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舅对你的提议很赞赏。”降真领着众人分发物资时,沈盼忽然说。
她没有看苏曜,但是这句话无疑是说给他听的。苏曜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粥棚,毫不惊讶。
沈盼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是……”她说到这里,又有些犹豫,“他好像还有顾虑。”
苏曜心下了然。
现在的沈盼大概只看得出武宁田土有限,不可能吸纳那么多流民。陆仲却是个老道的人,应该已经瞧出他的用意了。
“陆公还是太保守了……”苏曜笑道。
在这个问题上如此犹豫,看来陆仲确实没什么野心。
沈盼侧头看了他一阵,语气有些微妙:“苏队正很自信。”
苏曜暗笑。这当然是因为活过一遭,他已实验过这个办法的可行性。不过他不想在沈盼面前表现得太狂妄,便只笑而不语。
“小娘子……”见沈盼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他踌躇着开口。虽然觉得不是大事,不过他对沈盼寻找的东西始终有些在意。难得她主动找他交谈,他便想借机询问。可是不待他说出口,身后已传来一声轻咳。
有人过来,苏曜只得暂时打住。沈盼回头,却是赵文扬站在那里。
他这日的形象与上次不同。身上衣衫虽然还是陈旧,但是洗得干干净净,原有的破洞也用齐整的补丁盖住了。
“原来是赵君。”沈盼温和地说。
在她面前,赵文扬仍然十分拘谨,规规矩矩作了个揖:“王大嫂母女已大为好转,文扬特来向女郎道谢。”
“不必客气,”沈盼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降真等人,轻声叹息,“可惜现在我能做的还是太少。”
“总好过什么都不做,”苏曜安慰她,“那对母女不就因为小娘子活下来了?”
沈盼似乎觉得有理,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对赵文扬说:“既然她们母女的病情已经无碍,上次的建议,赵君可愿再考虑一下?”
“上次?”赵文扬一怔,随即醒悟她指的是替他谋差使这件事。
沈盼点头:“使府近日正在讨论安置流民的方略。青壮男丁要么招入军中,要么授田耕种,最不济也可受雇于城中富户。不过我想赵君识文断字,理应有更好的去处。”
赵文扬低头半晌,最后向她抱拳:“多谢女郎好意,但是某……”他看了一眼苏曜,似乎下定了决心:“某愿意从军。”
听闻此语,沈盼和苏曜都是一愣。
“刀剑无眼,”沈盼劝道,“还望赵君三思。”
赵文扬摇头:“百无一用是书生。某想得很清楚了。”
沈盼盯着他看了很久,末了一声轻叹:“既然如此……我尊重赵君的决定。”
“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赵文扬又道。
“请讲。”沈盼颔首。
“照理说,女郎帮了我们许多,不应该再得寸进尺。然而王大嫂母女无依无靠,我若参军,她们……”
赵文扬说到此处有些迟疑,嗫嚅着半天没说下文。一旁的苏曜瞧得明白,这少年并不惯于低头求人,想是觉得难以出口。苏曜看向沈盼,她或许已猜到赵文扬要求的事了吧?
果然沈盼微笑着接了话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既管了她们母女的事,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赵君可以放心。”
得到她的许诺,赵文扬如释重负。有她照应,王氏母女的生活应该不用他担心了。
但是沈盼的考虑更为周到。思量片刻,她又对赵文扬说:“赵君虽然习过骑射,可是真要弃文从武,也非易事。这位苏队正弓马十分娴熟。这段时日,你可多向他讨教。”
苏曜失笑,沈盼支使他倒是顺手,这么就把他捎带上了。不过……他看向赵文扬,沈盼方才说得那样明白,这少年还是放弃唾手可得的安逸,宁愿自己一拳一脚去搏前程,可见是有志气的。既肯上进,帮他一下并没有妨碍。是以虽然有些好笑,苏曜却没有拒绝沈盼的提议,而是立刻拉着赵文扬到旁边指点武艺去了。
第一件事自然是看赵文扬的底子。苏曜先给他一柄弓。赵文扬虚拉了两下,虽然不知准头如何,姿势倒是相当标准。苏曜听他说学过刀,又找了一把刀扔给他。赵文扬掂了掂,随即使了一套刀法,也算有模有样。苏曜点头,以前的基础打得不错,难怪他有从军的自信。
赵文扬刀法刚刚收势,苏曜就欺身上去。未出鞘的长刀直袭赵文扬面门。赵文扬身子急急向后一仰,刀身贴着他的鼻尖划过。苏曜反手转向,被赵文扬用刀背挡住。苏曜退开两步,向他勾了下手。赵文扬先收刀身后,向他低头致礼,然后才攻过去。
苏曜见赵文扬攻来之时,先挽了两个刀花,不由一笑。范式不错,不过实战经验到底不足,虚架子有点多。刀至近身,苏曜只微微一偏,就避过了赵文扬的攻势。赵文扬本也没指望能一击得中,并不气馁,收刀再战。
然而几个回合之后,赵文扬就不那么沉着了。虽是现下落魄,可是读书习武他并没输过旁人。虽然不敌苏曜在他预料之中,可是自己竟连他的身都近不了,不免有挫败之感。再者此人的招式、身法并不见得如何精妙,却总能化解他的攻势,未免有些匪夷所思。时间一长,他开始有了疲态,反观苏曜仍然游刃有余。赵文扬微微困惑,这人也就大他几岁而已,为何差距如此之大?他却不知苏曜练武几十年从不间断,且历经无数战阵,现在还得回了年轻时的身体,与他不可同日而语。
再这样拖下去,劣势只会加大。赵文扬不知不觉认真起来,心里盘算得尽快分出胜负才行。一见赵文扬冲过来的阵势,苏曜就知这是他全力一击,打起精神应对。
赵文扬对这一次的攻击颇有自信,觉得就算是苏曜也没法避开。不想苏曜的刀柄斜刺里伸出,贴着他的刀背一卷。赵文扬只觉虎口处一股大力袭来,竟再也握不住刀。那柄直刃长刀从他手上脱落,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弧线,最后斜插入土。被苏曜的力道影响,赵文扬脚下一个踉跄,还是苏曜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摔到在地。
“对不住,”苏曜微带歉意,“刚刚劲使大了。”
赵文扬微微平气,向苏曜点了下头。
苏曜松手。
赵文扬默默将插在土里的刀拔出,收入鞘中。
“你底子不差,”苏曜在他身后说,“路也没选错。”
赵文扬回头看他。
苏曜笑笑,继续说:“从军虽有丧命之险,但是想在乱世冒头,最快的还是军功。不过……”
赵文扬眼睛眨也不眨,等着他不过后面的下文。谁知苏曜这时又摇了摇头:“把你这功夫好好练练。”
赵文扬微有不解,但他素来不是追着人家剖根问底的性子。苏曜不愿说,他也不勉强。对苏曜抱了一下拳后,他就自己拿刀,退到一边练习去了。
他走之后,苏曜站在原地,摊开右手。方才打得兴起,忘了自己现在是青壮之躯,才稍用力道,赵文扬就受不住了。
上年纪后经验增长,对战时仍可不落下风,但要如此得心应手,却是难了。年轻真好。
“你们啊,”他身后响起一声轻柔的叹息,“就这么喜欢打打杀杀?”
显然沈盼听见了他和赵文扬的对话。苏曜微笑。是了,沈盼喜欢斯文人,就算带兵,也得是陆仲这样的儒将。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赞成赵文扬的选择。这可得与她好好分辩分辩,省得她以后对自己带有偏见。
“不是我们喜欢,”苏曜回身面对她,“若有得选,谁又愿意搏命?可是旧朝吏治败坏多年,如今各个小朝廷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心开科取士?除了军功,毫无背景的平民几乎已经没有仕进的途径。赵文扬不过是做了顺应时势的选择。”
沈盼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轻声叹息:“我没有指责你们的意思,只是想到战事一起,不知又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不免感叹。也不知道这样的乱世,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乱世不会自己结束,”苏曜冷静回应,“要么割踞各方经过混战,暂时达到平衡,这时才有休战的可能;要么有强者出现,重新统一旧朝山河。不管哪种情况,战争都不会少。”
“强者……”沈盼一声低语。
“小娘子?”苏曜觉得她的神色有些古怪,忍不住出声询问。
“没什么,”沈盼恢复正常神色,对苏曜微微一福,“受教了。”
***
赵文扬练了许久的刀,决定休息一会儿。他找片树荫坐下,寻找沈盼和苏曜的身影。
那两个人与人群隔了一段距离,并肩站着。沈盼在外一直戴着帷帽,赵文扬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从苏曜不时阖动的嘴唇看,他们正在交谈。
因为身份有别,且苏曜比沈盼高了大半个头,和沈盼说话,他得时时低头。可是苏曜的姿态并不卑微,反而显得非常自然。也不知沈盼说了一句什么,苏曜微露笑容。也许这两个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在外人看来有多亲密——即使他们没有丝毫逾礼的地方。
赵文扬望了他们一阵,鬼使神差地起身,向两人走过去。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形迹。沈盼和苏曜很快就察觉动静,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赵君来得正好,”沈盼微笑道,“我们刚打算回去。你的事苏队正和我说了,这阵子他会多抽空过来指点你。”
赵文扬端端正正向苏曜行了礼。苏曜坦然受了。
上马前,苏曜有意识地又看了赵文扬一眼。这少年胸有大志,他有几分欣赏,本想提点几句,可是转念一想,若他能力不够,自己为他指出的未必会是明路,说不定还为他招来杀身之祸。所以话到口边,苏曜又改了主意,决定暂时先提升赵文扬的实力。
比起来时,回程之路多少有些乏善可陈。因着时局不好,近日沈盼出门,回来后都要亲自知会杜夫人一声。这日回到陆府,她刚下车,正要去杜夫人处,就听见一声:“阿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