谢柯往前走了一步,盘腿坐在古刹之前的蒲团上,他闭目,神识浮于上空。
神识能见到肉眼所看不见的东西。
一点一点颜色各异的灵气四散。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金色大阵,边缘覆盖了整件屋子,金色浓郁,如佛光普照。上面复杂的花纹,隐隐勾勒出大鸟的形状,无相阵,化一切为虚妄。
唯有破除这个阵法,才能看见真实。
无相阵的破解方法有两个,一种是需要指定人的血为引,点入阵法中心东南西北的四个接口。
另一种,则是他现在所用的,用神识破除阵法的根源。
他的神识慢慢飘到了阵法的中心,自上,将整个图纹看得清楚。
大鸟的脖颈柔而细长,喙如鸡,颔如燕,金色羽毛上花纹斑斓,扭转着身体,似回眸一望。
那一双眼,赤红色,瑰丽漂亮像绝世的珍宝,惊心动魄。
谢柯静静看着,轻声道:“凤凰啊。”
无相阵法内的图腾,原来是凤凰
凤凰。
阵法的根源,凤凰的弱点。
凤凰的弱点是什么呢?
飘荡的神识落地,步伐却不敢亵渎神鸟的一角。
灵力汇聚成星河,谢柯整个人也显得不真实。
他站在空白的地方,慢慢蹲下身。
谢柯的手扶上凤凰的眼。
赤红色,恍若泣血。
入手的触感却滚烫,灼热指尖,灼热七魂六魄。
眼睛
当年就是这个地方,他自毁双目换神识,和许多凡人一起,被安排在了一个杂役居住的小院子里。
黑暗空寂的世界,听觉嗅觉变得十分敏锐,但他的精神也变得很紧张,什么声音都能给他带来刺痛。
每一晚都不能睡觉。
每一秒都在煎熬。
他用冷漠把自己层层包裹,隔绝所有人,坐在阴冷潮湿的角落里,听着外界嘈杂、人间悲喜。
孤僻又脆弱,冷漠又敏感少年时期的自己,简单得一眼就能看透。
凤凰在九天之上,偶尔才会施舍一眼给他。只是这样的一眼,已经足够了。
时间的流逝被定格,但他知道白天和黑夜,他日日夜夜听钟声、木鱼声,听不属于他世界的声音。
在一个阳光亲触皮肤的暖洋洋的午后,窗外忽然飘来了不知名的暗香。
人人惊呼:“这还没到夏天啊,怎么一池子的花都开了。”
他旁边的人闻言轻笑,大概是笑世人的大惊小怪。
凤凰饶有趣味问他:“你闻到香了么。”
他的指甲扣着墙壁,说不出话,不会说话,用沉默给了答案。
凤凰道:“是莲花。”
莲花,外面一池子的莲花开了,他在漆黑角落里,努力翻起那些腐烂回忆,却想不起莲花的样子。
凤凰凝视了他几秒,又道:“你能闻香识物么,单凭气息,勾勒出完整物相。”
他不能。
凤凰笑道:“我第一次涅槃让不业火灼伤了眼,所以化身原型时眼睛是瞎的,只能闻香识人、闻香识物。”
“你静下心,摒除杂念。”
他不需要静下心,也不需要摈除杂念,因为黑暗里本就心如死水,无波无澜。
认真试过,不能,不放弃,继续,依旧不能。
凤凰耐心等了几秒,笑:“见到了么,见到了,就画在我手心。”
他的手上全是伤痕,指甲里塞满漆黑的淤泥。
凤凰朝他伸出手。
他的指尖抵在他的掌心。
如触电,如触冰,整个人都呆愣着,维持着动作不动。
凤凰微有叹息:“真笨。”
细雪微凉的感觉,是凤凰的衣袖不经意擦过脸。
一点冰凉自眉心。
凤凰说:“嗯。”
“你在识海里看看,看到了么。”
看到了。
混沌漆黑的识海,黑暗无光的世界,一朵莲花静悄悄盛开。
洁白无暇,片片晶莹。
碾碎冰雪,碾碎这腐朽孤寂的荒原。
窗外的阳光慵懒,莲花的香似有若无。
他听着旁边人笑意清浅,“如何?”
如何?
大概他这一生,追寻碧落黄泉、踏遍皇天后土,都不会再见一朵这样的花了。
待他重获光明时,院子外的莲花已经凋零。
天神临世,总会伴有异象,凤凰不再了,这莲花自然也不复存在了。
禅隐谷的人始终不解那一日为何莲花开了又败。
就像他也不解,识海窥见那朵莲花之时,为何心变柔软、也曾温柔
眼睛。
凤凰的弱点,是眼睛。
从回忆里走出来,他的手指轻轻按下那赤红的眼。
刹那空气扭曲,星月失色。
整个金色大阵颤抖,凤凰的眼睛发出诡异的色彩来,光芒耀目,将所有的灵力席卷进入了眼中。
巨大的变故之后,是一切虚妄的消失。
谢柯神识归位,他睁开眼,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古刹无声,化为粉末。
青灯燃尽,只剩蜡痕。
他见一团金色的火焰在消散的古刹背后升起。
火焰里蕴含着浩瀚佛法。
流转千年,传承不朽。
佛火。
相传佛陀坐化之时的烧身业火。
谢柯往前走,脸上是出奇的郑重之色。
一缕佛火从指尖穿过,他整个人,神魂都仿若受到了淬练。
温和,慈悲,佛火的光芒如佛陀的眼,照进红尘深处。
他破了无相阵,取了一丝佛火,今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谢柯想要转身走。
但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他站着不动了。
雪衣掠过门栏,步伐不偏不倚地站在了无相阵的中心。
夜风带来冰冷的香,也传来他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字,“谢、知、非。”
谢柯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了然。
怪不得。
怪不得佛火周围没有人看守,怪不得他进来得那么轻易。
原来早就有人安排好了一切,等着他到来。
思绪转了这么多,对于沈云顾发现自己真身的事,谢柯反而不那么惊讶了。
他从未伪装过,被发现是早晚问题,只是没想到,居然那么早。
沈云顾站在阵法中央,脚下凤凰盘旋,雪衣无尘,玉冠之下一双浅蓝的眼,寒若冰霜。
“居然是你。”
或者说果真是你。
谢柯现在有了佛火,未必不是沈云顾的对手。
被认出来了也没关系,反正今后他也不会再在武陵源呆下去。
谢柯转身,懒得说话,打算从沈云顾身边直接走出去。
沈云顾就看着他,一动不动。
路过沈云顾身边时,冷风煞气突动,谢柯早有防备,手指捏住了浮霜剑的剑端。
沈云顾拔剑向他,眼睛淬了冰。
“你就什么也不想说。”
谢柯:和你是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他认真询问:“你就算是认出了我,我执意不认,你又能如何。”
沈云顾看他,浅蓝色的眼渐渐涌现红色,赤红色,诡异得叫人心惊,眼中内容冰冷,他唇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笑。
能如何。
杀了他。
只是最后,浮霜剑从谢柯的眉间掠过,一线生死。
那一丝杀意,最后消散于冰冷世界。
沈云顾手握着剑,月色下,神情模糊,他低声道:“你一直都是那么讨人厌。”
谢柯:“彼此。”
这人没毛病吧。
他和沈云顾的僵持被少女的呼喊打断。
琼初从出口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看到他和沈云顾,微微一愣,而后也顾不得其他,道:“谢哥哥快走,有人朝这边走来了。”
这是有人发现了?
谢柯心道,果然不能再在这里停留。
他点头,快速朝着门外走去,却突然被沈云顾握住了手腕。
紧贴肌肤的触感冰凉,但禁锢的力气却很大。
谢柯:有完没完。
他刚抬手想要挣脱,沈云顾却不言不发地拽着他往祠堂的角落走去。
琼初气得不行,提着裙子跑过来:“沈云顾你要干什么。”
谢柯稍稍皱眉后,反而有所预料沈云顾要干什么。
沈云顾走了几步就松开他的手,看他的神色,谢柯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要拿帕子擦擦手。
踏碎凤凰金阵,拨开空中灵海,一剑劈开破旧的后门。
雪衣青年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眉眼清冷,指着前方:“从这出去。”
琼初傻眼看他,不明所以。
谢柯早就放弃去猜沈云顾的心思,直接往前走,道:“他叫你走,走就是了。”
琼初也不明白沈云顾这是不是在帮他们,若是帮,怎么脸色冷成这样。
她最后看沈云顾一眼,跟上谢柯的步伐。
沈云顾回忆着少女的那一声谢哥哥,遮掩不住的担忧,流于言表的亲昵。
他心中涌出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暴躁而又冷漠,最后也不知为什么,气得笑出声来。
谢哥哥。
谢哥哥。
他往祠堂的正门走去,背后的无相阵渐渐复原,佛火重新隐藏,露出破旧的古刹。
边走,他的表情慢慢归于平静。
传承的记忆懵懵懂懂,似是雾里看花。
上上天上一望无际的莲花海,不周山前琉璃三千的凤凰殿。
这些他都记得。
只是不记得,前尘往事,因果是非。
但有一点很清晰,谢知非这个人,他一直都是讨厌的。哪怕是在很早以前,他一丝记忆都没觉醒时。谢知非这三个字,都叫他生厌。
他刚从外游历回来,风将一张纸飘到了他的身边,他随手拾起。映入眼的三个字,就是谢知非。
列举魔头谢知非所做的几大恶事,谢知非是怎么惨死的。
那时在尘世某个角落里觉醒的记忆,还未完全融合,他的意识扭曲而冰冷。
一道题一道题看过,沉沉笑了。
一把火将一切烧个干净。
看着纸张化成灰烬,犹如冷眼看着另外一个自己慢慢消散。
他不喜欢一切让他失控的东西。
谢柯算一个,谢知非算一个。
杀了一干二净,但留着,或许有更多的用处。
重回上上天,需堪破执悟。
现在,不过是执悟的开始,执念的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