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笙搬走了,同时也离开了和虞孟梅一起创立的剧团。
这个变故来得如此突然,以致于剧团所有的成员都很不理解。明明前两天她还和虞孟梅兴致勃勃地筹备新戏,怎么毫无征兆就拆了档?
陈云笙回剧团取东西时被方秀琼和其他几个素日交好的人围住,七嘴八舌地追问她离开的原因。陈云笙什么都不说,逼急了也只摇头:“你们别问了。”
“为什么啊?”方秀琼不肯罢休,“阿笙你不是和虞姐感情最好么?为什么要走?有什么事你和我们说,大家一起想办法不可以吗?哎呀,你这么一声不吭是要急死我们吗?”
“够了。”柔和的声音传来。是虞孟梅出来了。
方秀琼等人见她都发了话,倒不好再问下去,默默回后台了。
陈云笙不敢看虞孟梅,抱着自己的化妆箱低头不语。
其他人都走后,虞孟梅表情复杂地看了陈云笙一眼,没说什么就转身走了。
从头到尾,虞孟梅都没有问过她原因。虽然听到自己的要求后,她显得很吃惊,但是考虑了一个晚上,她就接受了这个结果。陈云笙原本以为她会痛骂自己,至少也会指责她违背了约定。当初是自己提出搭一辈子戏,还要一直在一起的。现在又是自己率先毁约。虞孟梅明明有最充足的理由恨她。可是她却连一句重话都没对自己说过。
陈云笙怕在剧场留久了露出破绽,强忍悲痛雇了一辆黄包车。车子走出剧场很远了,她才放任自己的情绪,抱着化妆箱,在车上泪如雨下。
之前梁艳芳和虞孟梅拆档,虞孟梅就难受了好些天。她和陈云笙的关系更加密切,这么突然地拆了档,只怕打击更大。方秀琼担心她的状态,等陈云笙一走,便过来但看她的情况。
虞孟梅瞧上去倒是很平静,只是人似乎有些累,手撑着额头,一脸倦意地靠在妆台上。听见响动,她擡起头,问方秀琼:“她走了?”
方秀琼点头,在她身旁坐下,依然一脸不解:“到底是为什么啊?”
虞孟梅没说话。陈云笙并没有告诉她原因。而她也没有问。
当然是想过问的,最后却没问出口,因为怕问出的答案太过不堪。
别人看不出来,但是虞孟梅自己清楚,她是有过担心的。就算是和陈云笙最浓情蜜意的时候,这一层担忧都没有散过——陈云笙遇见她时不过十五六岁。那么年轻的姑娘,未必真的知道自己要什么,错把仰慕当□□恋也不是没有可能。是以当初发现陈云笙对她的感情可能超过友谊的时候,她虽然也动了心,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她不是陈云笙,一早就清楚两个女人的感情必要面对世俗的眼光与种种困难。可是陈云笙是那样单纯热烈,她提出要在一起时,自己没有办法拒绝。
也许旁人觉得她很稳重成熟,但她自己知道,她也不过是看上去洒脱而已。主动权其实一直在陈云笙的手里。她怕她问出口,陈云笙会说,过了这些年,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并不是适合她的人。
“也许……”许久以后,最后虞孟梅苦笑道,“是和我在一起压力太大吧。”
她指的是两人的情路。方秀琼却以为她说的是这几年两人排戏比较多,让陈云笙觉得负担太重。
“可是就算这样,”方秀琼撇着嘴说,“她也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啊?”
“强扭的瓜不甜……”虞孟梅喃喃低语。说完,她看看时间,差不多应该要开始化妆了,正要起身去取化妆箱,却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还是方秀琼反应快,伸手扶住了她:“虞姐,怎么了?”
“可能有点着凉,”虞孟梅说,“我没事。”
方秀琼这时才发现她脸上有两片不正常的潮红。她伸手摸摸虞孟梅的额头,温度烫得吓人。难怪自己进来时觉得她一脸很累的样子。
“都烧成这样就别逞强演出了,”方秀琼不由分说地把虞孟梅按回椅子上,“我找人送你回家休息。经理那边我去说。”
前几年生过那场病后,陈云笙一直很细心地照顾她。虞孟梅已经很久没犯过病,以致于她都快忘记生病的滋味了。大概是太久没病过,这次的病势来势汹汹。虞孟梅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星期。睡梦里,各种画面纷杂而来,全是她和陈云笙的过往。
也不知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再醒过来时,虞孟梅先闻到的是米粥的香味。卧房外面传来一段她很熟悉的旋律:“上宝塔来第呀一层,开呀了一扇窗来一啦扇门……”
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是陈云笙回来了。但是她马上听出这不是陈云笙的声线。闭目思索了片刻,她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阿梁?”
门外的哼唱立刻停了。几声轻响之后,卧房门打开,梁艳芳的头伸了进来:“醒了?”
不等虞孟梅说话,她又退了出去。只听脚步声先由近至远,接着又由远至近,然后门把手轻轻一转,梁艳芳拿着一个托盘进来了。
盘子里是一碗粥和两样小菜。梁艳芳把托盘放到床头,笑着说:“醒得正是时候,这粥都还是热的。”
虞孟梅由她扶着坐起身,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梁艳芳坐到床边,斜睨着她说:“听说你被甩了,我来看笑话啊。”
虞孟梅苦笑,生病以后果然脑子也迟钝了。刚才那句话明摆着要被梁艳芳抢白,换了平时,她是绝不会说出口的。
虽然嘴上说着不留情面的话,梁艳芳的手却是第一时间就探向虞孟梅的前额。见热度已经退下来了,她放了心,从手袋里掏出来一包瓜子,一边磕一边奚落虞孟梅:“你说你啊,当初把我踢走,拿着铜钿倒贴小妖精。也不想想,以前默默无闻的时候,是谁陪着你一路唱下来?结果呢?你惨得病在床上,她倒拍拍屁股走了,还得我这个原配照顾你。这要是编一出戏,你说该叫什么啊?”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梁艳芳噗嗤一声笑了:“你还知道你薄情啊?”
虞孟梅回以苦笑。
梁艳芳倒也不是真心要挖苦她,逞了两句口舌之快也就放过这茬了,对她说:“睡了一整天,该饿了吧?快趁热把粥吃了。”
虞孟梅听话地拿起了勺子。只是她的胃口还是不太好,勉强吃了几口粥便放下了。
梁艳芳知道她的性子,越是难过的事,她越不会表现出来,只有特别熟悉的人才看得出她的低落。陈云笙这次怕是把她伤得有点狠了。
“其实呢,”梁艳芳慢悠悠地开口,“那小丫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良心。你醒之前,我去隔壁房间找东西,猜我发现了什么?”
虞孟梅摇头。隔壁房间是陈云笙的卧室。她搬走后,自己就再没进去过了。
梁艳芳走出卧房。过了一会儿,她重新进来,双手提着一个小木箱。
木箱不大,却颇有分量。梁艳芳把箱子放到她身边时,虞孟梅能感觉到床很明显地沉了一下。
“自己打开吧,”梁艳芳说,“应该是她留给你的。”
虞孟梅看她一眼,有些疑惑地开了木箱。箱子最上面是一叠照片,都是两人过去几年的合照。拨开照片,下面便全是金条和各种首饰,几乎占了箱子的大半。金条应该就是前几年自己帮陈云笙换的那些。
虞孟梅对着这堆东西怔了很久。记得前几年去乡下养病,走之前陈云笙拉着自己,各种叮咛嘱咐,都是要她好好保重的话。上车前,自己嫌她啰嗦,便用《珍珠塔》里的陈翠娥调侃她,还伸手问她讨要干点心。当时陈云笙很没好气地回应说:“我可没有珍珠塔给你。”
想不到那句干点心的戏言,最后竟然应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