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苏曜许可后,几名亲兵鱼贯进入帅帐。
他们有的手上提着水,有的手里捧着托盘,里面是干净的衣物、伤药还有绷带。
按他们一贯的本分而言,进来后就应该目不斜视。但是今天的情况太特殊,所以总有人想往帐中那张胡床上瞄。偏偏苏曜站在那里,正好挡住他们的目光。结果他们看见的也只不过是他身后露出的一截裙摆和一小段衣袖。
亲兵们内心哀叹,军主把人护得太严实了。
苏曜和一般将领不同,治军虽然严谨,私下却十分豪爽,很得兵士们爱戴。所以沈盼来了还不到半天,全军上下已经传开了,说是军主有个红颜知己千里迢迢找来了。而他们军主也够爽快,众目睽睽之下就全无顾忌地把人抱了起来。之后还有人提起在剑州时军主一直在和一个年轻娘子通信,不知道今天来的是不是同一个?
刚打完死伤惨重的一战,军心难免低落。这个女子的出现却让大家的精神振奋起来。所有人都很好奇,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可当时在场的几位将官很快就被苏曜下了严令,不敢再和旁人透露当时的情形。于是打探消息的任务就落在了这几个亲兵的身上。没想到他们进了营帐,竟然连人长什么样子都没看到,不由欲哭无泪,以前怎么没发现军主的身形如此高大伟岸?
苏曜并不知道这几个亲兵的想法,只是对着他们找来的粗布衣裙皱眉:“太粗了。”
拿着衣服的亲兵小声分辩:“方圆十多里都找遍了,实在找不到更好的。”
他们与袁进在这一带反复交战,原先附近还有几十户人家,现在能跑的都跑了,留下来的多半是跑不动的老弱病残。这些人手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苏曜听了也有些犹豫。这里的情况他心里当然有数。若是他自己,什么都能将就,可是沈盼从来都养尊处优,又这么辛苦才找到他,他怎么忍心委屈她?
这时轻柔的女声响起:“没有关系。”
亲兵们如闻纶音。
因为那女子开了口,苏曜微微侧身看了她一眼,总算有两个兵士趁着他转身的机会看清了她的长相。
原本以为敢单枪匹马闯进战地找人的一定是个极有英气的女子,没想到竟是这么秀美文弱的人。只看外表,完全瞧不出来她有这样的勇气。不过这不是更证明了她对军主情深义重?而且人看起来也很通情达理,应该配得起他们军主。
沈盼发了话,苏曜也不再多说什么。等他们把东西放下,他就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了。
等人走光,他亲自往铜盆里盛了水,端到沈盼面前:“军中条件有限,又都是粗人,恐怕得委屈你一阵。”
沈盼摇头,表示无妨。
苏曜绞了一块帕子,要替她擦脸。
沈盼偏过头,有些难为情地说:“我自己来。”
苏曜知道她不好意思,把帕子递给她。
沈盼接过,擦干净了手脸。
这时苏曜又指着托盘里的衣服和药,交代她说:“一会儿我去门口守着,你换衣服。你从来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不知道腿上有没有磨破皮。如果有,瓷瓶里是伤药,你自己上一点。”
沈盼轻声应了。
苏曜说完,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俯身,想要亲吻她的面颊。
沈盼看出他的意图,微微垂下目光,却没有躲闪。可是就在苏曜凑近她的时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缩了回去。沈盼不免诧异,擡头看向他。
苏曜指着自己两腮上刚冒出来的青茬解释:“打仗时没空收拾,怕胡子扎着你。”
沈盼知道他一打仗就顾不上修理边幅,低声说:“一会儿我帮你修修。”
苏曜笑了,想起前世刚成婚那几年,每次回家都是沈盼亲手替他修面。
“好。”他说。
沈盼看他向门外走去,也站了起来,准备更衣。可是苏曜走到门口,忽然又折回来,轻轻握住她的手:“阿沅,我真高兴。”
说完他就真出去了。
苏曜在门口等了一阵,直到听见沈盼在里面叫他的名字,才掀帘进帐。她换好了衣服,头发也重新盘过了。他站在门边打量,觉得她穿上荆钗布裙后,倒是多了几分家常的味道。
他进来后,沈盼便向他招手,要他过去修面。
“不急,”他说,“你先休息。”
奔波这么久,她应该很累了。
沈盼摇头。苏曜只好坐下来任她摆弄。
军中没有合适的工具,她只找到了一把小刀,所以修得很慢。刀锋轻轻贴着苏曜的面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下巴上刚冒出的胡茬便在这细微声响中纷纷掉落。
她忙碌的时候,苏曜一直用温柔的目光凝视着她,有时又会突然伸手,轻轻捏她一下。
“别动,”她轻声警告,“我手上还拿着刀呢,小心破皮。”
苏曜忍不住一笑,后面的时间里他倒是安份了很多。好不容易挨到胡子刮完,她放下刀,收了覆在他身上的白布,他便迫不及待地将沈盼拉进自己怀里。没了碍事的胡子,他终于能无所顾忌地亲近她了。
沈盼虽然发出一声低呼,却没有抗拒他的行为。苏曜将她放到自己腿上,不住地轻声呢喃:“阿沅,阿沅……”
她低声回应着,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亲昵举动。
苏曜只觉心花怒放,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轻吻她的指尖:“我真高兴。”
这话他已经说过一次。可是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他的喜悦。沈盼一向不是感情外露的人。这次她不远千里过来寻他,得鼓足多大的勇气?
然而高兴归高兴,最后他还是没忘记嘱咐她:“以后不要再这样冒险。我怕你出事。”
她一个娇弱的年轻女子,别说碰上大军,就是散兵游勇都没办法全身而退。幸好这次她安全找到了自己,不然……苏曜想想都有些后怕。她要是出了意外,他做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袁进……”她迟疑着开口。
“他带兵退回去了,”苏曜回答,“不过这一战,双方损失都很惨重,很难说谁输谁赢。”
也许他们都输了。鹤蚌相争,两败俱伤,最后让赵文扬这个渔翁得了利。他选在这个时机反目,计算得倒是精妙。这也是他识人不明。
“我来的路上看见了好多死尸……”
苏曜心疼:“吓坏了吧?”
沈盼回想起那些可怖的面容,四散的残肢还有尸体腐烂的恶臭,忍不住微微发颤。
“我确实很怕,”她老实承认,“但我最怕的是在他们中间看见你。”
苏曜轻轻捧起她的脸:“对不起,又让你担惊受怕。”
她本就是敏感多思的人。他征战在外的那些年里,她一个人得承受多少压力?
“苏曜……”沈盼似乎有些犹豫,但是很快她就下定了决心,“我们……成亲吧……”
苏曜吃了一惊。若是之前,他一定欣喜若狂,马上娶了她。可是现在他却连连摇头:“还不行。”
“为什么?”
“前途未卜,”他柔声解释,“你现在嫁我得受苦。”
眼下他可没法像以前那样风光娶她进门。
“我不在乎。”
“我在乎。”
“苏曜……”她幽幽道,“我们已经错过一次了,还要继续错过吗?”
苏曜心里一震,但到最后他还是苦笑:“你这是同情我吗?”
她摇头:“我没有同情你,也不是因为感激你。”
苏曜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是个软弱又胆怯的人,”她轻声说,“我总怕我会变成母亲那样,所以我对你一直有所保留……”
苏曜点头。自从知道她父母的事,他已经可以理解沈盼的心态。
“可是我怕了,苏曜,”她眼睛有些泛红,“在邠州看见赵文扬没有与你合兵时,我真的怕了。我怕失去你。”
苏曜屏住呼吸。除了沈盼承认对他动过心的那一次,他再没从她口中听到过这么让他感动的话。
这几句话说出口,沈盼似乎又有些难为情,开始回避他的目光:“我对你并不是完全没有疑虑。可是你承诺了。你说我们中间不会再有第三个人。我愿意再信你一次。我是个贫乏的人,既不知道怎么和你哭闹,也学不会撒娇卖痴。我只好现在就把话和你说清楚。苏曜,我可以和你重新开始。但是这一次你要是再对不起我,我会把你彻底忘了。我有舅舅、舅母、表兄、表嫂,就算没有你,也有人对我好。我也不会像阿娘一样,让他们伤心。你……你明白吗?”
苏曜听她说着,目光愈发柔和。
“我答应你。”他郑重道。
沈盼如释重负,将头抵在他前额上:“你要的机会,我给你了。”
他点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我们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