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十来天基本风平浪静,至少在袁进看来如此——除了行进速度偏慢以及沈盺时不时的闹腾。
之前的竹舆事件显然让沈盺意识到这伙人并不像他们看上去那么可怕,后来几天的路程,他越发有恃无恐。经常向他们要这要那,还动不动就要去树丛里大小解,且一去就是很长时间。虽然都是小事,但是因此导致的行动迟缓还是让袁进十分烦躁。
“你就不能管管你弟弟?”沈盺再一次去树丛方便时,袁进忍不住向沈盼抱怨。
沈盼显得颇为无奈:“他还是孩子,你总不能让他一直憋着。再说我和他多年来都不在一处,就是想管,他也未必听我的。”
袁进对沈盼的身世知之甚详,清楚她和生父沈曦的关系确实不佳。他自己是庶子出身,虽说境遇并非完全一样,却也颇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你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不受父亲重视这点上,我们倒是很相似。”
“我与足下大概还没熟到可以随意谈论家事的地步。”沈盼淡淡道。
“这样说的确有些冒昧,”袁进赞同,“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以你的才干,大可以像我这般创一番事业。虽说你现在做得也不错,不过做买卖和天下大业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我并不这样认为。”沈盼淡淡回答。若非这些生意,武宁数州根本不可能养活那么多流民。
袁进笑笑:“士农工商,你把生意经营得再好,你父亲也不会觉得荣耀。我就不一样。我打下的基业,连父亲都得对我另眼相看。最后他甚至选择我继承他的位子,而不是我的兄弟们。”
显然在袁进看来,这是很值得夸耀的事。
沈盼微微皱眉:“你那些兄弟后来怎么样了?”
袁进明白她的意思:“你是不是以为我把他们都赶尽杀绝了?”
“没有吗?”沈盼略显诧异。
苏曜身边的人提起袁进,都说此人心狠手辣。何况权力之争一向残酷,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袁进会对兄弟斩草除根。
袁进笑了:“对于威胁到我的人,我的确不会留情。不过威胁解除后,就该安抚人心,斩尽杀往更容易激起变乱。”
“我不知道……”沈盼有些尴尬。她对袁进的了解的确不多。
苏曜本人很少贬低袁进,但是和他同阵营的人提到此人,都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些贬抑。而且随着双方战况的日渐激烈,这样的抹黑也变本加厉,以致于她听到的袁进几乎成了一个十足的恶棍。
袁进也明白这点,笑着说了句:“在娘子眼里,我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我猜苏曜没少和你说我的坏话吧?”
沈盼摇头:“他其实不太经常和我提这些事,大多是其他人在说。而且……他对你的评价可能比你想的要高。他和我说过,你是唯一有可能打败他的人。”
袁进愣了一下,竟然笑了:“就算是不低的评价,听了也还是很让人火大。苏曜平时都这么狂?”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袁进的神色并没有太多愤懑。看来此人的气量也还不错。
“也许你真的没有这么糟糕。”沈盼说。
虽然她不太了解袁进,不过从苏曜占据袁进领地后,原先袁进治下的百姓依然很怀念他的情形看,袁进应该施行过不少善政。且他虽然杀了自己的车夫和侍女,却并没有拿那两个舆夫怎么样,原本她最担心的就是他将那两人灭口。确实如他所说,对于没有威胁的人,他尚有容忍的度量。若非如此,沈盺也不可能到现在都活蹦乱跳。虽然这不代表袁进是好人,但他的确和自己听到的形象不符。
“那倒未必,”袁进苦笑,“我不是没干过亏心的事。”
沈盼至今都不知道,五年多前行刺陆仲的人并不是王守,而是他。徐州的事让他察觉世上还有与他有同样经历的人,只是不能确定究竟是谁。且徐州这人几乎可以确定会是他将来的对手,陆仲也远比王守难对付,所以他策划了那次行动,意图搅乱河南道的局势。可惜行刺没有成功。陆仲活了下来,河南也没有如他所愿地陷入混乱。
这正是他不敢轻易答应与沈盼合作开出的原因,即使她的条件十分诱人。他看得清楚,以沈盼对陆仲的亲近,万一哪天真相揭露,她必定与他反目。若没有利害关系,她就算愤怒也无可奈何。但他们若有合作,沈盼利用机会反手一刀,后果可比单纯的敌对可怕多了。
沈盼不知道他的想法,沉默一阵后说:“你和苏曜其实有点像。”
都那么自以为是。
袁进没听出她的弦外之意,淡淡回答:“也许吧。可惜我们都想要这天下,注定容不下彼此。”
沈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她还是保持缄默。这件事上,她无法代苏曜表态。
***
两人交谈的同时,沈盺已经在草丛里蹲了很久。
“小郎君,还没好吗?”盯他的人背对着他,捂着鼻子问。
“快了快了,不许偷看我拉屎啊!”他一边敷衍一边捡起一块石头,在身旁的树上飞快划了几下,留下一个特殊的符号。
刻完记号,他看那人有转身的迹象,连忙扔掉手上的石子,装作系裤带的样子走了出来。
“小郎君这屎尿也忒多了。”那人看他出来,松了口气,笑着数落了一句。
“一定是你们给我吃的东西不对,”沈盺回答,“我在家的时候从来没这么拉过。”
“马上就要进城了,”那人好言相劝,“小郎君忍忍好不好?到了城里,我求军主请个医士给你看看。”
“我尽量吧。要是拉裤子上,你得给我洗啊。”
那人哭笑不得:“算了算了,我还是带你来树林里解决吧。”
他带着沈盺与袁进等人会合,一行人继续向最近的城镇行去。
他们刚离开不久,道上就出现了另一队人马。一路上他们都在四下探寻,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了树干上的痕迹,喊了一声:“找到了!”
很快就有一个人拨开人群,走到了那棵树前。这人伸手摸了一下树干,发现标记还很新,应该才刻上去不久,向众人挥了下手:“就在前面了。”
***
接连数日都宿在野外,袁进一行人有不少物资需要补充,因此这天晚上只能在城内的旅店投宿。
他们选择的客店有两层楼。为了避免沈盼姐弟有什么异动,袁进将他们的房间被安排在了二楼。
沈盺已经适应了颠沛的生活,几乎沾到床就睡着了。沈盼却是再一次辗转反侧。这么多天还没动静,难道那两人没发现他们留下的信息?还是他们发现了却不愿跑这一趟?她担心直接写出陆仲的名字会吓退那两人,因此留的是钟家的信息。钟家人见了信应该能看出其中蹊跷。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似乎不太正常。按理说,钟定也不算笨人。如果不是那两个人的原因,就是他们没发现沈盺一路上留下的标记?可是现在标记的频率几乎已是极限,也已经引起了袁进的不满。再这样下去,只怕脱身的希望会愈发渺茫。
她正愁肠百结,忽然听窗边几声轻响。沈盼先是一怔,随即快步走到窗边,用极轻的声音问:“谁?”
熟悉的声线响起:“是我。”
沈盼将窗扇推开一条缝,苏曜含笑的面容就进入了她的眼帘。
看见苏曜,沈盼竟有些百感交集。她动了动嘴唇,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苏曜并不知道她的心思。沈盼失踪后,他和陆诒找遍了徐州城,最后只找到两具面目模糊的尸体。苏曜从女尸身上的衣服认出她是沈盼带来的侍女。他惊慌失措,以为沈盼已遭不测。幸好几天后有人拿着布书和银镯来钟家,告知了沈盼姐弟的下落。
此时确认她的平安,苏曜明显松了口气,向她解释:“即使你们有留下标记,但是不知道行进方向的话,搜索的范围仍很宽泛,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等急了吧?”
沈盼垂着头,好一会儿后才低声说:“谢谢。”
竟然又是他来解救自己。
“何必客气,”苏曜一边说一边研究了下眼前的窗扇,“这窗户好像不能完全打开,你退后些。”
沈盼只得退后。她想了想,先转身叫了醒沈盺。
“这就要走了?”沈盺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嘘——”沈盼做出噤声的手势,“有人来救我们了。”
沈盺眼睛一亮,欣喜地问:“真的?”接着他想起了沈盼的吩咐,立刻捂住了嘴。
沈盼为他穿好衣服牵着他来到窗口。苏曜已经把窗扇整个拆了下来,将一根绳索钩在窗台上。确认钩牢了,他把另一头扔进屋,让沈盼系在沈盺腰上。
“谁劫持的你们?”她系绳子的时候,苏曜低声问。
“袁进。”
苏曜皱眉:“他?”
袁进这时候应该才接了袁万忠的位子。他不忙着巩固自己势力,跑来劫持沈盼干什么?
“他……和我们一样……”
苏曜愣了一下才听懂她的意思:“和我们一样的意思是……”
沈盼点头:“他也记得以前的事。”
苏曜面色顿时凝重起来,除了他和沈盼之外,竟然还有重生者?愣了好一会儿,他吐出一句:“竟然开始对女人孩子下手,袁进可是越活越回去了。”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袁进的时候。说话间沈盼已系好了沈盺身上的绳子。苏曜不再多话,伸手拎起沈盺:“我把你放下去,下面有人接应。尽量不要出声。”
沈盺点头。苏曜便拽着绳子,慢慢把他放了下去。等沈盺平安落地后,他把绳子收了上来,却没有递给沈盼,而是系在自己腰上,然后向沈盼伸出了手。
沈盼皱了下眉,站着没动。
苏曜察觉到她的顾虑,解释道:“我带着你比较快。你也想尽快脱离险境吧?”见沈盼还在犹豫,他又自以为是地补充一句:“我的身手,你应该能放心吧?”
沈盼心下微恼,她哪里是担心他的身手?可是目前的情势下,也确实不好再坚持男女大防。沈盼轻叹一声,认命地把手交给了他。
苏曜拉着她的手,带她跨出窗户,踩到窗外的屋檐上。沈盼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上房顶,不免惊惧。苏曜轻轻揽住她的腰,柔声说:“别怕。抓住我。”
沈盼浑身僵硬,手停在半空,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苏曜似是没发现她的尴尬,不住催促:“快点。”
沈盼一狠心,环住了他的脖子。
苏曜微微一笑,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另一只则手抓起绳子,脚踩着房舍的廊柱上下行。确实如他所说,由他带着速度快了许多,几个起落后,两人就到落到了平地上。
在下面接应的人竟是陆诒。一见他们下来时的样子,陆诒就露出了暧昧的笑容。沈盼发现表兄也在,一落地就推开苏曜,脸几乎红到耳根。
陆诒暗暗好笑,觉得苏曜能想到这招,总算是开窍了。不过苏曜很快证明,他只是歪打正着。他完全没察觉到沈盼的异样,一下来就一本正经地对陆诒说:“此地不宜久留。得赶快出去。”
陆诒翻了个白眼,觉得苏曜这么多年都没拿下他家阿沅果然是有原因的。不过他总算还知道轻重缓急,没有多说什么,只将沈盺抱了起来。几人走向大门。谁知刚刚走到院子中央,整个客店都亮了起来。随着点亮的灯火,正对院子一排房门尽数打开,涌出来一群手执兵戈的人。这群人将苏曜几人包围后,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正是袁进。
他慢慢走到亮光下,对苏曜露出一个微笑:“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