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陪同沈盼出门时,苏曜察觉出她的心情不错。应该是解决了王家亲事的原因吧,他想。钟定再来看他的时候说过,王守那边合过八字就没有动静了。
就苏曜自己的观察,也觉得这亲事成不了。几日前,王守来拜访陆仲,苏曜曾经与他偶遇。他还记得两人的梁子,及时避开,没让王守看见他。那时陆仲正送王守出来。王守的脸色隐隐透着得意。陆仲则面沉如水,看不出明显的情绪。
两人从苏曜身边走过时,王守的话音依稀飘来:“日后贤弟若有难处,只管对愚兄直言,犯不着耍这样的手段……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就先作罢吧……”
看起来陆家在亲事上做了些手脚。不过王守一脸得色,想必陆家采取了妥当的处理方式。王守应该不会因为亲事记恨陆仲了。只不知道陆家这次用的什么方法?恐怕不仅仅是流言这么简单。
不过……苏曜听着车内隐约传出的笑声,心里一阵柔软。不管什么方法,能让她高兴就好,又何必深究?
这次出行的目的地仍然是城外的流民聚集地。
因为王守提亲之故,沈盼已经有好一阵不曾出门,倒是苏曜不时过来查看流民的状况,顺便指点一下赵文扬。由于来得勤,苏曜已与此地流民十分熟悉。他一现身就受到他们的热烈欢迎。
因为苏曜的宣扬,流民们已都知道,他们境遇的改善与使府那位小娘子脱不了干系。所以他们看见沈盼车驾时,整个人群都沸腾起来。很多人都围拢过来,想一睹苏曜口中貌美心善的小娘子风采。
赵文扬也来了。不过他没有挤在人堆里,而是安静站在外围。直到苏曜安抚好众多流民,等人群渐渐散开,他才慢慢踱过来。
苏曜这段时日给了赵文扬不少建议,两人已经熟识。一看见他,苏曜就笑着问:“这几日进展如何?”
赵文扬回答:“按照队正的意见做了些改进,确实能节省不少体力。那些孩子我也训练好了,请队正查验。”
苏曜点头,刚想向车里的沈盼说明,没想到她已经扶着降真的手下了车。
听见苏曜和赵文扬的对话,她微微一笑:“你们先忙正事,我在这里随便看看。”看到赵文扬,她顿了一下,才接着笑道:“有段时日不见,赵君好像变了不少?”
现在的赵文扬快成了苏曜的翻版:不止装束和举止极力模仿,就连气质也开始向苏曜靠拢。
“这阵子常得队正指点,获益良多。某也很感激女郎照顾王大嫂母女,某才能心无旁骛地习武、练兵。”赵文扬被她看得有些赧然,向她连连作揖,终于露出一点原来的少年模样。
沈盼没有忘记那对母女。她们病一好,沈盼便派人将她们接走安置。上次苏曜来时,告诉他说母女俩现在陆家的一处庄院里住着,帮忙做些轻省的杂活。
“练兵?”沈盼有些惊奇。
赵文扬解释:“前些时日,某托苏队正找几本兵书。可是队正说,兵书失于笼统,真正作战时往往不足为用,不可按部就班。他让某试着在流民中召集一批少年操演,增加点实际经验。”
“原来如此,”沈盼看了一眼挥舞令旗指挥那群半大少年操演的苏曜,“听我阿舅说,过阵子就要开始整编流民。赵君既与苏队正投契,不如到时把你安置到他那里,彼此也好照应。”
赵文扬垂目片刻,最后似乎下了某种决心,对她说:“某……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想听听女郎的见解。”
沈盼颔首:“请讲。”
“近来某曾留心河南道的局势……这句话也许有些冒犯。陆公行事稳健,多半不会与人直接冲突。三五年内,这里应该都不会有大的战事。赵某若想靠军功晋升,徐州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
沈盼愣了。过了一会儿,她开始上上下下打量他。
她久不开口,让赵文扬略微不安:“女郎生气了?”
沈盼收回目光,缓缓摇头:“我没有生气。只是没想到赵君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主见。我……实在惊讶。若是不想留在徐州,赵君打算去哪里呢?”
赵文扬毫不犹豫地回答:“北藩。”
***
查验完赵文扬训练的成果,苏曜转过身,看见赵文扬和沈盼正在说话。他并不以为意,向他们走过去。可是走近两人的时候,他隐约听见沈盼提到“北方”二字,脚步不由一重。
两人听见动静,一齐转过头来。
看见是他,赵文扬先低下头,等他训诲。苏曜对他的训练方法基本持肯定态度,但还是提点了几个可以改进的地方。赵文扬一一接纳,然后他看看苏曜,又看看沈盼,知趣地退开了。
苏曜斜眼看沈盼:“小娘子劝他去北方?”
上一世沈盼也是这样向他建议的。他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比较特别。原来她也给了赵文扬相同的建议?
沈盼摇头:“他刚才和我提起想去北边。我还以为是队正给他出的主意,想劝他打消这念头。”
苏曜哑然失笑,原来是自己多心了。
“我确实考虑过,是不是该建议他去北藩,”苏曜说,“他从军不是为了生活安稳。徐州的环境不适合他现在的心态。北方战乱更多,对普通人来说固然是修罗场,可是对于想要拼前程的人来说,却是最好的地方。不过要想出头,得有实力。他资质不错,假以时日,也许可以成器。现在的他恐怕还不足以应付北方的战事……”
“那苏队正呢?”沈盼冷不丁问。
“我什么?”苏曜不解。
“队正对北方的情况如此了解,”沈盼看着他,淡淡地说,“实力也远胜赵文扬,想必足以应付那边的局面。你是不是也想去北方搏个前程?”
***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沈盼和苏曜都没有说话。
和聪明人来往就是这点麻烦。你才说一,她就二三四五都猜到了。北上确实是他的计划,也不觉得有隐瞒的必要。可是沈盼刚才的语气似乎不太高兴。难道沈盼对他……苏曜笑着摇头,沈盼和他接触并不多,应该还不至于对他产生什么依恋。还是他什么时候说错了话而不自知?
“某……”许久以后,苏曜终于开口,然而才说了一个字,远处的大道上忽然扬起一阵烟尘,引开了沈盼的注意。
伴随烟尘而来的还有阵阵蹄声,似乎有大队人马正在靠近。不多时,两人看见一队人马骑行而至,人数大约在三、四十左右。一马当先的乃是一名穿着红色锦袍的少年。看他们移动的方向,似乎是去往城内。
经过沈、苏二人身侧时,少年不经意一瞥,扫到了沈盼所用的犊车。他轻咦一声,猛然勒住了马头。
苏曜和沈盼都不识得此人,见他停下,不免诧异。
少年不待马匹停稳,已跳下地,甩着马鞭,大步向他们走来。他衣饰华贵,长相也还端正,就是眉宇间有股跋扈的戾气。
“你是陆仲家的人?”少年目光上挑,口气生硬地问沈盼。
苏曜皱眉。陆仲是此地长官,这少年竟然直呼其名,未免太过轻狂。
沈盼虽然也很惊奇,但她向来柔顺,还是好脾气地回答:“他是我阿舅。”
少年一声轻哼,扬起手上马鞭,将沈盼的帷帽打落在地。
苏曜变色。虽然他看清少年的动作,知道沈盼没被伤到,但是少年这番举动可说是十分冒犯了。他握住刀柄,想出手教训这无礼的少年,不料沈盼却在这时按了一下他的刀鞘,示意他稍安毋躁。
“敢问足下是?”沈盼心平气和地发问。
少年下巴微扬:“你就是要和我定亲的人?”不等沈盼说话,他已经伸手捏住了沈盼的下颌,对她上下打量。
“放肆!”苏曜勃然大怒。
沈盼却从少年这句话里获悉了他的身份。他就是王守的独子王浚。她一边向苏曜使眼色,一边加重力道在他刀鞘上按了一下。
苏曜在她示意下,勉强忍下满腔火气,面色不善地盯着王浚。
王浚却没把苏曜放在眼里。他此时已看清了沈盼的模样,嘴角微微上翘。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样会泄露自己的情绪,很快收敛了笑意。放开沈盼的同时,他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长得还凑合。”
苏曜简直要出离愤怒:你自己是什么货色,也配评论沈盼的长相?而且竟然只是“还凑合”?
被人如此评头论足,就算涵养好如沈盼也忍不住面露愠色,语气冷淡地回应:“婚姻之事自有父母尊长作主。郎君有何不满,不妨自与令尊明言。何况这门亲事早已作罢,奴家姿容虽陋,却也不必足下烦心。”
“我当然会说,”王浚高傲地回了一句,接着又皱起眉头,“等等,你刚才说作罢是什么意思?”
沈盼略显惊讶:“阁下难道不知?你我八字不合,令尊已决定取消亲事。”
王浚将马鞭狠狠摔在地上:“说订亲就订亲,说取消就取消,把我当成什么了!怎么也不问我的意思!”
其实亲事一取消,王守就命人往宋州送信。可是王浚一听说在给他议亲的消息就急急忙忙赶来徐州,正巧与信使错过,直到这时才知道消息。
愤怒之下,王浚一把拽住沈盼,大声嚷嚷起来:“谁说作罢了?我没答应,谁敢作罢!走,你和我去见阿爷,我们当面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