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夫人直到吃完茶都不见沈盼的踪影,担心她出事,亲自出来找寻。谁想才出偏院,她就看见沈盼魂不守舍地倚在回廊的木柱上。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杜夫人放了心,笑着上前拉起了沈盼的手,却被触手的温度吓了一大跳,“手怎么这么凉?脸色也差,出什么事了吗?”
“我没事。”沈盼回过神,对杜夫人露出一个虚浮的笑容。
杜夫人还是有点担心:“不是着凉了吧?方才上师还说看着像是要变天,我看还是早些回家为妙,省得碰上雨雪。”
沈盼顺从地点头。
杜夫人唤来随行的仆妇、侍婢,令他们准备车马,之后就拉着沈盼絮叨:“这要是真下雪了,你就别急着动身。要不就直接等到开春再走。”
“可是我答应过父亲,等徐州的事结束就去南郡看他。”
“他都等到现在了,不差这两个月。听舅母的,天气暖和了再走。”
沈盼正要说话,家仆已来禀报车马齐备,只好打住话头。
杜夫人先上了车,等了半天不见沈盼跟上来,回头一看,她还站在原地,望着寺院的轮廓出神。杜夫人出声:“阿沅?”
沈盼回过神,跟着上了车。车帘放下之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恢弘的古寺。
这应该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吧,这样也好,她想,早早放过彼此,至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在怨恨中度过一生。
最初的时候,他们的生活非常平静。虽然苏曜不是一个特别细心的人,可在她身上,他确实花过不少心思。那时他多数时间都在外征战,与她聚少离多,但他会经常写信回来。知道她对织绣有兴趣,他每到一地便会让人搜罗当地的织物和绣品送来给她。
记得那一天,她也收到了他的信和礼物。信上说这一次战事马上就要结束,他会很快班师。
刚放下信,便有侍女来报,陆询来了。
她出来见陆询,才发现和表兄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李绍。
其时李绍在兖海节度使幕中。他这次来徐州是为了促成苏曜和兖海的联盟。李、陆两家本是世交,是以公务之余,他也来拜访一下旧交。
然而李绍与她并不仅仅是旧识。他们议过亲。
李绍亡故的妻子俞慧生前与她交好,病重时流露过让李绍续娶她的意思。毕竟李绍年纪不大,不可能当一辈子鳏夫。换了别人,未必愿意善待前人留下的儿女。但她却是俞慧十分了解的,知道就算她没法将那几个儿女视若己出,至少也会公平地对待他们。所以俞慧去世前一直在积极地撮合他们。
她并不钟情于李绍,可她那时的年纪确实不小了,再不说亲事,不但要被议论,恐怕还会带累陆家。李绍知根知底,家世、人品也都是一时之选,所以她并不排斥陆家推进这门亲事。可是陆仲父子接连出事,苏曜解了徐州之围后,又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她,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因为这段旧事,她面对李绍时不免尴尬。可他是陆询带来的人,又关系着与兖海的联盟,她不能失了礼数,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接待他们。谁想他们才坐下聊了几句,陆询就因公务被人叫走,留下她与李绍单独相对。
“世妹别来无恙?”相对于她的局促,李绍倒是显得十分自然,微笑着问她。
“我……很好,世兄呢?”
“也还好,只是终究不像你俞姐姐在世时那么顺意。”
提到过世的好友,沈盼也有些伤感:“俞姐姐与世兄琴瑟相合,我是一向羡慕的。”
“你和苏曜呢?”
沈盼笑笑:“他对我很好。”
“不过他毕竟是个武夫,会不会有些无趣?”
她摇头:“我从来都不是世兄和俞姐姐那么风雅的人。以前你们喜欢写诗作画,我都只能在旁边看着。”
李绍露出怀念的神色:“倒也不是。我记得世妹虽不擅做,评点却一向公允。我还想把近日诗作送与世妹点评点评呢。”
她忍不住笑了:“世兄的诗作,不必看也知道是很好的。我可不敢班门弄斧。”
“你有没有想过,”李绍忽然有些感慨,“如果当年苏曜不曾求娶,也许你我早就成了夫妻?”
这不是她愿意谈论的话题,便低着头说:“陈年旧事,李世兄何必再提?”
“我并无他意,”李绍说,“只是今日与世妹畅谈,忍不住想起往事。若那时苏曜选择的不是你,或者令兄不曾应许,而你我竟成夫妇,不知此时会是何等光景?”
她暗自皱眉,但是想到兖海的关系,又隐忍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委婉地说:“表兄不可能拒绝。苏曜之势已成,拒之无益。小妹与世兄,只能说没有缘份……”
李绍看了她一会儿,露出温和的笑容:“是我失礼了,不该问这么让人难堪的问题。”
他不再追问,她松了一口气,但总归不太自然。大约察觉到她的尴尬,李绍只坐了一小会儿就告辞了。
陆询回返时不见李绍,还颇觉奇怪:“李兄呢?”
“他说还有事,便先走了。”
陆询虽然有些疑惑,却没有追问,而是说:“也好,我正想找你谈谈。”
“是什么事?”
“你和苏曜成亲也快五年了吧?”陆询问。
她点头:“还差两个月。”
“五年了,竟还没有子嗣……”陆询眉头深锁,“你是不是该有点打算?”
她知道表兄说的打算是什么,不情愿地说:“我们这几年聚少离多……”
“他几个部下何尝不是聚少离多,不也都有了儿女?”
这句诘问她无法反驳,又不愿承认,只好静默不语。
“阿沅,”陆询语重心长地说,“苏曜现在的势头很好。不出预料,他会走得很远。他创下这么大的功业,会需要子嗣承继。愚兄是为你好,才建议你早做打算。就算是妾室所出,名义上也还是你的儿女。你若还不放心,大可以把孩子抱来自己抚养,相信苏曜也不会说什么。”
沈盼依旧沉默。陆询并不是第一个向她提起这件事的人。最近已经有好几拨人对她明示暗示,认为她没有履行好一个妻子的责任。
见她还是不声不响,陆询又道:“嫉妒、无子都在七出之列。愚兄不希望你重蹈姑母覆辙。”
“我……明白阿兄的好意……”她终于艰难地回答,“我会找机会……和他提……”
***
如果当初他没有听到她和李绍的话,又或者老陶没有点醒他,就这样糊涂懵懂地过一辈子,会不会是个更好的结果?
那时听到她和李绍的谈话,他便悄悄退了出去。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回来过。他在街市上游荡一阵,胸中的烦闷依旧挥之不去,最后去了老陶家。
老陶上次作战时伤了腿,这次便没有随他出征,而是留在家里养伤。
听到苏曜来访,老陶颇为惊讶:“不是说还有几天才到,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苏曜不答,径直坐下:“有酒吗?”
老陶看出他的烦躁,直接叫夫人取酒。平时老陶一沾酒,他夫人一定会吵闹。可是这日她一见两人的情形,似乎就明白了什么,二话不说拿了一坛酒来,又放下出去了。不过离开之前,她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丈夫一句:“别喝太多。”
老陶冲她点点头。等她一走,他就取了两个酒杯,亲自斟上。
苏曜举杯,一饮而尽。
“有心事?”老陶问。
苏曜不答。
“这一仗不是说打得挺顺利么?旗开得胜还不高兴?”
“不是打仗的事。”
“那是家事?”
苏曜默认。
老陶一声长叹:“我早就和张沛、朱五他们说,这事行不通。你们夫妻俩过得好好的,他们在中间掺合什么?你看,果然烦心了吧。”
苏曜诧异地问:“关张沛和朱五什么事?”
老陶一愣:“他们没跟你说?”
苏曜想了想,仍然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老陶沉默了一阵,终于说:“朱五他们好像觉得你这些年与河南士族走得太近,和河东的老兄弟们有些离心。还有就是你们夫妻成亲好几年,膝下还没有儿女。这不是张沛的妹妹还没嫁人么,他们就想撮合你们……”
苏曜愣了。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与河东的兄弟们肝胆相照,何来离心之说?
“这事我是不赞成的,”老陶续道,“你以前也叫过我一声兄长。我今天就仗着比你年纪大,多说你两句。朱五他们是有私心的。你们夫妻还年轻,子嗣的事不必急于一时。我和你嫂子都很喜欢弟妹,你可别伤了她的心。”
伤心?苏曜苦笑:“她会么?”
连嫁他这件事,她好像都不怎么甘愿。
看出他的不以为然,老陶语重心长地说:“你嫂子说过,只要是人,哪有不想独占爱人的?所以世间女子,大多擅妒。若有哪个女人不妒忌,要么是被礼教搞坏了脑子,要么她不是真心爱重丈夫。朱五他们几个没心没肺,你却不一样。自己好好想想,这几年弟妹对你怎么样?”
这番话让苏曜心绪稍平。除了有时过于客气,沈盼对他并没有不到的地方。他怎么能因为那么几句话就抹灭他们五年的夫妻感情。可是内心深处,疑虑的种子已经埋下,让他就此放下又有些不甘。
要不试探一下?他想,如果她在意自己,总会有点痕迹吧?
***
第一片雪花落下时,苏曜正牵马走在通往城门的道路上。
接近城门时,苏曜停下脚步。他摊开左手,凤钗正静静躺在掌心。
她不要,再保留这支钗也没有意义。他看看道旁的草丛,想要将它扔掉。可是擡了好几次手,到底还是没法扔出去。良久,他叹息一声,将凤钗收到了行囊里。
王承举起叛旗,宣武、义成两镇四分五裂,陷入内乱,再加上河东、兖海之力,陆仲父子的危机已经解除。再去见一面钟定,徐州的事就算了了。接下来要去哪里?他四顾茫然,河东么?
犹豫间,苏曜听见道旁酒肆里传来一声轻笑:“雪夜寒来,醇醪新熟,这位郎君可愿进来共饮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卷结束啦。谜底揭了差不多一半吧。
前世发展成这样,其实双方都有原因。不破不立,得先跌到谷底才有反弹的可能。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