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虞孟梅在灯下翻着那张戏单。
下午在吴太太家,她是这么说的:“我前阵子不是无聊嘛,听人说李玉琳学你学得蛮像,就随便买张戏票听听咯。其实那李玉琳也就一般像吧,和你没法比。倒是那个演陈翠娥的小花旦,我听着觉得有点耳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后来又去赵家,经过那个弄堂,我才突然记起来,不就是去年我们听到的那个声音么!”
陈云笙……虞孟梅的手指轻轻划过戏单上的名字。照吴太太的说法,小姑娘开了嗓,唱得好像比去年还好,戏也演得不错。不过吴太太也说了,毕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她也并不能十分肯定。到底这陈云笙是不是她们那时听见的声音,还得她这个行家去确认。
虞孟梅把这戏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原以为那小丫头至少还得有个两三年才能唱出点名堂,没想到她进步神速,现在已能挑大梁了。她再次抚摸陈云笙这三个字,是得去会一会,看看这块良材美质现在被雕琢成了什么样子。
两天后,吴太太就来拉虞孟梅看戏。因为认识虞孟梅的人多,吴太太特意找人借了一辆小汽车。两人一直在车里等到戏开场才悄悄溜进去。
《珍珠塔》这出戏,对虞孟梅来说没什么新意,何况李玉琳还是模仿她的唱法。她听了一阵,觉得这人学她还是下了功夫的,并没有吴太太说得那么不堪。不过模仿名角虽是一条捷径,要想红得长久,却还是要形成自己的风格。虞孟梅有点担心陈云笙。若她真是去年听到的那个声音,可是难得遇到的好嗓,压着嗓子学梁艳芳就太可惜了。
剧情很快演到了方卿与陈翠娥相见的时候。虞孟梅知道她今天的重头戏来了,打起精神,专心等陈云笙出场。这个陈翠娥一亮相,虞孟梅先在心里喝了声彩,好个精神漂亮的小花旦!
几乎是陈云笙开口的一瞬间,虞孟梅就确认了。是她!她就是那时在巷子里唱《十八相送》和《三盖衣》的人。与此同时,虞孟梅还松了一口气。李玉琳学她,陈云笙却没学梁艳芳。这姑娘年纪还小,并未形成太鲜明的风格,但是看得出来,她已经在摸索了。
这个认知让虞孟梅非常欣慰。她心情愉快地靠在椅背上,继续观察陈云笙。
陈翠娥最重要的戏就是《赠塔》和《哭塔》两折。赠塔时,方卿因为受辱,不愿接受来自陈家的馈赠。陈翠娥便将珍珠塔包在点心盒子里。她不能言明内有珠塔,又担心表弟大意失落,几次递将过去又收回来,捧着点心盒子,细细嘱咐方卿,让他一定要小心将这包干点心带回去。万般情谊都藏在数次递送之间。虞孟梅非常期待,能把《三盖衣》唱得如此缺心眼的姑娘,饰演这位心思细腻的表姐会是什么样子?
结果正如吴太太所说,小姑娘进步了很多。虽说还略欠老道,不过该有的情绪,她也基本表现出来了。
“怎么样?”吴太太小声问。
“是她。”虞孟梅说。
吴太太丢给她一个白眼:“这还用你说?看你刚才的表情我就知道是她了。我是问,你觉着这小姑娘怎么样?”
虞孟梅想了想,给出了四字评语:“前途无量。”
***
陈云笙的夏季在一片喧闹中圆满结束。
临近九月,名角们陆续回归。陈云笙和李玉琳的临时搭档也告一段落,各自回去自己的剧场。一切恢复正常。
陈云笙不知道虞孟梅已经来看过她的演出,还在挖空心思找寻接触虞孟梅的机会。现在但凡虞孟梅有演出,只要她时间安排得过来,都会去捧场。她倒是没再去后台堵虞孟梅,但是试过和虞孟梅剧院的人拉交情。觉得也许和她们熟悉以后,自己能被介绍给她。不过到目前为止,这个计划还没有成功。
大约是夏天唱出了一点名头,初秋的时候,陈云笙竟然接到了去电台演唱的邀约。陈云笙一查日期,那天也是虞孟梅和梁艳芳去电台唱的日子。她兴奋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最后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电台。
她名气不大,给的时间也不多,只清唱了一小段《方玉娘祭塔》便算完了。唱完出来,正好看见电台的人在门口迎接两名年轻女性。一个穿着桃红旗袍。另一个短发女子却穿了一身雪青色软缎旗袍。电台职员笑容满面地冲那位短发女子叫了声“虞小姐”。
没穿戏服的虞孟梅留给陈云笙的第一印象是高挑漂亮。看着她走近,陈云笙想,原来不扮戏的时候,虞孟梅是这个模样。
梁艳芳一直在和虞孟梅说话。虞孟梅话似乎很少,偶尔答个一两句,也很简短。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走廊上的陈云笙。陈云笙也不敢上前打扰,惆怅地看着她们从她面前走过,只在鼻端闻见她们留下的淡淡香气。
虽然没有交谈的机会,可终归是近距离看见了虞孟梅本人,陈云笙颇觉心满意足。只要她继续努力下去,会有更多的机会见到虞孟梅的。下一次,也许她就能和虞孟梅说上话了!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把十二分的热情都投入到了越剧事业上。
***
入秋以后,虞孟梅的演出就多了起来。另一方面她又想排几部新戏,直忙得脚不沾地。她这次要排的戏不同以往。原来越剧演出经常没有固定剧本,多是派场师傅在上台前说戏,然后演员再根据学过的赋子(注1)即兴发挥。如今虽然也有一些剧团开始有编剧了,却还是不够规范。虞孟梅这次打算聘请专门的编剧和导演,为剧本把好关。可是剧场老板担心这样会提高成本,并不支持。与她搭档的梁艳芳也觉得她们现在很受欢迎,没有必要做改变。
虞孟梅与他们谈了好几次,却没有取得任何进展,急得都有点上火了。这日她和张老板又是不欢而散,心情烦闷得很。反正今天她没有日场,索性一个人雇了辆黄包车,在街上胡乱游逛。车子经过一家小剧场。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鬼使神差地叫了停,下车买了张戏票,进场听戏了。
因为心绪不佳,起初她听得心不在焉,连演的什么戏都没留意。正戏开场好几分钟,她才意识到台上唱的是《西厢记》。
演张生的人,虞孟梅倒是认识。好几年前夏季演出时,那人还和她组过班,记得是叫王桂花。就是不知道她现在和谁搭戏?
正想着,莺莺和红娘也出了场。演莺莺的人虞孟梅没什么印象,倒是红娘一出来,她就忍不住笑了。竟然是那个叫陈云笙的小花旦!
因为陈云笙本就还是个小姑娘,机智活泼的红娘显然比陈翠娥更适合她演绎。和莺莺、张生对戏时,她一对圆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无比灵动。身段轻盈灵活,念白软糯甜美,一开腔,声音清透干净,简直演活了一个小红娘。观众显然也很喜欢这么喜庆的红娘,给了她不少掌声。
小姑娘满台撒欢的样子让虞孟梅觉得十分可爱。尤其演《拷红》时,她跪在地上,一边躲着棍棒一边说句“夫人不要闪了贵手”,接着再一个“听红娘说来”的起腔,脆生俏皮。大概是被她影响,虞孟梅的满心不快也随着这折《拷红》,不知不觉消散了。
陈云笙还不知道她最痴迷的名角此时正坐在台下,仍在卖力演她的红娘。
“夜静更深停针绣,小姐含悲皱眉头。闻说哥哥病在床,我二人瞒着夫人去问候(注2)……”
崔老夫人问:“你们到书房,张生说什么啊?”
陈云笙又唱道:“他说道,夫人近来恩作仇,害得他一场欢喜变忧愁,叫红娘先出书房外,小姐迟迟身落后。”
老夫人一听就急了:“哎呀,小贱人啊,她是个女儿家,怎可一人落后?”
陈云笙这里微作停顿,先擡头望了一眼老夫人,才接着唱下去:“他二人密密私语难分手,燕侣莺俦情甚厚。明来暗去已两月,夜夜书房结并头。一双心意两相投,夫人啊,你得放手时且罢休……”
接下来便是红娘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劝说老夫人。她先述说当初兵围普救,老夫人一筹莫展,亲口许婚。后来靠张生一封书信退去贼兵,又出尔反尔,是忘恩负义。既然不愿配婚,就该以金帛酬谢,让张生尽快离开,不该让他继续留在寺中,致使怨女旷夫得以聚首。如今已成了好事,也只得将小姐许配张生了。
可是老夫人哪会这么容易屈服?听得女儿与张生木已成舟,老夫人气得不轻,扬言要将张生告到官府。这时红娘应该有一个慌张起身的动作,所以陈云笙连忙站起来说:“告到官府,老夫人先有治家不严之罪也。”
后半句“治家不严之罪也”又是一个起腔。往常唱这句,陈云笙都只面向台上的老夫人。这天她站起来时微微侧了下身,能够看到台下的观众。指向老夫人时,她的目光无意中向观众席扫了一下。原本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不想竟看见了一个令她震惊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赋子是早期的越剧术语,指一些可灵活运用的唱词套路。演员可跟据剧情和所学赋子即兴发挥。
注2:这段《拷红》没有用大家比较熟悉的吕瑞英的版本,而是采用筱丹桂39年录音的四工调版本。
筱丹桂的《拷红》以前有过一个音配像,但是这次没找到。这是王志萍06年在纪念越剧一百周年演唱会上的唱段,用的是筱丹桂的唱腔。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初,越剧主要用的是四工调,和现在大家印象中非常婉约的越剧是大不一样的。王志萍是很优秀的越剧演员,不过这一段,个人觉得还是不如筱丹桂灵动。
另附两段吕瑞英老师的《拷红》。第一段是79年的舞台实况,第二段是82年的电视片。吕师的红娘基本公认是最经典的版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