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梁艳芳这次还真不是故意迟到。日本人进了租界,不是在这里搅事,就是在那里封路。梁艳芳这天就是从家里出来时,碰上了日本人的封锁。她唱了这么多年戏,虽是有些倦怠了,却也知道误场是多严重的事,一路紧赶慢赶,绕了一大圈到了剧场,却还是迟了许多。
她早就猜到,自己若是赶不过去,必然会有旁人替她。她还猜到,这个人多半会是陈云笙——毕竟虞孟梅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不过她始终觉得陈云笙太嫩,贸然赶鸭子上架,观众未必买账,因而并不特别担心。
到剧场时,《盘夫》这场已经快要演完了。在观众的一片喝彩声中,虞孟梅退了场。转头看见梁艳芳,她倒是没什么话,淡淡冲梁艳芳点了下头。都演到这时候了,梁艳芳这天当然是不可能再上台了,便在台边看陈云笙的表现。
曾荣走后,兰贞大惑不解。官人明明方才有所触动,却为何忽然之间又变了脸色?
陈云笙正对着观众,唱起兰贞思忖的词:“见冤家半句阴来半句阳,我兰贞不是当初的诸葛亮。冤家不说真情话,不由我独自徘徊心惆怅……”她在台上一边忖一边绕圈,忽地心中灵光一现:“他说道不住钱塘住南京,不姓张来本,本……哎呀,这本字下面有文章!官人啊,真人面前莫说假,你在假人面前莫细讲。在妻前不把真情说,我问你要与谁商量!”
思来想去,兰贞决定不带侍女下楼去,到书房去找曾荣问个明白。
这一段唱,陈云笙可说是一气呵成。她声音本来就好,如今又找着了适合自己的用嗓方法,唱起来是千回百折,极有味道。严兰贞是裹了脚的大家小姐,下楼时有段颤颤悠悠的步子。陈云笙半低着头,提着水袖,小碎步走得是行云流水。不但唱功好,做工也是无可挑剔。一小段走完,竟然赢得了观众的满堂唱彩。
梁艳芳的脸色登时变得无比难看。
***
经理室里争吵仍在持续。
陈云笙卸完妆,站在门口犹豫不决。虞孟梅让她替梁艳芳登台时,她并没有想太多。当时除了紧张,她心里就只剩下能和虞孟梅搭戏的兴奋。戏演完了,才觉出自己可能捅了屡子。
果然,一回到后台,就有人和她说,梁艳芳和张经理吵上了。
怎么办呢?陈云笙想,她这回是铁定得罪梁艳芳了。
“小笙。”身后有人轻声叫。
只有虞孟梅才会这样叫她。陈云笙回头。虞孟梅也已经换下了戏装,倚在走廊墙壁上,满眼倦色地看着她。
“虞姐,”陈云笙小声问,“我是不是闯祸了?”
剧场的人都知道梁艳芳是未来的老板娘。自己不过是一个来上海不久的小角色,真把人得罪狠了,恐怕是待不下去的。
虞孟梅走过来,轻柔地摸她的头:“是我让你上台的。即便闯祸,那个人也不是你。”
陈云笙还想说什么,虞孟梅却冲她轻轻摇头:“这事你别管了。回家去吧。”
“虞姐,你是不是又要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陈云笙问。
“不用我揽,”虞孟梅摇头,“张经理是生意人,他会做出合适的选择。”
张老板和梁艳芳关系那么密切,最后还是挂她虞孟梅的头牌,可见这个人心里是有数的。今天观众对陈云笙的反应,他都看见了,会做什么选择并不难猜,否则梁艳芳不会和他吵这么久。
“回去吧。”她轻轻对陈云笙说。
陈云笙走了。虞孟梅却还留在原地。她回头看向经理室的门。关闭的门内,两人争吵的声音不时飘出来。虽是预期的结果,可是虞孟梅心里并不觉得喜悦。记得第一天学戏,和她拼铺的人是梁艳芳。学戏第二天,记不住唱词,和她一起挨师父手板心的人还是梁艳芳。同甘共苦的时候,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最终的结果会是这样吧。
第二天,陈云笙被叫进了经理室。
张老板顶着一脸鲜红抓痕对她说,从今天起,她就是剧场的头肩旦了。以后她挂二牌。
消息来得太突然,陈云笙从经理室出来都还是懵的。走出好几米,她才想起,还没问他梁艳芳的去向。
“不用回去问了,”她要转身的时候,一个凉凉的声音传来,“梁艳芳走了。她和虞姐算是正式拆档了。”
陈云笙回头,是方秀琼。
“虞姐呢?”陈云笙问。今天应该有虞孟梅的戏,却到现在都没看见她。
方秀琼走到她面前:“早上打了电话过来,说是昨天晚上着了凉。”
陈云笙很紧张:“要不要紧?”
方秀琼摇头:“就是嗓音失润,今天怕是唱不了,别的倒没什么。不过我想,她大概心情也不大好吧。”
“因为艳芳姐吗?”陈云笙问。
方秀琼苦笑:“她本意应该不是想挤走梁艳芳,不过梁艳芳昨天闹到那个地步,几乎就是逼老板选择了。”她看向陈云笙:“老板不是选了你,他是选了虞姐。”
陈云笙昨天表现虽好,但是梁艳芳毕竟唱了这么多年,光是这两个人,张经理的天平未必会偏移。可是陈云笙背后有虞孟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方秀琼轻叹着,拍了下陈云笙的肩膀:“不管怎么说,恭喜了。”
***
因为虞孟梅生病失声,剧场只得临时调整了这天表演的剧目,改成演折子戏。陈云笙做为头肩,戏份比以前吃重。演完最后一场,她才能赶来探望虞孟梅。
被娘姨领进卧室,陈云笙一眼看见她正靠在床边,弓着身子咳嗽。听见响动,虞孟梅擡头看向门口,脸色有些苍白。
陈云笙心里一疼,快步上前,轻轻替她拍背:“虞姐,没事吧?”
“没事,”虞孟梅哑着嗓子说,“就是有点低烧。”
陈云笙扶她躺下:“虞姐,你还是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
“其实每年都会犯几次,”虞孟梅虚弱地笑笑,“没有关系的。”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似乎缓了过来,问陈云笙:“你都知道了?”
陈云笙点头:“听秀琼姐说,艳芳姐走了……”
“张经理的意思是,”虞孟梅说,“反正他和阿梁要结婚了。那时阿梁肯定是要辍演的,不如早点把位置让出来给新人。将来剧院也不会因为她退出受影响。”
“所以艳芳姐是准备结婚不演了吗?”陈云笙问。
“不,”虞孟梅摇头,“阿梁和他分手了。”
“什么?”陈云笙震惊了。
“她那个人就是这样……”虞孟梅苦笑,“小笙,能帮虞姐一个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