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过,带动悬挂在院中的布匹,重复着飘起又落下的过程。
“女郎为什么要自己干这些重活?”赵文扬指着那些布匹问。
此时沈盼的侍女已搬来了小风炉和茶笼等物。沈盼便坐在廊下为他煮茶。
“是我愿意做的,”沈盼笑道,“我想试试改进苎麻的染织工艺。因为是第一次做,我怕有差错,所以都自己动手。”
赵文扬听了,凑上前细看一阵:“花色看着很别致,是怎么染出来的?”
“是缬染。就是按照预先想染的花样在布料上扎线,然后再进行染色,”沈盼走过来,一一指着给他看,“扎线的方式有异,染出的花纹也就不同了。这种疏大的花纹叫玛瑙缬,这种细的叫龙子缬。刚才你帮我挂的那种叫龟背。”
赵文扬对染织的知识不比苏曜或陆诒多,一知半解地点头:“原来如此。”
沈盼看出他其实并不了解,笑着说:“我喋喋不休地讲染织,赵君应该十分厌烦了。”
“不不不,”赵文扬连忙道,“是我才疏学浅,以致于听不懂女郎的话。”
沈盼见釜中之水沸如鱼目,便走回炉前,一边添加茶末一边问他:“赵君这一年过得可好?”
“还好。”赵文扬回答。接着他便将这一年来的经历毫无隐瞒地向沈盼道来,包括自己如何遇上俞显,如何晋升什将,又如何击杀了王守的使者。
他叙述时一直小心地观察着沈盼的神色。但是沈盼没有评论,甚至没有流露过多的任何情绪,只是很认真地倾听。
“我要谢谢赵君。”他说完后,沈盼将青瓷茶盏放到赵文扬面前。
赵文扬摇头:“我并没有做什么。河东虽然出了兵,却也只是为了抢夺邻近的几个城县,并不是为了帮助武宁。盟约则是俞老先生奔走的结果。”
“俞老肯出手,也是因为赵君结了善缘,”沈盼微笑,“其实之前我就在找俞老。不是赵君,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将他请到徐州。无论如何,我领赵君的情。”
“我……”在沈盼面前,赵文扬似乎恢复了旧时的腼腆,“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江湖骗子,有好几次都不想管他了。”
“那赵君为何没有丢下他?”沈盼柔声问。
“我只是想,如果是女郎和苏队正,一定不会让他一个老人家流落街头。”
沈盼眼睛一弯:“赵君实在将我们想得太好了。”
赵文扬愈发赧然,试图转移话题:“苏队正还好吗?”
“他刚升了厢军指挥使,”沈盼回答,“已经不是队正了。”
这晋升速度着实让赵文扬惊异。他以为自己一年内升到什将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苏曜比他还快。不过他的实力当然不可能和苏曜相提并论。说起来,他能升得这么快也是因为苏曜对他的提点。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这个结果十分正常了。
“去年他就立了不少功,”沈盼细声解释,“阿舅重伤的时候,也是他率军侵扰王守后方。阿舅一好转就提了他的军职。”
赵文扬点头:“我这一年经常读他留给我的笔记,获益匪浅。苏军使的确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沈盼有些沉默,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女郎怎么了?”
“没什么……”沈盼顿了顿,再度开口,“既然赵君和俞老相善,我是否可以请赵君帮我一个忙?”
“请女郎吩咐。”
“我想通过赵君将刚染好的布送一匹给俞老。”
赵文扬不解:“这是为什么?”
沈盼娓娓道来:“俞老应该见过不少蜀中出产的夏布,我想知道他对我们做出来的布有什么评价。不过他的性情有些特别,我怕贸然送给他,反而惹他不快,因此想托赵君转交,希望不会令赵君为难。”
赵文扬笑了:“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女郎就和我姐姐一般。我替姐姐做点事又算什么?”话说出口,他便觉得自己忘形了。沈盼未必愿意与他有什么关系。他连忙解释:“对不起。我知道我的身份,并不是想要高攀。只是,只是……”
沈盼见他神色局促,最后连脸都涨红了,表情反而愈加和缓。她轻声安抚赵文扬:“我很高兴能有你这样的弟弟。”
“真,真的?”赵文扬干巴巴地问。
沈盼点头:“除了一个异母弟弟,我并没有别的兄弟。而我弟弟年纪尚幼,我甚至还没见过他。我也希望有个能信任和依靠的兄弟。虽然我只长你几个月,但你若是愿意,就唤我一声阿姐吧。”
赵文扬喜出望外:“阿姐!”
沈盼微笑应了,又对他说:“以后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的确有一件事……”赵文扬忽然有点扭捏,“我想告诉阿姐……”
***
送走赵文扬,沈盼心神不宁地回到房内。
“降真。”徘徊许久以后,她忽然扬声唤道。
“女郎有什么吩咐?”降真匆忙入内。
“你去前面看下,阿舅是不是还在谈事……”
降真应了,刚要离开,沈盼却又叫住了她:“等等,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吧。”
她如此反复,自然令降真不解。但是沈盼已顾不得理会她,径直向陆仲书室行去。
走到书室门口,正碰上陆仲送俞显出来。沈盼怕打扰他们说话,本待先退回去,不想陆仲已看见了她,笑着向她招手:“阿沅。”然后又向俞显介绍:“这是我外甥女。”
沈盼只好上前,向俞显深深一福。
俞显已从赵文扬口中听过沈盼不少事迹,此时不免仔细看了一眼:“你就是……我是说都长这么大了。”
“俞老记得我?”沈盼微微诧异。她只在小时候和俞显见过一次,并不期望他还记得自己。
俞显笑起来:“怎么不记得?不就是总跟慧儿玩的那个小女娃嘛。”
不过也仅止于此了。其他事还是从赵文扬口中得知的。赵文扬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其实真人也不过如此嘛,俞显想。
“有事吗?”陆仲问沈盼。
沈盼看了一眼俞显,欲言又止。
俞显知趣,向陆仲笑道:“不用送了,我知道路。”
陆仲不是拘于小节的人,闻言笑道:“也好。等盟约正式达成,再请俞翁好好喝上几杯。”
俞显的身影消失后,陆仲微笑着转向沈盼:“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有一件事求阿舅。”沈盼嗫嚅着说。
“你倒是难得向我提要求,”陆仲温和地问,“是什么事?”
沈盼轻轻咬了下嘴唇,似乎还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可以……让苏曜回来吗?”
陆仲先是一愣,然后自以为明白了她的意思,抚着胡须打趣:“等不及了?”
沈盼知道舅舅误解了:“我不是……”可是话到口边,她又转犹豫,最后还是选择不解释。
陆仲当她默认,笑着续道:“我受伤以后,苏曜一直在前线,承担的还都是最危险的任务,本来是该轮换一下,让他休息休息。不过我们与河东的联盟就快成了,届时双方会共同出兵。要保障顺利进兵,前线得有一个既能领兵作战,又能协调各方关系的人。你表兄统兵还成,可是性子过于急躁,我担心他协调不好。苏曜为人沉稳,倒是很合适做件事。我恐怕他还要在前线停留一阵。”
沈盼沉默。她知道临阵换将是大忌,可是她有不得不让他回来的理由。
陆仲看出她的焦虑,安抚她道:“别着急。阿舅答应你,只要时机一许可,就让他回来。最艰难的时候都过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她担心的不是苏曜在战场出事,而是赵文扬离开之前告诉她的事。然而这件事她不能向其他人吐露,即使这个人是她最亲近的舅父。
“本来还想找个机会和你说,”陆仲如何猜得到她这样隐秘的心思,还在笑着对她说,“不过看你今日的表现,是不是已经猜到我想把你许配给苏曜?”
沈盼微微踌躇,但是最终她还是点了头。她确实猜到了陆仲的想法。
“苏曜是个出色的年轻人,”陆仲毫不隐瞒他对苏曜的欣赏,“这一年多经过了诸多考验,证明他的人品也很可靠。我又看你们相处得不错,便有了这个想法。虽然你舅母觉得他出身低了些,你父亲不太喜欢武将,不过阿舅觉得英雄不问出处。有能力的人,未来不会太糟。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想?”
沈盼暗自苦笑,苏曜为武宁做了这么多事,她还能辜负他的心意吗?
“听凭阿舅安排。”她轻声回答。
陆仲听了这话却微微皱眉。他低头思索片刻,缓缓开口:“虽说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你从来都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孩子,阿舅认为应该考虑你的意愿。我很清楚,如果你嫁的不是你真心仰慕敬重的人,你不会幸福。”
沈盼不语。
陆仲从她的沉默中察觉到了异样:“还是……你对他不满意?”
沈盼摇头:“他很好。是我……我总有些害怕……”
“怕什么?”
“我怕有一天,我会变得和阿娘一样……”
陆仲失笑:“你怎么会和她一样?你阿娘当初虽然仰慕你阿爹,可是嫁进沈家之前对他并不了解,更不知道他那些事。苏曜这个人我调查过了,并没有你阿爹那些事。你们又相处过,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再者他孤身一人在徐州,可不像沈家高门大户,隔得又远,我想照应也照应不到。他要是敢对你不好,你还怕阿舅不帮你收拾他?”看沈盼仍有郁郁之色,陆仲伸手抚摸她的头顶:“你的父母的确不是最好的范例。何况终身大事,你心中不安也是人之常情。但是阿沅,阿舅不希望你被当年的事影响。你要记得,你值得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