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叫李绍,苏曜没好气地想。他对日后要和沈盼议亲的男子没法产生好感,殊无笑意地回应:“久仰。”
确实是久仰了。
前世他打了个大胜仗,却甩开大部队,一路急驰而归,只为了给沈盼一个惊喜。到家后,他没有要人通报,直接去了沈盼所居的院落。他正要推开房门,却听到了她和李绍的谈话。
开始时两人是在谈诗论道。苏曜也只道是寻常客人,没太在意。他正要擡手推门,忽然听那个清润的男声说:“如果当年苏曜不曾求娶,也许你我早就成了夫妻。”
这句话让他推门的手悬在了半空。
沈盼轻叹:“陈年旧事,李世兄何必再提?”
“我并无他意,”李绍说,“只是今日与世妹畅谈,忍不住想起往事。若那时苏曜选择的不是你,或者令兄不曾应许,而你我竟成夫妇,不知此时会是何等光景?”
“表兄不可能拒绝,”沈盼回答,“苏曜之势已成,拒之无益。小妹与世兄,只能说没有缘份……”
苏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他只记得当时他脑子里只有八个字不断回响:其势已成,拒之无益。
难怪成婚以来,沈盼总是对他若即若离。现在一切都有了解释。
苏曜没有打扰他们,转身悄悄离开……
后来泰宁节度使向他投诚,苏曜得知李绍在节度使身边担任幕职,曾经有心一见,可惜那时战端又起,他忙于四处征战,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他竟是直到今日才得见其人。
一见之下,他不得不承认,李绍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沈盼会对他有好感并不奇怪。而这个认知又加重了他的危机感。
李绍对他的生硬态度并不在意,倒是沈盼微微侧目。等苏曜察觉,向沈盼看过去时,她却转头看向了别处。
苏曜微微懊恼,自己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像毛头小子一样沉不住气?现在更应该沉着应战才是。他收敛自己的情绪,站在一旁不作声了。
沈盼这才再度开口:“世兄可否带我去见俞姐姐?”
她口中的俞姐姐是李绍的妻子。前世和沈盼议亲时,李绍已当了好几年的鳏夫,苏曜也就没想过打听他之前的夫人。若非沈盼在路上向他提及,他不会想到李绍的妻室竟是俞显的孙女。
俞显是当世贤者,就算苏曜这样的武夫对他也是如雷贯耳:少年及第,文采出众,本有安民济世之志。奈何国政倾颓,他虽有才华,却不得重用,加之目睹朝中乱政,心灰意冷,早早辞官而去。挂冠之后,他在乡间著书立说,不但成就一代文名,也阴差阳错躲过了旧朝覆灭前的种种变乱。
俞显的学说不仅仅是道德文章,还很注重实用。前世群雄割踞,各方诸侯都想网罗他为自己效力。苏曜也曾派人延请,不过他派去的使者连俞显的面都没见到——俞显被这些招揽弄得不胜其烦,索性长年在外云游,让人想找都无从找起。前世沈盼明知道他对俞显有意,却从没向他提过她认识俞家人。
据沈盼说,十多年前俞家客居徐州时曾经受过陆仲照拂,故而结交。沈盼幼时还见过一次俞显。不但如此,她与俞慧也非常要好。即使后来俞家搬走、俞慧嫁去兖州,沈盼仍和她保持书信往来。
然而这一年来,俞慧一直卧病,两人已许久不通音讯。听下人禀报说沈盼来了,俞慧也很惊喜,强打起精神,让侍女扶自己起身整理梳洗了一番,才让人将沈盼请进来。
沈盼进来时,看见一个年轻妇人靠在榻上,唇色苍白,满脸病容,记忆中那头光可鉴人的秀发如今看着也有些干枯,不过仪容还算得体。
自从俞慧出嫁,两人再没见过面,此时互相打量,都有陌生的感觉。沈盼心里更是震惊,没想到记忆里光彩照人的俞慧竟变得如此憔悴。
最后还是俞慧先开了口:“阿沅?”
“是我。”沈盼对她微微一笑,走上前来。
俞慧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口中直说:“长大了,真是长大了。”沈盼在床边坐下后,她又伸手比划了一下:“我记得最后一次见你,才这么点高!”
“那时我才十岁呢。”沈盼笑言。
“真快,”俞慧感慨,“虽然读信时就知道你不是当初的小妹妹了,可是直到你真正出现,我才敢相信你长大了。你怎么会突然来兖州?”
“早就想来看看姐姐,”沈盼答道,“只是一直没有出门的机会。”
“我刚才也在奇怪。陆叔怎么舍得让你出远门?”俞慧笑道,“谁送你来的?陆诒吗?”
沈盼微微垂目:“表兄在徐州……我这次是自己来的。”
俞慧的笑容消失了。她沉思片刻,轻声问沈盼:“可是出了什么事?”
沈盼没想到俞慧如此直接,低着头不说话。
俞慧沉下脸:“阿沅?”
“姐姐病着,”沈盼颇显踌躇,“原是不该来劳烦的……”
俞慧目光柔和:“我也算看着你长大的,客气什么?”
沈盼帮俞慧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才将王浚之事一一道来。
俞慧听完她的讲述,不由一声叹息:“这可是‘柳岸无风风自来’。遇上这事,也是你的劫数。”
“若只是我自己的劫数,我倒没这么担心,”沈盼说,“只怕要连累不少人。”
“可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俞慧问。
沈盼凑近她,在她耳畔低语数句。
俞慧听她说完,沉吟道:“祖父行踪不定,我可不知道上哪里找他。不过我可以写封信问问阿爹,也许他会有些线索。”
她如此帮忙,沈盼十分感激:“我要怎么报答姐姐才好?”
俞慧一笑:“想报答,就留在我家多陪我一阵。”
***
沈盼去见俞慧,苏曜一个外男,自然不可能跟去,只能由李绍作陪,在前厅闲谈。
苏曜对李绍的感觉非常古怪。这人是他将来的情敌,他难免抱有几分敌意。可是另一方面,李绍对以后要发生的事一无所觉,目前与沈盼也没有任何关系。他又觉得自己的敌意来得有些无稽。
奈何李绍是个颇为健谈之人,即使苏曜和他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没有停止交谈的意思。幸而没过多久,俞慧遣了侍女过来,解救了苏曜。
那侍女将一封书信交给李绍,说是娘子让他派人快马将信送给他的岳父,也就是俞慧的父亲,接着又交待她将沈盼留下做伴,请李绍安排苏曜等人的住处。
苏曜有些头疼。他知道这是为了方便在兖州的活动。但是他不能不担忧——留在李府,沈盼与李绍见面的机会必然增加。最糟糕的是,目前他并没有立场和身份去反对这样的安排,虽然满心不愿,也只能对此沉默。
让他稍微安心的是,李绍接下来的数日都在忙公务,沈盼也基本都在陪俞慧,两人几乎没有单独见过面。
这日黄昏,苏曜如常前去马厩——因他向来爱马,对于自己的坐骑照料得极是精心。喂养、照料马匹的事甚少假手他人。不想到了马厩,竟看见一个修长窈窕身影静静站在围栏前面。
沈盼?苏曜有些诧异。这里并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他愣了一下才轻声唤道:“小娘子?”
听到他的声响,沈盼回头,对他嫣然一笑:“我就猜这里能找到苏队正。”
这意思,她是特意来找他的?苏曜的心轻轻荡了一下,口中还是一本正经:“小娘子有事?”
沈盼低声说:“之前我问队正是不是也想北上?队正并没有回答我。”
她特意来找他,就只为了问这件事?不过这也是近来困扰苏曜的问题,确实值得他认真考虑。发展到现在,事态已与前世大为不同,似乎不必再拘泥于前世的轨迹。短暂思考后,苏曜有了答案:“我不会走。”
听到他的回答,沈盼显得颇为惊讶,出声确认:“队正……愿意继续为徐州效力?”
苏曜明白这承诺意味着什么,但他只是微微一笑:“小娘子放心。在徐州的危机解决以前,我不会离开。”
沈盼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良久之后,苏曜才听见她极轻的声音:“谢谢。”
苏曜不以为意地笑道:“某在陆公麾下,为徐州效力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小娘子何须道谢?”
沈盼欲言又止,最后低头不语。
这是怎么了?苏曜不解。他略觉尴尬,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道:“俞夫子有消息吗?”
沈盼来兖州的目的之一就是打听俞显的消息。俞显在朝为官时就曾上书论述流民的问题,这些年也一直关注民生,他应该能对困扰徐州的流民问题提出建议。要是能说动他出山,更是对陆仲的一大助力。
提到他,沈盼总算恢复了正常,摇着头说:“俞伯伯回信说他们也很久没联络过了,不知道他云游去了何处……”
***
“积……善……寺……”赵文扬扫开地上裂匾的积灰,辨认匾上已经黯淡的烫金字迹。
因为与苏曜、沈盼多盘桓了几日,他的伙伴已经先行北上。赵文扬为了追上他们,赶路甚急,时常错过宿头。
这日天色渐晚,最近的村镇也在几里之外。他又只好宿在野外。好在没多久,他便发现了这座废弃的庙院。这些年战事不断,又有流寇侵扰,不少寺庙香火断绝,又被劫掠。僧侣四下流散,许多原本兴旺的庙院都衰落了。积善寺显然是其中一间。放眼望去,四处都是残砾断壁,只有主殿的墙面和瓦顶还算完整。但是再怎么残破,总算还有片瓦遮身。赵文扬决定在这里留宿。
他拴好马,推开主殿大门。一股陈旧霉味扑面而来。殿内积了很厚的灰,到处都是网结的蛛丝。赵文扬退出来,见外墙后面长着大片一人高的杂草,顿时有了主意。他拔出佩刀,准备割几把草穗,将它们绑在树枝前端,用来清理殿内蛛网。
不想他才刚走近草丛,就听见草丛里响起一声细微的呻.吟……
赵文扬一惊,手按在刀柄上,高声喝问:“谁在那里?”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悉索响动,接着杂草向两边一分,一个花白的脑袋从草丛里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