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二年深秋,黔州已是落叶纷纷、枯枝满地的时节。街市上的孩童一大早就开始在路旁玩耍,将大人们好不容易扫成一堆的落叶又踢得到处都是。
吕桂枝捧着厚厚的一叠衣物,小心地绕过闹作一堆的孩子们,走向道路尽头的院落。
这院里的房舍和黔州本地的民居无异,只是多了一道高筑的土墙,让外人不大容易瞧见里面的光景。院门前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兵卫,偶有贪玩的孩童跑到近前,总会被他们严肃的面目吓跑。
桂枝却不怕他们,她向他们点了点头,径直推门走进院内。
院子里的花木也都掉光了枝叶,可院子里却被打扫得很干净。若不是那时隐时现的兵士,一般人也只会认为这里住的不过是一户讲究的人家。
院落的最深处是三间普通的房舍,正中的门大开着,一个约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子正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着那疏淡的天色。年轻人的面目清俊秀丽,只是脸色苍白,身上的交领袍子格外宽大,越发显出了他的瘦弱。
“李郎君,你怎么出来了?”桂枝一见他便惊叫了起来,“现在天凉了,你的病才好,吹不得风。”
年轻人云淡风轻地一笑,和气地唤她:“吕娘子。”
桂枝进屋,将手上的衣服置于案上,对跟在她身后进屋的年轻人说道:“郎君的衣服我都洗好了。”
年轻人脸上微微一红:“每次都要劳烦娘子,实在过意不去。”
桂枝爽朗地笑道:“又没多少活,再说了,郎君那样的出身,哪里做得来这些事?”她掠了掠耳边的散发,又说:“看郎君近日没什么胃口,我煮了点粟粥,一会儿让吴六给送来。”
年轻人唯唯诺诺地说道:“有劳。”
桂枝见几日不来,他房里又积了些灰尘,便少不得要替他将屋里擦洗一遍。年轻人好几次想要帮忙,可他既不会做事,手脚又慢,顶多也就能递个水盆,反而让桂枝嫌他碍事,忍不住将他赶到一边,这才快手快脚地打扫了个干净。
做好这些事,桂枝便与那年轻人作别,年轻人不住地向她道谢。桂枝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却只是叹了口气,觉得真是难为了他。
说来原本也是极尊贵的人,当了好些年的太子,后来虽然被废,却也被封了王爵,享着安稳的富贵,不知怎么地就岔了心思,谋反不成倒被贬成了庶人,远远地发配了才罢。听说他虽然大逆不道,皇帝却还是宽仁,仅仅判了他流徙,衣食供给也并不为难他,只是加派了兵士严密地监视而已。
桂枝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被罚流配的人,里面不乏衣不蔽体的惨状,如他这般已是难得的幸运,何况当今天子年轻有为是连桂枝这样的村妇也知道的事。在她们看来,这个叫李元沛的人想谋害圣明天子,却只落了个流放黔州,实在是便宜了他。
初时桂枝并不喜欢这个意图不轨的人,不过当时她新婚不久,夫婿吴六便被调来看守李元沛,她便跟着来此地安家。原以为她与这个人无甚交集,谁知李元沛当时水土不服,来黔州不过两个月,却已大病了三次,最后竟让桂枝与他打上了交道。
有次他实在病得沉了,却偏偏碰上医士不在,无人诊治。桂枝的父亲年轻时倒是也行过医,桂枝从小跟着父亲出诊,看得多了,便也懂了一点医术。吴六便死马当作活马医,让她去瞧瞧。
桂枝拗不过丈夫,只得不甘不愿地跟了来。李元沛当时高热不止,脸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桂枝一摸他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她忙让吴六从井里打来凉水为他冷敷。她正绞了帕子擦着他的额头,李元沛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桂枝脸皮薄,又羞又急,只觉得这个人不但是个叛逆,还是个色鬼。她硬是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出来,正想开骂,却听见他急切的呓语:“素……素……”
桂枝没听清楚,坐在旁边琢磨了半天,他叫的是“苏苏”呢还是“叔叔”?
她和吴六两个人照顾了他一夜,总算让他的热度降了下去。累的时候,桂枝就靠在丈夫身上,细细地打量着李元沛的面容。他睡着的时候面容安详,平静得像个孩子。桂枝便有些心软,觉得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逆贼。吴六也说,李元沛待人很是和气,一点都不像是个会谋反的人。
夫妻俩回家时议论了一路,一致觉得他不是坏人。可若他不是坏人,判他流放的皇帝岂不就成了坏人?听见妻子的疑问,吴六连连摇头:皇帝爱民如子,怎么可能会是坏人?夫妻俩为这个问题伤透了脑筋,后来还是吴六灵光一现,说李元沛八成是被冤枉的。皇帝虽然英明,可也会有被人蒙蔽的时候吧?这样他们两个就都不是坏人了。
对,一定是这样!桂枝松了口气,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照顾李元沛了。李元沛自小养尊处优,洗衣、劈柴这样的事自然是不会的,所以桂枝总会让吴六把他的衣服带回去交给她浆洗,他院里需要取暖烧饭的木柴则由吴六包办了。桂枝做了什么吃食,也总是会多留一份,让吴六送给他。
李元沛并不知道吴六夫妇曾在背后议论了他半天,他十分感激这夫妇二人。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地方,却还有这样良善的人肯关心他,因此也与他们夫妇越发亲近起来。有时桂枝替他补衣服,他会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
针线本就不是桂枝拿手的活计,被他这样一看更是心慌,最后补出的衣服就总像条大蜈蚣,十分难看。每次她拿出自己补好的衣服,总是会窘得满脸通红。
李元沛却并不在意,有一次他拿起被桂枝补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微笑着对她说:“娘子别误会,因为娘子补衣服的样子总会让我想起一个人,才会总盯着娘子看。”
桂枝好奇地问:“是什么人?”
李元沛却摇摇头,不肯再说。
桂枝听吴六说过,李元沛在西京时似乎是娶过妻的,那他想起的应该是他的妻子吧?不过听吴六说,他的妻子好像是留在了西京。桂枝有时想,如果是吴六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她一定会跟着去。所以她不大能理解,为什么李元沛的妻子可以忍受这样的分别呢?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有一天她忍不住把这个疑问告诉了李元沛。她以为李元沛会难过,谁知他听了却只是笑笑:“素素是个好女人,娘子不要这样说她。”
桂枝恍然,原来他生病时念的既不是“苏苏”也不是“叔叔”,而是“素素”。她一拍大腿:“我就奇怪,上次郎君病了怎么不叫阿爷阿娘,反而叫叔叔呢?原来郎君叫的是自家娘子。”
李元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别过头说道:“娘子莫要取笑。”
“那么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元沛把手收进袖中,低头沉思了半晌,最后轻轻地说道:“不过是个傻女人罢了。”
他的描述仅止于此。桂枝无法想象李元沛这般俊秀的人竟娶了一个傻乎乎的女人,而且看李元沛的模样,似乎他们夫妻的感情还不坏。她叹了口气,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李元沛又不愿意多说,所以从他口中探出详情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什么时候能亲眼见见李元沛口中那个“傻女人”就好了,桂枝这样想着。
这么一转眼就到了冬天,冬至过后,就一天天冷了。黔州虽然离北疆颇远,也并不温暖。深秋之后,此地显得越发萧索。
这日桂枝出门拾柴。她将捡来的柴火扎成一捆抱回家,刚在厨房放下,却忽地想起一句话要嘱咐吴六,便进了卧房。她刚进门,就见吴六抱着一叠衣服慌慌张张地想往柜子里藏。
桂枝从未见过吴六这么惊慌失措,顿时起了疑心。她急步上前,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吴六怕妻子误会,急忙说道:“你可别想岔了。”
“鬼鬼祟祟的,我能不想岔吗?”桂枝一边呵斥一边低头看手中的东西,看清了不由得一愣,“这是男人的衣服。”
吴六搔头:“都说让你别想岔了,这是上面给我的。”
“上面?”桂枝越发不解,“平白无故的,上面为什么要给你这许多衣服?”
“不是给我的,是京里送来给李郎君的冬衣。上面不放心,让我仔细检查一下。”吴六搓着手解释道。
桂枝翻看手里的衣物,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把衣服都拆了?”
吴六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我不是怕里面夹带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吗?”
桂枝斜睨了丈夫一眼:“你发现什么了吗?”
吴六移开目光,瑟缩着摇了摇头。
桂枝在吴六胳膊上使劲一拧:“那你还拆得这么起劲?李郎君到现在还穿着单衣呢,他家里人辛辛苦苦地做了送来,却被你弄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让他就穿两件单衣过冬?”
吴六被她拧得不住地倒抽着冷气。他自知理亏,搔着头,讨好地笑道:“我不是想着你能把它们缝回去吗?”
桂枝仔细翻了翻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布片,往吴六怀里一扔,没好气地道:“这么细致的活我可干不了。”
“好桂枝,你就帮帮我吧!”
桂枝被吴六求了半天,只得叹了口气说:“好吧,我试试。”
她花了三四个晚上,才把衣服细细地缝了回去,这大概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仔细的活计。补完后她左瞧右瞧,自觉已瞧不出破绽了,才把衣服带去交给了李元沛。
看到她手里的冬衣,李元沛露出了一个浅笑。桂枝经常见他微笑,却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那只是一个浅淡的笑容,却透着直入心底的温暖,让她瞧得愣怔了好一会儿。
他从桂枝手里接了冬衣,却在翻开衣服时笑容微滞:“这针脚……”
桂枝心里咯噔了一下。吴六把衣服给她时她仔细地看过,那上面的针脚细密均匀,是极好的活计。她极力地缝补,自以为仿得很像了,想不到李元沛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桂枝像是做了坏事被人逮到一般,低头捏着衣角小声问道:“针,针脚怎么了?”
李元沛却只是怔了一怔,随即对桂枝温和地一笑:“没什么,是我看走了眼。”
他小心地将衣服收了起来。
见他如此珍视这些衣服,桂枝更觉歉意,便没话找话地问道:“这是郎君家娘子做的吗?”
李元沛看了她一会儿,才和气地回答:“想来不会是别人。”
桂枝赔笑:“娘子的针线活做得真好。”
李元沛淡淡地嗯了一声就没再接话。桂枝想起现在这衣服上的活都是她自己的,便有些讪讪的。
仿佛为了避免这份尴尬,桂枝又热情地说:“郎君收到衣物,也该向京中的娘子去个信才是。”
“写信?”李元沛闻言一愣。
“是呀,”桂枝掩饰般地大声说,“京里要往这儿送点东西着实不易,这些衣服不知经了多少周折呢。郎君写封信回去,好叫娘子知道衣物郎君都收到了,让她放心。送信的事吴六会想办法的。”
李元沛一笑:“吕娘子说得有道理。”
桂枝给他取来了笔墨。李元沛提笔蘸墨,在纸上徘徊,数次想要下笔,却终无一字。反复数次后,他搁下笔,取过一张白纸封好,让桂枝交给吴六,请他代为寄出。
“可是郎君什么都没写啊?”桂枝困惑地问。
“她会明白的。”李元沛淡淡一笑。
桂枝把信交给丈夫,吴六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狐疑地问桂枝:“当真什么都没写?不会是装错了吧?”
“我亲眼瞧见的,真是什么都没写。我还特意问了他,他只说京里的娘子会明白的。”
“这信送出去不会出什么事吧?”吴六捏着信,仿佛捏了一个烫手的东西。
桂枝也有点慌,可想到李元沛的神情,她便理直气壮了起来:“不过是一张白纸,能出什么事啊?”
吴六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听了妻子的话,找人把信送了出去。大约五日后,吴六被上司叫去问话。
“这是怎么回事?”上司面前摊着李元沛那封没有字的信。
吴六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上司默默听了,又反复确认道:“你看清了,当真什么都没写?”
“当时内子就在旁边,她说的确一个字都没写。”
上司叹了口气:“这可不好办。你也知道那人的身份,这封信别说上头,就是我也疑惑得很。上头也是把这信翻来覆去都查不出什么东西,才让我来问问。”
吴六赔笑:“上头小心些原也应该。可就算是流刑的犯人,要和家里写封信,咱们也都一向通融,单单拦了这回,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这我当然懂,就连上头也是明白的,否则也不会特意让我来问。只是这信着实古怪,上头也怕担干系。”上司语重心长地说道。
吴六想了想,小心地说道:“那……这样办如何?反正这信是一张白纸,不如咱们另找张纸替换了,信上一个字没有,谅别人也瞧不出来。这样既显得咱们通达人情,也不必担心信里有古怪。将来问将起来,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上司想了一会儿,赞许道:“这倒是个可行的法子,你这脑筋动得不错。”
这样几经周折,到底把信送到京里去了。不过吴六和桂枝都很怀疑,就那么稀里糊涂的一封信,中间又不知经了几人之手,京里的那个人当真能看得明白吗?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京里的收信人似乎真的看懂了,不但懂了,还有了回应。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上司又交给了吴六一个锦盒,说是京里送来的。
吴六接过,在上司的目光示意下打开,里面是一束女子的青丝,却被扎成了一个结。吴六疑惑,抬头看向上司:“这是……”
上司点头:“不可掉以轻心。你去查一下,里面有没有古怪,别是他们的什么暗号。”
吴六答应了。回家后他对着锦盒想了半天,觉得要是没有猫腻,自己特意去问未免显得小题大做。不过上司这么吩咐了,他也不好过于怠慢。想了半天,最后他把锦盒给了桂枝,让她找个机会去问问。由妻子开口,相信李元沛不会排斥,转圜的余地也更大些。
桂枝带着锦盒去看李元沛。入冬以后李元沛便又病了,这两日他虽咳得厉害,精神却略好了些。桂枝来时他已经能起身,正在院中为梅树剪枝。
看见桂枝,他放下剪子,向她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桂枝取出锦盒,笑着道:“这是京里送来的。”
李元沛轻轻咳嗽着,从她手里接过了锦盒。他打开盒子,见到里面的发结,不由得怔住。
桂枝仔细留意着他的反应,见他凝视锦盒良久,最后用发白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盒中的发结,笑容苦涩:“傻女人……”
“郎君……”桂枝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试探着问道,“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从那张白纸里到底看出了什么?”
李元沛听见她的问话,有些迷茫地抬头。他看了桂枝好一会儿,才仿佛记起了她这个人。
桂枝并不擅长套话,顿时有点心慌,连忙解释道:“我,我只是有点好奇……”
李元沛笑了笑,抚着锦盒,轻声说道:“小时候先帝教养严格,我却总是贪玩。有一次先帝实在被气得狠了,便下令把我的玩物全都收走。因为这个缘故,我总是会把好玩的东西藏起来。可我那时马虎,经常会忘了藏东西的地方,所以我后来都交给了她,让她帮我藏着……”
绮素果然很仔细地替他保管好,并在他砚台上放上一张纸条,写上所藏之物以及保存的地方。他只要有这纸条,就能顺利地找到那件东西。后来先帝无意中在李承沛的书室里看见了绮素所写的字条,发了好一阵脾气,不但他被罚了,连绮素也被责骂了一顿。
绮素入宫以来,从未被皇帝责备过,只觉满心的委屈。他却不但没有体谅,还不住地埋怨绮素,若不是她写什么字条,他又怎么会让父亲逮到?他口不择言地说了许多气话,等他发泄完了,才发现绮素已是双目含泪。她不愿让李承沛看见自己哭泣,慌忙跑开了。
李承沛生怕她去母亲那里告状,急忙追在她后面,花了好半天的时间给她赔不是,才又哄得她肯理他。
他一向不把事情记过夜,之后也就抛在了脑后。再有什么玩物,他还是会交给她保管。绮素却更小心了,那以后她还是回他纸条,只是再也不写字,仅有白纸一片。只要看到砚台下的白纸,李承沛便知道她已把东西保存妥当,要找出来的时候,他便直接去问她。如此一来,不但他省事,先帝也抓不到把柄。成婚后他偶然和绮素忆起了这事,绮素已经释怀,他却满面愧色。当年娇纵顽劣的太子怎会知道为人着想?所以那时他总是让她伤心。如今他渐渐明白了事理,上天却再没有给他时间补偿。
“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忆完后,李元沛摊开手对桂枝说,“所以照她的做法放了一张白纸,让她知道而已。”
“那这头发又是什么意思呢?”桂枝又问。
李元沛低头看一眼锦盒,笑容苦涩。他叹息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她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是他们在永州时的事。
绮素婚后并没有荒废习字,他偶尔闲着没事也会陪她。说是练字,他却从来不动笔。他的陪伴不过是将书盖在脸上,躺在旁边的榻上睡觉而已。若是不倦,便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闲话。有时她也会轻声把她写的内容念给他听:有时是一段佛经,有时是一篇诗文。
艰涩的佛法他不感兴趣,它们就像流水一样,在他半睡半醒间滑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倒是她念的几首诗,他还能时不时地记上一句半句的,这一首正是她曾给他念过的诗。所以看到锦盒,他立刻就懂得了她的意思。
桂枝不识字,但是这句诗她倒还能听懂。正因为懂了,才觉得心酸。她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叹着气走了。回到家,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六。
吴六听完也叹息了一回:“好好的夫妻,竟就这么分开了。”
桂枝正在擦眼泪,听见吴六这话,又被勾起伤心来,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拧了起来:“人家夫妻分离已经够可怜了,你们却还疑神疑鬼的,真是狠心。”
吴六吃痛,又被桂枝说得不好意思,忙找了个借口出门去向上司禀报。
上司正坐着,听着吴六一边搔头一边说清楚了来龙去脉。听完后,上司也颇为感慨,对吴六说,日后李元沛若再要与京中通信,倒是可以多通融些。可惜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李元沛便再度病倒,直到他离世,再也未向西京送去过只字片语。
李元沛死在次年的春夏之交。
来黔州的路上他便病过数次,到黔州后他的身体又一直时好时坏,隆冬之后的这次大病更是来势汹汹,全赖桂枝和吴六的精心照料,他才勉强熬过了冬天。
桂枝坐在床边,轻拭着李元沛的脸额。数月的病痛早已将他折磨得骨瘦如柴、不成人形。桂枝越看越是难过,不时地别过头去。
李元沛的卧榻正好对着窗外,一眼便可见院中繁盛的花树。桃红李白,灿烂有如云霞。一时风过,花落如雨。杜鹃穿梭其间,啼遍枝头,正是大好的春光。
看着外面的生机勃发,让桂枝越发心酸起来。她起身,抬手欲将窗户关上。
“别关……”床上虚弱的声音传来。
桂枝回头,见李元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她欣喜道:“郎君醒了?”
李元沛点点头,轻声说道:“每次都劳烦娘子和六哥,实在过意不去。”
“都这时候了,郎君还和我们客气什么?”桂枝笑道。
李元沛笑了笑,又问:“外面是不是杜鹃在叫?”
桂枝点头,刻意用轻快的语气回答:“是。年年这时都这么叫,吵得郎君心烦了吧?”
李元沛摇头,眼神黯淡:“明年这时候,我大概是听不到了。”
“郎君不要胡说!”桂枝听他语意不祥,连忙阻止,“郎君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是吗?”李元沛勉强一笑。
桂枝怕他情绪低落,忙道:“当然了。吴六找医士瞧过了,说郎君挨过了冬天就能康复。你瞧外面开的这些花,冬天可不就过去了吗?”
其实医士说的是:他体质本弱,之前几次大病又了底子,怕是凶多吉少。若是能拖过一冬,或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李元沛大约也知道这是她的宽慰之辞,浅淡地一笑,没有说话。
见李元沛似乎不大相信,桂枝急道:“京里娘子还等着郎君呢,郎君可不能灰心丧气,要尽快地好起来才是。”
李元沛微微垂目,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我知道。”
他虽是这样说着,却把脸转开了,不让桂枝瞧见他的表情。
当天夜里,他便陷入昏迷。一直到他离世,他的神志都不曾清醒。医士看过也是连连摇头,表示回天乏术。他弥留之时曾经短暂地睁开了眼睛,桂枝抹着眼泪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李元沛对她的问话毫无反应。他双目无神,视线仿佛穿过了她,落在了不知名的某处,最后渐趋涣散。桂枝越发难过,捂着嘴泣不成声。吴六虽然没哭,却也在门外闷声不响地坐了一夜。
李元沛的死讯在第一时间便告知了西京。然他毕竟已是庶人,无法归葬京都,上面的意思也是暑热将至,要尽早地入土为安。吴六与桂枝与他关系密切,便一力承担了下来。
为李元沛准备好入殓的衣服以后,桂枝便开始清理李元沛的遗物。
他来黔州不久,东西并不多,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工夫。桂枝只是想将他用过的东西都归置到一起,若有贵重之物,便收起来,将来好送还给他在京都的家人。不过李元沛被贬之后身无长物,并没有多少可以收拾的东西。只有在清理他的被褥时,桂枝在枕边找到了一个盒子,正是之前京里送来的那个锦盒。
桂枝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伸手打开了。盒盖打开之时,一张纸片随之掉落,飘到了地上。她拾起纸片,见上面有一行墨迹。她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她本欲将纸片放回盒内,可她想起上次京里往来时丈夫和上头的敏感。桂枝犹疑片刻,觉得还是让人验看一下纸上的内容为好。
吴六不在,她便拿着盒子去找给李元沛诊治过的医士。那位医士这日正好在家,很热情地接待了桂枝。桂枝说明来意,拿出盒子请他看看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医士接过纸片便笑了:“没什么,不过是一句古诗罢了。”
“是什么诗?”桂枝好奇地问。
医士摸着胡子,拖长了语调念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桂枝心里一震,一时百感交集。她不知该说什么,便低头看着盒内。盒中的发结仍在,只是失去了人体滋养,略减光泽。
医士不知就里,一边把纸片递还给桂枝,一边笑道:“句是好句,就是字写得差了些。不过吴六识字不多,能写成这样也不容易了。”
桂枝没有应声。她默默地将纸片收了,放回盒内,一言不发地走了,倒叫那医士莫名其妙,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
她回到家,将那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几经思量,桂枝将那纸片留了下来,却将装有青丝的锦盒放入了棺中,与李元沛一起下葬。
安葬后的当天夜里下了场急雨,到第二天清晨便转为了绵绵的细雨。前几日还在盛放的百花被风雨摧得残破不堪,桂枝和吴六来到墓前,只见飘零的花叶堆满了坟前的空地。
“这是老天也在送李郎君吧?”桂枝轻叹了一声。
吴六在她身后撑着伞,听见妻子的感叹,默默地按了一下她的肩膀。
桂枝想起了那张纸片,低声将诗句念给丈夫听,然后说:“我想这是李郎君写给他家里娘子的,便留了下来。日后京里来人,就让他们带回去,也好叫京里那位娘子知道郎君待她的情意。”
吴六点了点头。夫妻俩又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才携手离去。
桂枝和吴六每年都会去李元沛的坟前拜祭,几年里,他们等着京里来人,好将李元沛留下的东西交给他们。可那个人却一直没有来。光耀五年的时候倒是来了一些人,却不是他们等的人,那些人找到李元沛的墓穴便开始挖了起来。
其时吴六和桂枝正好经过,见有陌生人挖开了李元沛的坟墓,都十分诧异。吴六上前询问,那些人告诉他说皇帝恢复了李元沛的王号,他们这次是特意来将李元沛的骸骨运到西京,附葬在先帝的陵中。
桂枝轻轻扯了下吴六的衣袖。吴六会意,又向他们打听李元沛在京中的妻室,来人却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桂枝一急,忍不住开口道:“李郎君还有些东西在我们这里,诸位能不能帮我们把东西捎到京里,交给他的家人?”
那几人商量了下,领头的人回答说:“我们奉命而来,只管迁葬,不管捎东西。不过回京后我们倒可以替你打听下他的家人,带个口信。”
桂枝和吴六听了,觉得不失为解决之道,便答应了下来。
那些人很快便起出了李元沛的骸骨运往西京,可是李元沛的家人还是没有任何踪影。桂枝一直等着,等到自己的三个孩子出生,等到吴六出征归来,等到自己日渐老去,等到那张纸片已经泛起了黄色,却还是没有等到那该来的人。
桂枝觉得自己老了。
当初年轻有为的天子都已经成了先帝,丈夫吴六也已去世四年了,她当然也该老了。
看着儿孙嬉戏于庭前,桂枝有时会想起已经流逝的岁月。先帝在位时曾数度讨伐北狄,吴六曾经应征,还立过不小的功勋。大儿子曾随父从军,如今天下太平,他解甲以后务农垦荒,这些年风调雨顺,也挣下了一份不大不小的家业;小儿子自幼聪敏,桂枝和吴六先送他去村学读书,后来又到州府求学,学业一直都是拔尖的。十年前他进京赴试,第二年就进士及第,听说同年及第的二十八人里,他们的儿子是年纪最轻的一个。他的官运也好,出孝以后便入京为官,如今仍任着给事中一职。
儿女孝顺,从不让桂枝做活,她如今轻闲得很,除了看顾孙儿,便常去吴六的墓前坐会儿,跟他絮絮叨叨地说说话,好像他仍然在世一样。
吴六的墓和李元沛原先的墓相距不远,自李元沛的遗骸被迁走,那里便一直空着。桂枝偶然去那边看过一次,见那里开满了各色的野花,缤纷绚丽。
对着遍地的山花,桂枝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年李元沛给她念过的诗句。她当时听了只觉得很是心酸,如今垂垂老矣之时再度忆起,却是各种滋味掺杂在心间。她试着回忆那句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想小儿子的学问好,一定知道。
回到家,桂枝就让长子给京中的小儿子写信,问他那是句什么样的诗。可长子不比小儿子,只识得有限的几个字,平日里动个笔就糊里糊涂的,桂枝除了“结发”、“恩爱”的字眼,其他的又一概都记不清楚,这封信就写得更是夹缠不清。
小儿子收到兄长的信时只觉得莫名其妙,他给一旁的妻子看了信,问她:“母亲这是想说什么?”
妻子停了手上的针线,想了想道:“阿翁去世后,阿家老是念叨他,想来是她在思念阿翁吧?”
小儿子觉得有道理,叹了口气道:“父亲在世时和母亲的确恩爱,可是母亲老这么郁郁寡欢也不是办法。”
妻子柔声说道:“她住在家乡,难免睹物思人,若是我们把她接到京里住一阵,或许能排解排解?”
小儿子接纳了妻子的建议,过了不久,在他的坚持下,桂枝便离开黔州,来到了西京。
“母亲你瞧,”来接她的小儿子扶着她,指向远处的城楼,“那就是西京了。”
桂枝活了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座传说中的都城。这座城比她想象中的更为雄伟壮丽。桂枝从来胆大,可对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她竟然有些瑟缩了。
儿子明白母亲的震撼,他刚从黔州来西京时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微微一笑,命车驾入城。路上桂枝不时地撩起帘子,张望着京中奇景。形形色色的异国人和琳琅满目的商铺让桂枝大开眼界,除了赞叹,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约是为了转移她的思念之情,小儿子让妻子多陪桂枝游览京中名胜,桂枝果然欢喜。儿子与新妇见她开怀,也甚是欣慰。不知不觉,桂枝就在京中住了将近一年。
第二年夏天,桂枝的小孙女不知怎么老是中暑生病,这日新妇原本要带桂枝去安业寺游玩,却因小女儿的病而无法成行。清早新妇便来向桂枝表示歉意,说不能陪她前去了,不过她已命家仆备了车,桂枝可以自行赏玩。
桂枝本想留下来帮新妇照顾小孙女,新妇却表示不碍事,让她放心去游玩。似乎是为了减轻桂枝的负罪感,新妇又道家中缺了几味香料,请桂枝游玩回来替她去西市买回。桂枝不便推却新妇的美意,只得独自出行。
安业寺为都中名胜,虽然最有名的牡丹花期已过,游人也比往日少了些,香客却还是不断。桂枝上了年纪后就不大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她在仆妇的陪同下胡乱地烧了把香,就去了寺庙后面的亭子里坐着休息。
离亭子不远的地方植了两棵槐树,上面结满花蕾,桂枝不由得看出了神。
“阿婆?”一声呼唤把桂枝叫回了神,眼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穿胡服、戴胡帽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中等个子,相貌俊秀,桂枝觉得他有点面善,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年轻人向她一揖,笑容满面地问道:“我注意阿婆好一会儿了,见阿婆老是盯着那两棵树看,不知道那树上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他搭话的语气明朗轻快,又很温和,让桂枝心生好感,便开口回答他:“我在看那上面的槐米。”
“米?”年轻人很是疑惑,把手搭在额上张望着,“树上还能生米不成?”
桂枝笑了,耐心地解释:“槐米不是米,是槐树的花蕾。”
年轻人恍然,敲着自己的头笑道:“原来如此!长得还真有几分像米。”顿了顿,他又问:“那这个槐米又有什么好看的?”
桂枝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小孙女最近生病,她很怕苦药,每次都要吐出来。我家新妇每天都头疼怎么哄她吃药。我记得把槐米晒干了,用来煮水就可以清热去暑,很对我家小孙女的症,而且煮出来的水也没那么苦的味道,所以刚才想着要摘点回去……”
年轻人听了,摸着下巴说:“安业寺的僧人都凶巴巴的,还特别小气,我以前来他们这里摘了两朵牡丹,他们追了我好几条街。我看他们一定不肯给的。”
桂枝听了有点失望,起身说道:“那就算了,我回去了。”
“阿婆等等,”年轻人笑嘻嘻地叫住了她,“我家里倒有几棵槐树,阿婆家住哪里?我回家后摘点送你。”
桂枝大喜,便将家中的住址告诉了他。她与年轻人作别,又去西市买了新妇交代的香料才回家。一到家,便见门前停了一辆大车。
儿子常与同僚往来,桂枝见了也不觉得奇怪。她进门下车,便见儿子迎上前来问道:“母亲今日可有什么奇遇?”
桂枝摇头:“没有。”
“刚刚宁王命人送了一大车槐米到我们家里,喏,门口那辆大车上装的便是。”
桂枝听小儿子说起过京中的显贵,知道宁王是今上的同胞兄弟,地位再尊贵不过。她吃了一惊,忙出来查看,果然是满满的一车槐米。
儿子在她身后继续道:“来使说宁王是指名要送给母亲的。”
“可是……”桂枝手足无措,“我没见过宁王啊。”
“听说宁王喜欢微服出游,也许曾与母亲巧遇?”小儿子推测道。
桂枝想起寺里遇上的年轻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么个嬉皮笑脸的人,竟然就是如今圣眷最浓的宁王吗?
桂枝再见到宁王是在半个月后。
小孙女喝了槐米煮的水,很快康复了。这日桂枝正陪着孙女玩双陆,忽听得前面一阵喧哗,接着便有侍女急匆匆地过来,请桂枝到前厅见客。
桂枝在京里不认识什么人,更不参与儿子、新妇的应酬,不免有些奇怪。她狐疑地跟着侍女到了前厅,只见厅中正座上盘膝坐着一人,正在与儿子说话。听见桂枝进来的响动,厅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座上正是桂枝在安业寺中遇到的年轻人。
“母亲,”小儿子怕桂枝应付不来,急忙迎上来,“宁王今日是特意来拜访母亲的。”
“阿婆,”宁王也起身,含笑唤她,“那些槐米可还好用?”
桂枝见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忍不住一笑:“好用好用!我家小孙女这两天已经好多了。不过大王送得太多了,我那小孙女才多大,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那么一大车来,我们又要去梗,又要晒干,都差点忙不过来……”
小儿子听她口无遮拦,连忙喝止道:“宁王也是好意,母亲不得无礼。”
“无妨无妨,”宁王倒是一点也不介意,笑着摆手,“给阿婆添麻烦了。那么多出来的槐米阿婆要怎么办呢?”
“分送给街坊了。”桂枝自豪地说,“我教他们怎么去梗晒干,以后又要怎么用,然后再分送给他们。这坊里每户人家都得了呢,今年坊里不会有人再中暑了,大王这也是歪打正着的功德。”
宁王听了哈哈大笑,向桂枝的小儿子道:“令堂说话当真有趣。”
小儿子赔笑:“家母是乡下田舍人,让大王见笑了。”
听了这话,桂枝不乐意了:“田舍人怎么了?你也是田舍人生、田舍人养的。怎么,到了京里没几天,就瞧不起田舍人了?”
小儿子面红耳赤,还是宁王笑着打了圆场:“我倒是听说乡下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一直想去走走。可惜我那兄弟不许,每次都训我,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烦也烦死了。”
桂枝听他发牢骚觉得很有趣,便说:“大王要是不介意,就在我们家吃饭吧。我下厨去做点我们的家乡菜,请大王尝尝,也算是乡下的东西了。”
宁王连声叫好。桂枝忍不住莞尔,觉得皇家的人也不是那么难接近。
她随后整治了酒食,多是些乡间风味。宁王很是喜欢桂枝的厨艺,一边大嚼,一边与她的小儿子对饮,不时蹈舞助兴,可谓宾主尽欢。天色渐晚,宁王便欲归去,临走之际却又转回来说道:“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阿婆肯不肯答应?”
“大王请说。”
宁王搔着头笑道:“近来天气炎热,太后不思饮食,某以为阿婆厨艺过人,必定合太后的口味。不知能否请阿婆随我入宫一趟,指点一下宫人们的烹饪之法?”
桂枝笑了:“我当是什么事呢,这是大王的孝心,老婆子自然要成全。”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大约又过了十日,宁王便派了犊车来接桂枝入宫。
桂枝教宫人们做了几道她家乡的菜食,呈给了太后。不多久便见太后殿中来人,说太后极喜欢这几道饭食,又听说是宁王请来的人,便召桂枝入殿一见。
进宫前,小儿子曾给桂枝交代过一些宫中之事,说先帝故去后,太后一心理佛,不再过问外事,所以桂枝在佛室见到太后时并不吃惊。虽然不敢直视,不过桂枝偷偷打量了几眼,还是看清了太后的容貌。
太后的年纪略长于桂枝,不过在宫中保养得宜,倒显得比桂枝要年轻了十来岁。虽然年华已逝,但却不难看出,她年轻时应该是个很清秀的女人。她穿戴简素,除了发间绾着的银簪以及手中的佛珠,再无一饰。
桂枝觉得眼前的老妇一点也不像太后,倒像个民间妇人。寻思间,她已走到近前,按照宫人的指点向太后行礼如仪。
太后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道:“快快请起。”
她说话声音不高,嗓音里虽听得出年纪,却仍有几分悦耳。桂枝起身后,太后便命人赐坐。
桂枝坐下,低着头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宫中毕竟不比自家的府邸,太后也不比宁王,她不敢造次。
太后知道她紧张,先温和地开了口:“今日劳动夫人,委实过意不去。”
“妾……妾惶恐……”桂枝结结巴巴地回答,“太,太后……喜欢,不,不胜荣,荣幸……”
太后笑了,对她道:“夫人不必如此,照平时那样说话就好。”接着,她又问了桂枝的年岁、身体以及家中人口。
桂枝见她态度温和,语气亲切,不免生出了好感,觉得宁王那般亲和,当和这位太后的言传身教有关。渐渐地她也能如常地和太后说话。桂枝虽不识字,言语却不乏味。见太后颇有愉悦之色,桂枝更卖力地讲起了种种乡野趣闻,逗得太后不时地掩口。
桂枝出宫时,太后赏赐了不少财帛,又特意对她道:“夫人以后若有空闲,可多进宫来和我说说话。”
桂枝谢了,满心欢喜地出了宫。
小儿子担心母亲不懂规矩,冲撞了宫中贵人,一早就从官署回家等候,见母亲满面春风地下了车,他才放下心来。
进了房,母子俩不免细细地说起了宫中见闻。桂枝笑言:“初入殿中,我看殿上的人都小心谨慎,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还道太后是个多威严的人,不想她竟那样随和呢。”
小儿子笑道:“即便如此,母亲也不可大意。都说伴君如伴虎,太后也是一样。”
桂枝不信:“我看不至于吧?太后看起来脾气很好呢。”
小儿子生怕老母不慎,惹出祸事,便加重了语气说道:“母亲别看太后长得慈眉善目,就把她当常人看待。今上本是先帝幼子,太后当年又是以哀孝王遗孀的身份入侍先帝,凭着这样的身份,却能将幼子扶上御座,太后绝不是寻常人物。”
桂枝将信将疑,想了一会儿又问:“哀孝王是谁?名字这样耳熟。”
小儿子笑了起来:“母亲难道忘了,先帝本是文宗庶子,当年文宗废了太子,才立了先帝。哀孝王就是当年的废太子啊。”
这句话仿若惊雷滚过,让桂枝彻底呆住了。难怪哀孝王这三个字这样耳熟,原来就是李元沛。桂枝记起,当年迁葬的人提到天子复了李元沛的王号,追谥似乎的确是这三个字。太后若曾是哀孝王的遗孀,那岂不正是……
桂枝的脸色变了,难怪她左等右等,都等不到李元沛的家人。
原来……竟是这样……
那日之后,太后又曾数次遣人召桂枝入宫说话,却都被桂枝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托了。
儿子久在官场,见母亲如此不给太后脸面,不免心惊。新妇也不住地劝桂枝,让她切莫意气用事。桂枝看着苦口婆心的儿子和新妇,只能长叹了一声。当宫中再度相请时,桂枝便没有再推辞。
太后仍是上次的打扮,语气也如上次一般和蔼,可听在桂枝耳里,却再不是同样的滋味。
察觉到桂枝的态度有异,太后关切地问:“夫人这次话少了许多,莫不是身体仍然抱恙?”
“不是。”桂枝生硬地回答。
太后凝眸:“还是夫人有什么心事?”
桂枝低头片刻,向太后又行了一次大礼,然后说道:“妾有一件事想请教太后。”
“夫人请讲。”太后含笑说道。
“太后或许不晓得,妾本是黔州人氏。”桂枝缓缓地说道。
听到黔州二字,太后手中捻动的佛珠微微一滞。她抬眼,用意味不明的眼神凝视着低伏于地上的桂枝。
明知太后听了这话或许会大怒,桂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竟一口气说道:“以前黔州经常有判了流刑的人,先夫年轻时看管过一个西京来的犯人。那里是乡下地方,生活清苦,所以那个人在黔州一年就死了。他死时一直想念着不在身边的妻子,连我们看了都心酸得很。他死后,我们曾托人给他西京的妻子捎信,却总是没有音信。妾近来才得知,原来在他死后不久,他的妻子就改嫁了他人。”
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她重新捻动佛珠,面无表情地听着桂枝说话:“丈夫过世,妻子改嫁本也是世间常有之事,只是丈夫死了,做妻子的却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就改适他人,未免过于薄情。不知道太后是什么看法?”
太后不意桂枝会忽然问她,沉默片刻才放下佛珠轻声说道:“夫人之意,我已明了。只是世间之事,往往不足为外人道之,恕我无法解答夫人的疑问。”
说罢她轻轻地挥了一下手,让人将桂枝送出了太后殿。
那之后太后再也没有来请过桂枝。儿子初时也有些疑惑,不住地追问她与太后的谈话。桂枝不耐,索性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儿子听完便只剩下倒吸冷气的份儿:母亲这不是故意揭太后伤疤吗?这事若是传到皇帝的耳朵里,自己这官位怕是保不住了。
他整日里忧心忡忡,就怕皇帝找他的麻烦。可之后数月,皇帝对他却并无二致,弄得他有些疑惑:皇帝是不动声色呢还是不知道这件事?他想了许久,觉得不知道的可能性更大些。太后之前的婚姻对皇帝来说并不是什么太有光彩的事,太后若是明智,自然也不会在皇帝面前提起。
他至此才松了口气。只要皇帝不知此事,他们一家暂时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太后那里虽然有所得罪,但日后妻子在外命妇参拜时多去描补,太后宽仁,或许能够谅解。主意定下,他才彻底地放了心。
桂枝并不知自己曾让儿子如此烦恼。经过此事,不免又勾起了她的诸多回忆。她记得当年迁葬的人说过李元沛的墓在西京,觉得来西京一趟也该去拜祭一下李元沛这个故人,便动了打听的心思。只是其间新妇又有了身孕,桂枝要分心照管家事,这件事便暂时搁置了下来。直到次年的清明,桂枝才得以成行。
李元沛附葬于文宗陪陵。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李元沛的墓与其他的陪陵都相隔较远,并不好找。小儿子提着篮子,扶着桂枝走了一大圈,才看见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墓碑。母子俩渐渐走近,却见墓前已静静地立着一人。母子俩都很诧异,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那人听见,转过头来,却是许久不见的宁王。
见到桂枝母子,宁王也有些吃惊。三人互相见了礼,却都一时无言。最后还是桂枝开了口:“大王怎么会在这里?”
她虽对太后有所不满,但对这个性格开朗的宁王却还有着好感,故而语气仍十分亲切。
宁王淡淡地回答:“我出生不久就被过继给了哀孝王,名义上他是我的父亲。”
桂枝见他身着素服,有些恍然:“所以大王是来……”
宁王自嘲地一笑:“虽然算是父亲,我却连见也没见过。不过有人牵挂,所以我会在清明这日过来祭奠。”他停顿了片刻,再度开口问道:“阿婆又怎么会来这里?”
桂枝沉默了一会儿,指着李元沛的墓碑轻轻回道:“妾在黔州时与他认识。”
宁王并不蠢笨,顿时明了:“阿婆不再进宫,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桂枝不好直言,只能默认。
宁王苦笑:“看来阿婆对我母亲有些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桂枝冲口而出,“她现在安安稳稳地做着太后,又怎么会记得他?李郎君却是到死都在念着她呢。”
宁王有片刻的默然,最后缓缓开口道:“不提起,并不代表忘记。”
桂枝不解。
“这不是我该说的话,”宁王安静地说道,“不过若我的母亲当真能忘记他,她这一生或许就不必那么辛苦。”
桂枝困惑地摇头:“我不明白。”
宁王哧的一笑,摊手说道:“其实我也不怎么明白。”
桂枝好不容易见他说了几句正经话,不想这么快他就故态复萌,又嬉皮笑脸起来,倒不知道该不该信他了。她转念一想,过继给李元沛一事,宁王应不至于说谎,且宁王也说了,他并不识得李元沛。那这世间还有谁会记着他,且让宁王过来扫祭?也许太后真是有苦衷?
想到这里,桂枝叹息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捧到宁王面前。
宁王挑眉:“这是什么?”
“这件东西我留了几十年,”桂枝叹着气说道,“原以为不会有人在意了,这次本是想带到李郎君的墓前烧掉的。在这里遇上大王也是缘法,便交与大王吧。”
宁王疑惑着接了过来。
见他似乎不很明白,桂枝继续说道:“这是李郎君遗下的东西。老婆子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交给他家人了,不想大王竟和他有这样的渊源。大王既是他的后人,自然比我更有资格保管此物。至于这物事到了大王手里是留是弃,又或是要交给别的什么人,就都与老婆子无关了。”
听得是李元沛的遗物,宁王收起嬉笑之色,郑重地向桂枝道了谢。桂枝自觉了了心事,将备好的祭品放在李元沛墓前,便与儿子一道离去了。
宁王立在墓前,遥见母子二人上了牛车,辘辘去远,这才打开了桂枝给他的盒子。
盒内是一张纸片。因年代久远,纸片已泛黄发脆,纸上一行深深浅浅的字迹,想来是那写字的人手中无力,数次停顿方会如此。
他取出纸片,仔细地辨认纸片上的内容。虽已历经岁月,那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