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坡上滚下来,徐禾手臂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他跌跌撞撞站起来,脸色苍白,往坡下的一片林子钻。山丘之上,黑衣人首领眯起眼,抬起手一指,命人去追。徐禾捂着受伤的手臂,快步穿行在树林间,他身后,黑衣人从山坡上冲下来紧随其后。
杀机四伏,冰冷化为实质。
咔,折断一根突出横在前方的木枝。一条杂草丛生的路蜿蜒,林间树木葳蕤,阳光被挡了大半,阴森森,黑魆魆。
徐禾受了伤,走的有些慢。走出林子尽头时,已经被人追上。一柄长剑自身侧破空劈来,徐禾撑着树,蹲下在地上打了个滚,他吃疼地闷呼一声,却终于躬着身,出了这片林子。
瞬间天光落下来。
出了林子是山与山之间的小道,旁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将刺入树中的长剑□□,最前方的黑衣人耽误几秒,也身影一闪追过来。
徐禾倒是不怕他一个人,寻思着躲进个村庄,到时他在暗、黑衣人在明,袖子里还藏着当初做的小盒子,杀黑衣人也不费劲。不过前提是,现在不要被追上。
徐禾捂着手臂,回头,疼痛交加,他的视野都带了点狰狞的红。
看着又有人陆续跟上,而背弓带箭的已经拉弦上箭,对准他的背影。
这条路窄而短,他根本无处可逃。总不能跳到田地里吧——
操。
徐禾被身后的声音刺激得头皮发麻,箭矢快速袭来,他一咬牙,一闭眼,也顾不得其他,很狼狈地跳下田地。
稻谷绿油油,边缘却十分锋利,一跳下去身上就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小小的伤口。田地里淤泥陷下,走路变得艰难。好在此处稻谷够高,他弯着身子,也能隐藏一下,不让他们快速追上。
小伤口火辣辣地疼,徐禾努力隐藏着信息,在稻田里绕过一座山时,听到了马蹄声。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徐禾细白的手上也被稻叶边缘划出几条小小的伤口,不深但密,触目惊心。
他攀上路边,整个人像个泥猴子一样爬起来。
心里先对那骑马的仁兄说一句冒犯,然后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小刀来。
马蹄声至,徐禾等着机会,将刀子插进马身,想趁此机会上马。但事实上,马上那人的反应能力快的他措手不及,那人自始至终目光就没放在他身上。
但他抽出刀子的瞬间,手腕却被握住了。
冰冷的,力度极其大的。
看样子,下一秒就要把他重新扔回田里。
卧槽。
徐禾:“不,兄弟,你听我解释。”
而本来已经做好被扔回田里的徐禾,明显察觉到马上的人身体一怔,紧接着他被人拽着手腕,凭空提起,一阵天旋地转后,坐到了马上。
同时响起的还有薛成钰的声音:“徐禾?”
徐禾也吓到了,抹一把脸上的泥巴和脏东西。往后看,果不其然对上薛成钰的眼,漆黑寒冷若星辰。
久久的震惊后,徐禾心落下来,长长舒了口气:“薛哥,是你呀。”
薛成钰勒马立在田边,一手握起徐禾的手。
少年染了血和泥的袖子落下,细白手臂上全是伤痕。
薛成钰声音淬了冰:“谁干的?”
徐禾怪不好意思的,但现在情况紧急,不待他开口忙催他:“稍后再跟你解释,走走走,有人追杀我,先走,我们两个打不过那么多人。”
薛成钰慢慢平复心情,他往大昭山的方向望了一眼,山头烟云缭绕、可见风云诡谲,而他的眼眸锐利如刀。
怀中少年全身是泥土、伤口,狼狈不堪,他低头视线落到徐禾的右臂上,那里衣服颜色明显比其他地方深一点,估计是受了很重的伤,不能耽误。
罢了。
薛成钰一言不发,勒马转头。
扬鞭时动作非常凌厉。
徐禾扭过头,看着气急败坏的黑衣人慢慢被甩远。瞬间笑得不行,“一群傻子,都说我先走一步,不陪你们玩了,还追什么。屁用都没有,哎哟——”
马蹄转弯,徐禾整个人往前一倾,鼻子撞上了薛成钰的肩膀,痛得不行。
薛成钰气的不行,道:“他们要是有点用,你现在还笑的出来?”
声音清冷,和他一袭白衣上的气息相近,静而深远。
也不知为何,听到薛成钰的话,徐禾没有很怕,反倒笑起来。
或许是刚才心脏一直提起,如今全然落下来,奔波劳累的疲惫和伤口的疼便开始放大,他坐正身体,往前看,田间小陌边的风景一路疾驰而去。
徐禾睁大着眼,有点困,但不想睡,分神说道:“刚刚那是苏家的人。”
薛成钰当然知道,淡淡道:“你先别说话,累了就睡一觉。”
徐禾一点不想睡,又道:“我杀了苏双戌。”
薛成钰应了声,全然没放在心上,皱眉:“闭嘴。”
徐禾笑个不停,黑色衣袍也被吹得鼓鼓的,他想了想,唏嘘道:“我一个人杀了他,还躲过了苏家这么群神经病,我今天,真是帅惨了。”
徐禾小时候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口癖,有些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话,有些他稍微一猜也能猜出意思,就像他现在口中的帅字。小时候心就很大,长大后更是心大得离谱,现在落的一身狼狈,还能笑出声来。
薛成钰冷着脸,瞥他:“是,帅惨了。”
徐禾还没来得及乐呢。
薛成钰漆黑如夜的眼眸已经盯着他,今天第三次道:“别说话了。”
徐禾闭嘴了。也真的很困,靠着薛成钰的肩膀睡过去了。
他觉得今天真倒霉,刚刚被这么一群神经病追杀,憋屈的不行,等他回去后一定要查清楚,把苏家弄死。想到苏家,徐禾眼里就掠过杀意,敢把注意打到他姐姐身上,活腻了么?
*
从这条路过去,离京城中央是越来越远,甚至一路快马飞驰,已经到了京畿地区。天色渐晚,薛成钰顾及徐禾的伤,先给他找个小医馆。医馆的老大夫生平第一次接触如此气度不凡的贵人,也不敢怠慢。
那箭矢染了毒,徐禾右臂上擦伤的地方,已经泛黑。拿刀剜肉的时候,徐禾别过头,疼得额头边全是密汗,紧咬牙关才不喊出声。
薛成钰皱眉,拿手捂住了徐禾的眼。
他身上那种沉静深幽的冷香,仿佛能淡化疼痛。等一切结束后。
徐禾声音都颤抖:“见见见见骨头了没。”
薛成钰回他:“没有,别怕。”
老大夫擦擦汗,心里比徐禾还紧张,接着叮嘱了一些事情,给出了一支涂抹割伤的药膏。刚刚处理完伤口的徐禾不能奔波,薛成钰便先在这里住下来了。
徐禾躺在床上,喝下汤药后,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徐禾睡前薛成钰坐桌前,开始铺开纸墨,写信,他睡醒时,薛成钰已经夜里托人送出,从门外回来。徐禾就是被他推门而入的声音吵醒的。
踏着月色归来,薛成钰的表情满是肃杀,如覆霜雪。
室内油灯如豆,昏昏黄黄,徐禾揉了揉眼:“薛哥你回来了。”他刚睡醒,声音有点虚有点哑。却轻柔如羽毛划过心头,让薛成钰一愣,旋即抿唇,眉间霜雪微融。
薛成钰从桌上拿起药膏,坐到床边,要徐禾把手伸出来。
徐禾也不反抗他,他现在右臂动一下都痛死,逞什么能。
他很好奇,薛成钰刚刚写的信是什么?
于是也问了出来。
薛成钰不打算瞒他,“没什么,关于后位之事。”
徐禾吓得张大嘴巴:“后、后位?皇后娘娘不是身体已经开始好了么。”
薛成钰垂眸,微暖的烛光从他玉一般的侧脸流过,也沾冷意,道:“好什么,回光返照罢了。”
徐禾瞪大眼。
薛成钰语气冷淡:“皇后娘娘的病早在一年前就被太医确认无药可救,整个御医院都束手无措,如今无缘无故便好起来,怎么可能没有蹊跷。”
徐禾一时间也搞懵了,事有蹊跷,那么这个花宴到底是为了干什么?
薛成钰看出他心中想法,道:“为了抓住内贼,找出凶手。”
药膏涂在伤口上清凉的感觉下是密密的痒。
不过现在徐禾太震惊,这痒都察觉不到了。
所以从一开始,皇后娘娘就知道自己必死。而所有人,包括皇上包括长公主包括步琉月包括他们一干参与花宴的人,却都不知情。
那薛成钰,他又怎么知道?
“你”
薛成钰头也没抬,道:“猜的。”
徐禾:“”真是被噎到没话说。
一国之母啊,这样断言生死,他也不怕被听到治罪?
薛成钰修长的手握着少年的腕,细致地上药。他不怕徐禾知道这些,从某种意义上,徐家也牵扯在利益中心里。
薛成钰道:“苏佩玉对后位,倒是势在必得。”说罢,他唇角勾起一丝冷然笑意。
徐禾:“嗯嗯嗯???”
薛成钰抬眸,与少年清澈疑惑的目光对上。
徐禾记起了锦州时昭敏郡主跟他所言,依旧难以置信:“为什么会是苏佩玉呢?”
如今长乐后宫高阶的贵妃少说也有四位,随便一个性情、家世都不知比苏佩玉好多少,怎么会轮到她呢。
薛成钰笑了一下,在漫越过窗的清辉里,好看又冷漠:“毕竟,苏佩玉的身后,可不止苏家,还有燕王。”
燕王?!
可以说是越来越懵了。
徐禾扯了扯嘴角,还想问什么,薛成钰的一根手指已经压上他的唇,眸光内敛:“别问了,跟你没关系。”
好吧。
徐禾把问题吞回肚子里,眼里还是好奇和惊讶,一眨不眨望着薛成钰。
手臂上的伤涂好。
薛成钰倾身,手指稍沾青绿色的药膏,为徐禾涂抹锁骨处的伤口,少年皮肤洁白,所以很浅的伤口都显得狰狞,他心有怜惜,于是动作也很温柔。
徐禾满脑子,燕王和苏佩玉,想起了幼年山林里撞见的盛装打扮得的苏佩玉。她是真的在幽会男人么?如果真跟燕王有关系,那么步惊澜那天,不是偶然撞见他的?
徐禾目光实在是太执着。
薛成钰手指微顿,淡淡看他一眼。
徐禾纳闷道:“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薛成钰顿了一下,心中思绪千砖,长睫之下,清冷的眼眸里掠过犹豫,最后想到了什么,还是决定将事情全盘托出。
“苏家能一步一步在京中走到这个地步,燕王功不可没。步惊澜久居京城,暗中有多少动作,我也不清楚,若是皇后倒下,朝中推苏佩玉上位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而燕王在燕地拥兵自重多年,此番助苏佩玉登后,动机不纯,恐有逆反之心。”
薛成钰目光冷淡:“只是他们布局太早,等我开始调查此事时已经无力回天,苏佩玉登后是大势。但——燕王那边,他们开心的还太早。”
徐禾简直怀疑他跟薛成钰呆的不是同一个皇宫。
“那皇上不知燕王和苏佩玉的事?”
薛成钰道:“他不信。”
年轻时候,如今的惠安帝也是一代明君。随着年岁的增长,满腹的疑心反而侵蚀了盛年时的魄力和判断力。他现在谁都不信,只信自己。而苏佩玉又不知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怕是只有燕王的铁骑直逼京城,他才会醒悟过来。
说到这,薛成钰眼里掠过冷意。圣上现在还认为他是对燕王怀有偏见,经常还说服他放下执念,让他有空去燕地拜访一圈。
疯了么?
徐禾在不甚熟悉的舅舅和薛成钰之间,肯定是偏向后者啊,他越发觉得那一年惊蛰夜里步惊澜的出现蹊跷了——刚好就是他看到苏佩玉暗中幽会男人,步惊澜出现在他身后。甚至他没转头前步惊澜的杀意毫不遮掩,哪那么巧?
徐禾皱起眉头道:“皇帝不信啊?没事,他后面会信的,你那么聪明,不会错的。”
本来回想起惠安帝的话,心中的阴桀,被少年这莫名其妙的笃定和毫无来由的信任给驱散了。
薛成钰一下子笑起来,他刚好在为徐禾涂锁骨上的伤,手一抖,肩膀一颤。笑得不能自已,下巴就靠到了徐禾的肩上。
那种冷而淡的发香就在脸颊边,徐禾吓愣了,“薛成钰???”怎么高兴成这样?他说了啥啊?
少年身上是一种很舒适的香,微微暖,和他整个人一样。初见时他误了他笔下欢喜二字,只是现在,他人生的大部分欢喜都是他带来的。
薛成钰突然张开嘴,咬住了徐禾的肩膀。不重却也不轻。少年肌肤光滑如丝。
徐禾目瞪口呆。
我日。
肩膀被咬的感觉很明显,薛成钰身上的气息包围他,长发交缠,有种格外让他别扭的暧昧。
“薛哥?”
徐禾动不了右臂推开他,声音都是抖的。
薛成钰点到即止,手指按住他的肩,慢慢直起身来,笑道:“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他笑起来,依旧风光霁月,优雅无边。玉冠雅正、白衣清冷,似乎刚才那样玩闹的举动不是他做出来的。
徐禾刚刚被他吓懵,只道:“你刚刚吓死我了。”
“为什么?”
“就突然咬上来,我以为你要吃了我。”徐禾郁闷了。
薛成钰闻言,只一笑,没再说话。
夜已深,薛成钰让徐禾在睡一回,明日还要奔波。
听了那么多事后,徐禾哪里睡得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那一日惊蛰夜里,苏佩玉山林间提灯款款来的画面。但就是这样断断续续的画面,他还真睡了过去,这个梦光怪陆离,在梦里他对步惊澜的恐惧无限被放大。也懵懵懂懂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他那么抗拒步惊澜,不是因为不熟,仅仅是对危险的直觉。
静心殿前第一眼,那个面容秀雅含笑的红衣少年,眼眸如深海深海极光。而之后的每一次见面,他仿佛都立在云端之后,捉摸不透。落水,水中起伏的水草,隐隐约约冷淡审视的眼眸。山洞,漆黑寂静的世界里,挑着灯来的红衣人,落在他脚腕上的笑意耐人寻味。还有之后,晩林香玉里,步惊澜笑吟吟的神情。
在梦里,步惊澜成了一个鬼影、一种诅咒,神秘之外的存在。
徐禾醒过来后,头还是有点疼。
他现在越想越觉得,那次落水,没那么简单。
我日离他远点离他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