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对阵。一阵冲杀之后,双方阵形都有些凌乱。战马的嘶鸣和金戈碰撞的声音交织,血液迸溅,不时有残肢在半空划过。
处在混战中心的是个身披铁甲的男人。厮杀中的身形与陆仲有几分相像。沈盼惊惧不已,既想逃离,又想阻止这场战争。可她的身体像是被定住了,无法移动分毫,她只能在恐惧中看着他们砍杀。忽然一箭破空飞来,正中铁甲男人的后心。那人惊愕回头,却分明是苏曜的脸……
沈盼猛然惊醒,坐了起来。
眼前并没有血腥的战场。她看见的仍是熟悉的房间。纱帘轻曳,寂夜无声。只有半空中的一轮银月还在不懈地将光辉洒向窗前。
沈盼抚着额头,似乎有些不堪重负。良久以后,她分开纱帐,披衣下床。
为了方便照顾陆仲,这两月她都住在离陆仲居室不远的耳房里。
苏曜出发后的第四天,陆仲终于苏醒。不过因为大量失血,后来又反复出现高热,直到半个月前,他的情况才算完全稳定。目前虽未完全康复,但总算是死里逃生。
沈盼本来只想出来走走,驱散一下噩梦带来的不适,谁知打开门后,她看见陆仲房里仍然亮着灯,心里微觉诧异,走过去推开了门。
陆仲斜靠榻上,正在看书。听见响动,他擡起头,见是沈盼,便对她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气责备:“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沈盼上前,伸手碰了下他的前额。见温度正常,她放了心,抽走他手里的书:“阿舅也知道这么晚了。舅母一不在,就不好好休养。”
杜夫人母亲这个月过大寿。杜夫人本来因为丈夫受伤,不打算去。但是陆仲自觉已大为好转,极力劝妻子回家恭贺岳母寿诞。杜夫人考虑再三,终于还是回娘家了,只临走之前嘱咐沈盼好好照料陆仲。
“白天睡得太多,晚上就睡不着了。”陆仲说。
“那我陪阿舅说说话?”沈盼在床边坐下。
陆仲一笑:“你照顾我这么久,已经够辛苦了,怎么还好让你熬夜?”
“不妨事,”沈盼说,“我正好也睡不着。”
“怎么?有心事?”
沈盼摇头:“就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陆仲慈爱地摸着她的头:“我被刺中时,你吓坏了吧?”
“其实我并不在场,”沈盼说,“那个时候我正和大舅母在一起。”
“听说刺客都死在当场?”陆仲问。
沈盼点头:“表兄说王守派来的都是死士,一个活口都没抓到。”
“那人刺中我时说了一句话,”陆仲沉思,“听着倒像是关陇口音。”
沈盼愣住:“阿舅的意思是,幕后主使可能不是王守?可是除了王守,阿舅从未与旁人结仇。不是王守又会是谁?”
“我也不能确定,”陆仲说,“当时我听得并不是很真切,所以也没和旁人提起。”
沈盼眉头深锁,关陇口音?会是谁呢?
“不提这个了,”陆仲担心她又要多想,转移了话题,“你舅母前几天说,你这一阵子,只要有空就领着降真在院子里煮东西,又经常敲敲打打的,有这回事吗?”
沈盼脸微微一红,讷讷道:“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改进织染苎麻的工艺。”
“有收获吗?”陆仲笑着问。
“我比对了徐州本地的麻布与蜀中出产的夏布,觉得主要的区别是在脱胶的工艺上。剥出的麻线只有去除胶质,才能纺纱织布。我想苎麻脱胶不外两种方法:在河池里沤麻,或是用草木灰煮练。可是两种方法都试过后,还是无法得到那么细软的麻线。前些时日我看家中仆妇洗衣,会用木棒反复捶打衣物,有些启发,试着在煮练之后再加入揉搓捶打的工序,似乎有些效果。另外我想苎麻在水里浸泡后会发酵,是不是水里有什么东西。也许我们可以试着分离出来。”
“是不是就像酿酒的酒曲?”
沈盼点头。
陆仲一阵大笑:“你舅母前几日还和我抱怨呢,说原本好好的闺秀,如今活脱脱成了村妇。”
沈盼赧然:“我只是想帮点忙。阿舅若是不赞成,我以后不做就是。”
“不是都快成功了么?”陆仲温和地说,“停在这里岂不可惜?”
“那……”沈盼想了想说,“我把改进的办法想出来再停手。阿舅觉得家里哪位表兄将来可以接手?”
“让他们接手做什么?”陆仲一哂,“你那些表兄表弟,不是舞刀弄剑就是死读书,哪个懂染织?”
陆仲的态度让沈盼颇为意外。然而惊喜之余,她还是有些犹豫:“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陆仲笑道,“你就是太小心了。他们能有你懂?不信的话,我明天给你几个表兄写封信,问他们知不知道怎么给苎麻脱胶?你猜他们会怎么答?”
沈盼笑了:“阿舅这不是为难他们吗?”
“你也知道是为难他们,就别让他们掺合了。阿舅相信你能把这件事做好。”
沈盼像是十分感动,又像有些伤感:“世上再没哪个人像阿舅这么迁就我了。”
不管她想做什么,陆仲总是支持的态度,从来不会对她横加指责。
陆仲笑道:“我答应过你母亲,会好好照顾你。可你实在是个太懂事的孩子,我总担心你为了照顾别人,委屈自己。你说我迁就你,我倒觉得,这些年对你迁就得还不够,你才有这么多心事。”
“足够了,”沈盼轻声说,“阿舅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这哪里够?”陆仲刮了下沈盼的鼻子,“阿舅还要给你挑一个如意郎君,看你终身有靠了才能放心。”
沈盼脸上本来带着微笑,陆仲听到这句话后,她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
“怎么了?”陆仲发现她神色有异。
“阿舅,我……”沈盼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没什么……”
***
数日以后,前线的陆诒收到一封很古怪的信。
信是陆仲写的,这并不奇怪。怪的是父亲身体好转后写来的第一封信,竟然对他们这几个月的战况一字不提,反而问他一件极不相干的事。陆诒看完信,大惑不解地转向前几天才与他会合的苏曜:“怎么给苎麻脱胶?”
“啊?”正在看地图的苏曜一脸茫然地擡头,“脱什么?”
“脱胶。说是阿沅正在研究的东西,和上次我们看见的苎麻布有关,问我有什么想法?”陆诒愁眉苦脸,“我都不知道这玩意是什么!”
苏曜听了这话,脸上现出笑意。
“笑什么!”陆诒看他笑容满面,忍不住气恼,“难道你知道?”
“不知道。”苏曜果断回答。
他活了两辈子,戎马倥偬,驰骋沙场,哪有时间关心这些东西?他高兴的是沈盼总算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唉,”陆诒仰天长叹,“你说这信我该怎么回啊?”
苏曜沉思:“有个人也许知道……”
陆诒眼睛一亮:“谁?”
“我认识的一个人,”苏曜嘟囊,“曾经认识……不,应该是将来会认识。”
“什么跟什么?这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啊?”
“算是认识吧。”苏曜苦笑着回答。
前世认识了多年,今生却还没有交集。
“你刚才说他可能知道答案?”陆诒着急地问,“是什么人?人在哪儿?”
苏曜摸着下巴说:“现在的话大概还在河中?”
张沛当年在河中府开酒肆。他在河东时,常和一帮兄弟去张家酒肆喝酒,一来二去就熟了。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势力,就把张沛也拉入了伙。张沛不会打仗,理财算账却是一把好手。有他在,苏曜前世很少为军需发过愁。后来他还纳了张沛的妹妹。张氏嫁过来不久,就生下了他的长子苏焘。
张沛虽然经商,却对农桑之事十分了解,他也许知道怎么给苎麻脱胶。
可是陆诒听到河中两个字,已经翻起了白眼:“我能为这点破事专程跑一趟河中?”
“我也就是随口一提,”苏曜半开玩笑地回答,“不愿去就算了。”
“别急别急,让我想想……”陆诒喃喃自语,“河东现在也正和王守交战,我觉得我们可以和他们联合作战。等成了盟友,我让他们从河中送个人来,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嘛。”
苏曜“噗”一声笑出来:“结盟这事,你还是别抱什么希望。”
“为什么?”
“王守又不蠢,肯定会避免两面作战。河东与他没有深仇,我猜他会选择与河东议和,集中力量和我们作战。河东节度使并不是个有远见的人,很可能会被王守的重赂打动,从而退兵。说不定他还会和王守一起进攻徐州。”
“你之前忙于交战,有件事还没听说吧?”陆诒说,“王守的确想与河东谈和,不过他派出的使者才到河东境内就被人杀了。”
“死了?”苏曜大吃一惊,“谁干的?”
陆诒摇头:“不知道。客店的人都说没看清楚。有人说是流窜的马匪。可是盗匪作案都为求财,那伙人夜袭客店,却只杀了王守的使者,并没有动别人,可不像是寻常的匪徒。不管怎么说,使者的确死在了河东。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王守的使者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我看他们暂时是不可能议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