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使者离开后,余朝胜得莲生奴示意,掀开垂帘一角,听得蹄声去远,才确信人已走了。他放下帘子后又四处察看了一遍,确定全无异状,才安心地回到了房内。
入室之后,见莲生奴欲取案上书卷,余朝胜连忙上前替他取来。莲生奴手臂有伤,长久执卷甚为不便,好在余朝胜早知有此一事,亦有所准备,特意命人制了高矮合适的架子带着。此时支上放书,正好方便莲生奴攻书苦读。
莲生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余朝胜知道他这是满意自己的心思,便趁着这机会问道:“奴婢愚昧,以为大王和宁王费尽心机设这个局是想嫁祸康王。怎么在中使面前,大王却只字不提?”
莲生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北府路途遥远,难保路上不会出点什么事。我料到康王不会让我顺顺利利地到北府,故而布下此计,抢在他动手之前安排了这么一出戏。亲王遇刺,定会震动朝野,此后途中的任何风吹草动,皆会受人瞩目。阿爷加派护卫,说明他也已有所警觉。这样一来,想必康王不敢再轻举妄动,之后的路也就平安了。既已达到目的,就不必再嫁祸他人了。”
余朝胜想了一会儿,笑着道:“果然是这个道理。只是大王伤了自己身子才有了这个机会,如此白白放过,不免可惜。”
“你以为我不说,父亲就不会猜疑了吗?”莲生奴淡漠地转动书卷,“以阿爷的精明,做得太着痕迹反而容易露馅,我们闭紧了嘴,他便不会疑心这行刺是我们自己安排的。只要他不对我起疑,猜忌康王便是迟早的事。”
余朝胜拜服,真心实意地说道:“大王英明。”
莲生奴并不搭理他的恭维,依旧埋头看书,过了一会儿才道:“上次让你找个可靠的人给两位郡公传信,可有回音了?”
余朝胜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苏郡公已有消息。经沿途搜捕,发现有几人形迹可疑,便命人悄悄跟着,果然将他们一网打尽。人现在已经抓到,还搜出了一封书信,上有康王的私印。”
莲生奴一愣:“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了。”
余朝胜眉开眼笑:“可不是!郡公说了,只要大王一声吩咐,便随时可呈交御览。”
莲生奴点头:“再等等吧,若追查的过程太容易,反而让人生疑。你也给京中去个信,就说我一切平安,让阿娘和阿兄不要担心。”
余朝胜应了,即刻出去将莲生奴吩咐之事料理妥当。他返回后见莲生奴有些倦意,便早早地服侍他歇下了。
经此一事,莲生奴从此安枕无忧,康王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楚王遇刺之事一传出后,康王便知事情不妙,立刻命人去请宋遥。宋遥正在官署处理公事,接报并没有立即赶来,而是闻报后直接斥退了来人。他有条不紊地处理完了政务,一直等到他平日离开官署的时刻,才不慌不忙地起身离开,之后车驾直入康王府邸。
康王正坐立不安,听闻宋遥前来如获大赦,立即出迎。
宋遥慢条斯理地下了车,低声斥道:“你慌什么?”
康王遣散了众仆,才急切地说道:“楚王遇刺,我……”
宋遥抬手阻止他说下去,见四下无人才压着嗓子说道:“越是情况危急,大王越要镇定,切不可自乱阵脚,更不可让人瞧出端倪。”
康王心神略定,这才将宋遥迎入书室。一进书室,宋遥便一改悠闲之态,急切地问道:“楚王怎会在雍州境内遇刺?莫不是当时大王的安排有误?”
“怎么会?”康王也急道,“某再愚钝也不会让人在雍州杀他,我们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呢。”
“如今已打草惊蛇,不宜再有行动,赶紧传信把人都撤了。”
康王神色不安:“一出事我就让人传了信,让他们不得妄动。照理说,现在也该有信回来了才对。”
正说着,便有一名侍从入内,说遣出去的使者已回到了府内。康王急令他入内,可使者带回的仍不是好消息:“某受大王之令前去传信,不想到了约定之地竟不见其踪影。某不敢大意,便四下打听,得知两位郡公的一支兵马前几日曾在当地停驻多时,只怕……”
康王还未有反应,宋遥的脸色已难看至极,他在案上重重一拍:“中计了!”
“宋公,他们手上有我的亲笔信……”康王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浑身抖若筛糠。
宋遥猛然回头,声色倶厉地指着康王的鼻子怒斥:“你怎么如此糊涂!生死攸关之事,怎么能留下痕迹?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康王羞愧难当,吞吞吐吐地问道:“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宋遥拂袖欲走,“你闯出如此大祸,还问我怎么办?我现在回家安排后事兴许还来得及!”
康王慌了神,急忙拖住宋遥:“宋公,宋公!你我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某若获罪,明公只怕也难善了,还请宋公指点一条明路。”
宋遥摆脱不得,何况他也明白,他和康王现下是绑在一起了,康王若出事,自己也难脱干系。再说不助康王,难道现下他还能与楚王交好吗?他只得忍气回身,与康王思量对策。他在书室内踱步数圈,心里有了计较,在案上轻轻一拍:“事已至此,索性兵行险招。”
康王忙道:“请宋公明示。”
“你那封信若是没来得及销毁,多半会落在楚王的手里。将来他若呈交御前,于你大为不利。你与其等到那时百口莫辩,不如先下手为强。你即刻入宫向陛下陈情,就说有人借此机会行刺楚王,实是想嫁祸于你,挑拨你们手足相残。因此若有人呈进任何不利于你的信物、证据,必系伪造,而那进呈之人便是那包藏祸心、离间兄弟的罪魁祸首,请陛下明察。”
康王愣住,好半天才迟疑着道:“这岂不是不打自招?父亲能信吗?”
宋遥斜睨着他道:“难道大王还有更好的办法?楚王是陛下之子,难道你就不是?陛下在这种事上是不便有所偏向的。你主动表明了态度,就是占得了先机。只要陛下还存着父子之心,就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再彻查此事。因此大王绝不能松口,务必要一口咬定这是栽赃嫁祸,陛下就算起疑也不能奈何大王。若楚王真将那信呈交,咱们不但有能脱罪的说辞,届时反咬一口也未可知。”
康王明白了过来,不禁抚掌大赞:“到底还是宋公老辣,竟能化不利于无形。某这就立即入宫,向父亲说明此事。”
他刚欲命人备车,却又被宋遥一把拉住了。
“此计虽好,终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尽去陛下的疑心。只要陛下心里有了猜疑的意思,对大王不利是迟早之事。”宋遥的语气阴森,“有些事,大王也该有所谋划了。”
尽管已经猜到遇刺之事可能是莲生奴安排给皇帝看的,绮素却还是忍不住担心莲生奴。他一人在外,也不知余朝胜等人能不能照顾好他?她急切地盼望着使者的消息,因而一直等到深夜仍未就寝。
过了子时,使者才终于返都向皇帝回禀莲生奴的消息。皇帝知道绮素一定还在等消息,一知使者回京便急让人来请绮素,让她一同去听使者的禀报。
会宁殿前早有内官守候,见到绮素一行便殷勤地上前引她入内。皇帝和归来的使者已在殿中,显然正在等她。见到绮素,皇帝微微一笑,向她招手。
绮素对皇帝回以一笑,不慌不忙地行了礼,在他的身侧入座。帝妃二人坐定,刚要开始问话,却又见内官急匆匆入内,向皇帝禀报说康王求见。
这个时辰京中各处应已宵禁,皇宫内里的法规更为严格,即便是皇室宗亲,未得允许也不该在这时候擅自入宫。一向重视皇室体面的皇帝对这种有悖宫中法度的行为自然不喜,闻报眉头一皱,语气已极是不悦:“他来做甚?”
绮素听得康王求见也是一惊,然她对莲生奴以后的计划略有察觉,不免想知道康王的说辞,便柔声规劝皇帝:“康王冒夜入宫,想必是有要紧的事,至尊还是见他一见吧。”
皇帝闻言叹息了一声,似是有些无奈。他挥了挥手,让使者暂且退下,然后向内官示意,让康王入内。
绮素揣测那康王之意,料他必不愿自己在场,遂起身笑道:“妾若在此,康王恐不便与至尊叙话,且容妾回避片刻。”
皇帝点头,却在她起身时轻扯她衣袖:“一会儿还要问话,你也别急着走,去后面等吧。”
这话正中绮素下怀,她便笑着应了一声,移步内室。
皇帝起居向来俭朴,在会宁殿侍奉的人也减至最少。此刻宫人皆随他处于前殿,内殿便仅留了两名宫女。绮素对迎上来的宫女挥了下手,两宫女便恭敬地退了出去。她在内殿略转了一圈,确定再无他人在侧,才慢慢地踱近屏风,倾听康王与皇帝的谈话。
皇帝背向屏风,语气中对康王的不悦显而易见:“你深夜入宫,所为何事?”
绮素透过屏风,隐约可见康王跪伏于地。他那么个张扬惯了的人,此时却卑微地匍匐于地,语气细弱地说道:“求父亲为儿做主。”
绮素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但从他冷淡的口气推测,他应该颇为不耐:“你有什么事要朕做主?”
康王没有抬头,已是泣不成声:“儿子听说楚王在雍州遇刺,夜不能寐,唯有入宫面见父亲,方能心安。”
“哦?”皇帝短促地一笑,“朕倒不知道你竟如此关心莲生奴。”
康王飞快地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重新伏于地上泣道:“父亲大人明鉴,儿与莲生奴虽非一母同胞,亦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岂有不知孝悌友爱之理?可如今京中却到处传言,说此事乃儿子所为。儿子听闻之后悲愤难抑,才会寝食不安。”
康王这句话出口,绮素呼吸一滞,忙以手掩口,以免自己惊呼出声。这康王竟有如此的胆量和机变,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抢先发难,素日里倒是小瞧了他。她深吸了几口气,又不住地提醒自己要镇定,然后才继续听父子二人的谈话。
皇帝有一阵子没说话,最后才淡漠地说道:“若你问心无愧,又何必急于辩白?”
康王向前膝行一步:“三人成虎。父亲大人固然英明,可若是有心人伪造证据、刻意栽赃呢?儿子素来心直,不擅口舌之争,将来只怕会百口莫辩。幸而父亲一向公正严明,从不偏袒,必能还儿子的清白!”
皇帝没有说话,似乎正打量着康王,揣测他话中的虚实。康王则无所畏惧,抬首迎着皇帝的目光继续说道:“雍州为儿子所领,莲生奴出事,儿必难脱干系。纵然儿子凉薄,不知兄弟之义,却也总不至于行如此蠢事。幼弟在儿子的辖地遇害,岂不是要昭告天下,此事乃儿子所为?父亲素来知儿,还请明察。”
皇帝听了这话,语气才稍见缓和:“这话倒也有理,只是这刺客……”
“父亲!”康王颇为激动地打断了皇帝,“刺客必是某些居心不良之人的安排,其意不在于杀害莲生奴,而是见不得我们兄弟和睦,欲以此离间我们兄弟!”
皇帝没有答话,似乎仍在犹豫。
康王不见父亲回应,料想他仍有疑己之意,便一咬牙,从袖中抽出了一柄短刀。只听得一声轻响,接着如霜的银光一闪而过,康王手中的刀已出了鞘。
绮素见康王拔刀,不由得大惊,再顾不得避嫌,急步走出了屏风,厉声喝道:“御前带刀,康王意欲何为?”
康王进殿时并不知绮素也在,更不知她在屏风后听他们父子谈话,面上略露惊异之色。他反应也快,抬首目视了绮素片刻,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接着便举刀在胸前一划。衣衫在锐利的刀锋下尽数裂开,露出了他结实的胸膛。
绮素和皇帝都吃了一惊。绮素掩口低呼,皇帝则身子微向前倾。
康王撩开破碎的衣衫,转向皇帝高呼道:“父亲若不肯信,儿愿剖心以证清白!”
皇帝见康王举刀,怕他真的会自刺,一边伸手制止,一边急令在场的内官们:“拦住他!”
几个身强力壮的内官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拉住康王,夺下了他手中之刀。
绮素见状面色惨白,竟似摇摇欲坠。皇帝看了她一眼,吩咐身边宫人:“贤妃胆怯,受不得惊,扶她进去,再取热酒来给她压惊。”
绮素也觉此时不宜再与康王冲突,便顺从地让宫人扶着自己重回内室。她神情惶惶,仿佛真的受了惊吓一般软倒在内殿的榻上,胸中冰凉一片。
皇帝对子女一向宽仁,康王此番入宫又是哭诉又是自残,必然会让皇帝投鼠忌器,难以再追查刺客之事。日后即使莲生奴能拿得出他指使手下行凶的证据,只怕皇帝也会含糊其词,让他蒙混过关,说不定康王还会反过来指责莲生奴栽赃嫁祸。这件事看来多半会不了了之,莲生奴靠自伤才换来的机会,竟被康王化解于无形,难免让她愤恨。
所幸她在深宫中浸润多年,已不会再轻易失去理智。在榻上坐了片刻后,她便冷静了下来,前后一推演,便想到此计如此老辣,以康王的性子和头脑是绝对想不出来的,必是有人在背后替他筹划。一直隐在康王身后、又能如此精准地把握皇帝心思的人,除了宋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选。
绮素绞紧了衣袖,这个人当年就曾助皇帝陷害李元沛,在皇帝纳她之后又一直与她作对,如今他还想要伙同康王对自己的儿女不利。
她已经忍了二十年,不能再忍下去了——宋遥决计不能留了!
日暮将近,官署内的天光也渐渐地暗淡了下去。室中的昏暗终于让埋首公事的程谨抬起头来,天色已晚,是回家的时候了。
自李氏的长女出嫁,程府顿时冷清了不少,直到近来琴女又产下一女,府中才终于又热闹了起来。程谨和琴女对女儿降生的欣喜自不必说,连李氏也因膝下寂寞而对这个女孩另眼相看,围在摇篮边逗弄小女成了一家人近日来最大的乐趣。程谨守着家中的妻女,满足得连旬日里惯常的同僚相聚也都一并缺席了。
想到家中女儿的憨态,程谨便有些按捺不住,搁置笔墨便准备离开内省。不想他方出了门下省,就见王顺恩微微弓着身子立在角落里。
程谨一直担任着长寿和莲生奴的老师,贤妃出于关心,会不时派王顺恩来询问两位皇子的课业,故程谨与他颇为熟稔。程谨不以为异地上前招呼道:“某还以为楚王出京,该有一阵见不到中官了呢。”
王顺恩向程谨施了礼,眼角迅速地扫视了一遍周围,才低声笑道:“楚王虽然离都,宁王却还在呢。贤妃正是让奴婢给相公传句话,请相公趁着楚王不在,好好地打磨下宁王,省得宁王成日里不务正业。”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程谨跟随于他。程谨不疑有他,只道他真是为贤妃传话而来,便一句话也没问就跟在了王顺恩身后。王顺恩领着他向那人少僻静之处走去,程谨初时犹未注意,后来见这一路渐渐离了前朝,越来越靠近后宫,终于感觉到不对,有些警惕地问道:“外臣擅入内宫多有不便,还请中官明示,这是欲往何处?”
王顺恩的脚步轻轻一顿,含笑一指:“程相公莫急,这并不是去往内宫。喏,就在前面了。”
程谨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一处不大的殿宇。这个地方程谨并不陌生,皇帝宴请外邦使臣时,多在此处更衣,有时也会在殿中稍事休息。程谨心中的疑云更甚,王顺恩带他来此,到底意欲何为?
王顺恩一向乖觉,见程谨面露迟疑之色,便笑着解释道:“实不相瞒,贤妃欲与相公一晤。贤妃不便往前面走动,只好委屈相公来此会面。”
程谨本已隐隐怀疑,现在从王顺恩口中听到要见他的确是贤妃本人,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后妃与大臣并不该往来,贤妃在这件事上也一向谨慎,除了询问两位皇子的课业以及年节赠礼,从不与他过多接触,如今她突然要和他见面,不能不让他震惊。
王顺恩见他沉吟不语,赔笑说道:“贤妃只是有几句话想问,并无他意。也请程相公放心,这件事奴婢已安排妥当,绝不会落人口实。”
程谨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径直大步向前走去。他都被带到此处了,要落人口实也早就落了,除了见面他还能有何选择?他倒要听听贤妃这下有何说辞。
王顺恩与程谨打过不少次交道,见他如此做派,知道这老实人怕是生气了。可一边是宰相,一边是贤妃,他谁也得罪不起。因此只能急步上前,将偏殿的门打开,希望以此来讨好程谨。
他的举动程谨看在眼里,却是一言不发,迈步进入了殿中。王顺恩恭恭敬敬地等程谨进去了,才把门关上,自己则把守在门口,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贤妃选择会面的地方并不大,内中的陈设也极简易:房舍两端各设坐榻,中间垂着淡黄色的纱帘,将两张坐榻分开,这显然是隔帘相晤的意思。
室内并无他人,显然贤妃还没到。程谨到底于宦海沉浮多年,不再如当年一般冲动,片刻之后即冷静了下来。贤妃在深宫浸润多年,不会连这点分寸都不懂,想必是有不便托人转告之事才会如此安排。若是这样,他倒应该好好思量一会儿如何应对。
绮素并没有让程谨等太久。程谨刚到不久,便听到帘内一阵轻响,已有人从另一端进入了室中。程谨微微抬头看向帘后,见当先一人红袖白襦,知她必是宫女无疑。那宫女站定之后,才又出来了一名着深紫衫裙和白色半臂的妇人,想必便是贤妃了。
程谨见她出现,便欲下拜,却听帘内女声说道:“明公乃国之肱股,妾不敢受宰相之礼。”
这声音轻柔悦耳,确实是贤妃本人。她虽如此说,程谨却并不好过于怠慢,依旧是见了礼才在榻上落座,绮素也在纱帘另一边的榻上坐定。既然是贤妃请他来的,自然没有他先开口的道理,故程谨安静地跪坐着,等对方先说话。
绮素却没有急着说话,而是向宫女点了点头。那宫女会意,从另一边退了出去,想必也是守在门口听候动静。
“宫妃私下面见宰相确实不妥,”绮素缓缓说道,“只是情非得已,还望侍中谅解。”
程谨连称不敢,然后问道:“不知贤妃召见所为何事?”
“楚王遇刺,想必程相已经听说了?”帘后的绮素淡淡发问。
“是。”程谨苦笑着点头。若不是楚王出事,贤妃也不会冒险来见他吧?
“康王为此入宫陈情之事,妾猜相公也应听说了?”绮素的语气不变。
“略有耳闻。”
“妾身想知道,”绮素停顿片刻后问道,“相公如何看待此事?”
“这……程某不太明白贤妃的意思。”程谨小心地应对着,密切注视着帘后的动静。
帘后没有动静,只有绮素淡漠的语声传来:“我的意思是,在相公看来,此事是否是康王所为?若不是,又会是何人?”
程谨面露难色,不知要如何回答。他教导楚王多年,多少有些师生之谊,楚王离京,他不是不担心,生怕康王会对楚王不利。只是这行刺之事隐隐透露着不寻常的味道,让他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虽教导楚王,朝中众臣也认为他因楚王之故与贤妃亲近,可他自己很明白:他和贤妃虽然彼此客气,却并没有交心。贤妃如何作想他不曾知道,以他的自傲也绝不会党附于她。因此,他并不敢对她直言自己的怀疑。
“程相公?”见他久久不语,绮素忍不住出声唤他。
程谨忙打起精神,谨慎回道:“楚王遇刺不是小事,某想陛下必会彻查。程某所知不多,不敢妄测。”
“康王愿剖心以证清白,这件事谁还敢彻查?”绮素的语气不无讽刺。
程谨皱眉,贤妃说话向来含蓄,如此直白的言语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小心地应对道:“某以为陛下自有圣断,贤妃不必为此忧心……”
“程谨,”帘后的绮素语气一沉,“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程谨一愣,结结巴巴地回答道:“程某愚钝……请,请贤妃明示。”
帘后一阵窸窣的响动,随即绮素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明白,在相公眼里,我不过是个无知妇人,可再怯弱愚昧的妇人也容不得别人染指自己孩儿的性命!”
程谨低着头,听得她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猛然间,她深紫色的裙摆已到了他的眼前。他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抬头,绮素的面容便毫无遮掩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她如今韶华虽逝,却犹存着几分旧时的风韵,且又经过精心妆饰,比起同龄的妇人至少要年轻了十岁,只是她的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全然瞧不出往日的温柔和蔼。
绮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诸位阁老平素怎么想我,我不是不知道,可无论这些年我做过什么事,我到底不曾干涉过朝政,更未仗着至尊宠爱在朝中培植势力。这一点,相公可有异议?”
程谨摇头,这一点她说的确是实话。虽然近几年苏氏兄弟风头极盛,但严格说来,他们与贤妃也只是表亲,算不上真正的外戚。且他二人都是凭自己的军功逐级晋升,并未受惠于贤妃,所以贤妃在朝中的确没有她自己培植起来的势力。对程谨自己而言,贤妃虽一直有意讨好他,却从未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拉拢他,也因如此,他才愿意这些年与她保持着一定的往来。
“那么,”绮素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口口声声说我祸国的康王和宋相呢?相公可知道这几年他们在朝中、军中安插了多少亲信?我看不出两年,羽林军和龙武军就会完全落在他们手里了。”
程谨难以置信地抬头:“他们当真……不,这不可能!”
他虽和宋遥已很少往来,但他绝不相信宋遥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当年宋遥可是口口声声说要做贤臣的,在统兵权上打主意,显然不是贤臣该有的作为。
绮素短促地一笑:“相公要是不信,不妨去查证一下。宋令公的手法一向都不着痕迹,查起来恐怕不太容易。可我想,再怎么巧妙的手段,终究也会有蛛丝马迹留下的。”
程谨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艰涩地说道:“贤妃是否意欲挑拨,使我与宋阁老相争?”
绮素侧头看了他一眼,神情间似乎觉得他太过于天真,她缓缓地问道:“恕我斗胆,程相公莫非忘了家父是谁?”
程谨一怔:“当然不会忘。”
绮素微露笑意:“程相公自然也该记得家父当年是因何遭贬。”
程谨点头,直言不讳:“韩侍郎不愿顺承帝意,构陷吴蜀二王,因此被贬至振州。韩侍郎风骨,程某素来仰慕。”
绮素微微仰首,肃容说道:“家父以忠直获贬,程相公性情类于家父,我又何敢期望相公助我行阴险之事?何况以程相公为人,就算我意欲挑拨,只怕程相公也不会与宋令公争斗。”
“那……”程谨露出不解之色,“贤妃的意思是……”
绮素再度转向程谨,微微一笑:“若宋令公当真问心无愧,自然会无惧程相公的盘查;可若宋公当真有不轨之意,以程相公气节,定不会有所包庇。我所求的,不过是程相公身为良臣的公心罢了。”
程谨默然,良久之后向绮素郑重一揖:“谢贤妃指点。”
与程谨的谈话很快结束,之后绮素一行人便返回了淑香殿。
回殿之后,绿荷先领着宫女为绮素更衣。换回了家常衣衫,绮素坐在榻上,把和程谨说的话又回想了一遍,自觉没有什么差池,便到书案前将这几日京里发生的事简略地写在了一封信里,又叫过王顺恩,让他着人给莲生奴送去。
王顺恩领了命,立刻遣使者送去驿馆。不想使者到了驿馆,却只见人去楼空。使者很是诧异,急忙四下打听,这才知道楚王已连夜动身去了北府。使者无奈,只得托了驿卒先往西京递了消息,自己则再度启程赶往北府送信。
莲生奴这次行得极快,使者一路急追,直到入了北府才辗转觅得了他的消息:楚王已于两日前平安抵达了北府。
出乎人意料的是,莲生奴并未让诸官大张旗鼓地前来迎接,反倒不声不响地进入了北府,花了两天时间来观察城中的街市、百姓。等他大致对城内的布局有所了解后,才命余朝胜拿了印鉴前往都督府。
楚王的出现令北府上下都吃了一惊。苏仁并未期望他能来得如此之快,其时尚在战地巡视。等他得了消息,匆忙将打扫残局的事交给苏仪,自己急急赶回北府时已是第二日的黄昏。
苏氏虽一门贵盛,但苏仁因经历过当年父亲苏牧被贬之事,一向持身谨慎。虽然绮素通过母亲苏引给他们带过话,楚王也表示出了善意,他仍不敢十分放心,更不敢对这位少年亲王有任何轻忽。楚王虽与他们有亲,却到底隔了一层,又从未与他们有过接触。何况这次他又是奉皇帝之令来处理边军之事,立场不免微妙。苏仁不愿给人落下任何话柄,在自家宅邸匆忙更换了衣衫之后,便驰往大都督府求见。
此时的都督府门前不出所料地停了车马若干,门边则是数名手持拜帖、做仆从打扮的人,显然也都是得到消息前来求见的人。苏仁见状更是谨慎,让家仆拿了拜帖,依样去门口恭恭敬敬地等候。
许是他来得极是时候,没过多久便见府门打开,出来一个戴幞头、着襕衫的小仆。那小仆尖着嗓子说道:“大王命奴婢代向诸位致歉:旅途劳顿,恐失礼人前,今日不便与诸公叙话。诸公若不嫌弃,可将拜帖留下,改日必在府内设宴,与诸君尽欢。”
众人听了,都连称“不敢”,接着又有人道:“大王远道而来,我等感念,才前来拜见。大王既然劳累,自当好生休养。我等改日再来为大王接风。”
那小仆听了,向众人行一长揖,方才上前将诸人的拜帖一一收下,之后众人也就各自散去。
苏家仆人也随众人留了帖子。苏仁待他回返,正要回自家宅邸,收完拜帖的小仆却在此时上前施了一礼,在外面扬声问道:“车内可是苏郡公?”
听见问话,苏仁忙打起车帘回答:“正是。”
小仆从仰头,冲苏仁灿烂地一笑:“大王有令,若苏郡公来访,请入府一叙。”
苏仁听闻楚王肯和他相见,心内一喜,忙正了正衣冠,下车随小仆进府。
都督府虽在楚王赴任前重新修整过,但到底空置多年,略显陈旧。楚王入住不过才两日,也未及更改其中格局,只命人重新打扫了一番。苏仁见了府内光景,便猜测楚王在京中养尊处优,只怕会多有不便之处,便寻思着明日叫人送些上等用物过来。
他正想着,忽听前面小仆说道:“郡公,这便是大王的书室了。”
苏仁抬头,刚好看见一个高瘦无须的人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那人走到近前,用略显尖细的嗓子说道:“余朝胜拜见郡公。”
此前楚王与苏氏兄弟的接触多是由余朝胜居中联络,因此苏仁闻言抬头,略略打量他了一会儿才笑道:“久仰中官大名,今日总算有幸一见。”
余朝胜佝偻着身子连称不敢。两人客气一番后,余朝胜笑道:“奴婢竟忘了,大王还等着郡公呢,这边请。”
苏仁点头,跟在余朝胜身后走进了书室。室中一人坐在书案前,正在翻看手边的信件。听到有人进来,那人抬头向门口望来。苏仁看清那是一名少年,身量未足、眉目俊秀,心知必是楚王无疑,忙上前数步便欲下拜。
莲生奴却已起身相扶:“舅舅何须多礼?”
苏仁听见这声“舅舅”心里一震,回过神来忙道:“某身份低微,不敢当大王如此礼遇……”
“舅舅,”莲生奴微微一笑,“我曾听母亲说过,因外祖父被贬,韩氏亲族早已断了往来,当年若不是苏家照拂,外祖母和母亲焉有今日?这一声,舅舅当得起。”
苏仁久经沙场,心志早已坚韧如铁,却被莲生奴这声“舅舅”叫得心里一软。他不善言辞,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某,某……”
莲生奴知道他的脾性,并不在意,一面引苏仁入座,一面向余朝胜道:“你去备些酒食,我好和舅舅叙话。”
余朝胜得令,走出去拍了拍手,便有婢女奉上了暖酒及小食。
莲生奴亲自替苏仁斟酒,苏仁有些受宠若惊,忙伸手拦他:“大王身份贵重,某不敢劳动。”
莲生奴却笑着坚持为他斟完了酒:“今晚不论尊卑,只论甥舅。”
苏仁不敢再推辞,举盏一饮而尽,莲生奴忙又替他斟上。二人就这么一个斟一个饮,几杯酒下去,苏仁总算少了几分拘谨。见苏仁的态度有所松动,莲生奴才慢慢开口道:“今日早些时候,有人捎来了母亲的信。”
苏仁听了,果然挂心:“京中可是有事发生?”
莲生奴放下酒壶,沉声说道:“阿娘说,康王进宫,愿剖心自证清白。”
苏仁心思缜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那刺客之事怕是不便再追查了。”
莲生奴点头:“以父亲的性子,多半会不了了之。”
“可惜了!”苏仁叹息道,那封信看来是用不上了。
“不仅仅是可惜,”莲生奴肃容道,“经过此事,康王必生警觉,日后的交锋只怕会更加棘手。”
苏仁沉吟片刻,缓缓问道:“贤妃的意思如何?”
莲生奴年纪尚幼,苏仁并不指望他能拿主意,因此只问贤妃的应对之策。
“母亲说程相已开始追查康王党羽,”莲生奴目视着苏仁,“不过,我并不认为一个程相就能对付得了康王一党。”
“大王的意思是……”苏仁这才把注意力转向了眼前的莲生奴。
莲生奴双手拢在袖中,唇边浮起了一丝莫测的微笑:“京畿已几乎在康王的掌握之中,我需要能与他相抗衡的东西。”他慢慢转向苏仁,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舅舅,你可明白?”
听到莲生奴的话后,苏仁原有的几分酒意在一瞬间便消散无踪。他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莲生奴的弦外之音。京中康王势大,要与他抗衡,就必须要抓住边军。他抬头,再次打量起面前的人来。
莲生奴年纪尚幼,虽已渐渐长成少年,面孔却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圆润,只是这团团的面容上已经看不到稚子的天真。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笑容里犹有几分腼腆,但他显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大王可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良久,苏仁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
“当然。”莲生奴微笑着低语,“舅舅该知道父亲的性子,此战结束,中原再无外患之忧,裁撤边军势在必行。京中康王虎视眈眈,为免我们他日沦为鱼肉,任人刀俎,边军绝不可落在外人手上。所以……舅舅,我需要你的合作……”
他的语气温和有礼,却在苏仁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一见面,这孩子就叫他舅舅,用亲情打动了他,使他卸下了心防,然后他抛出了康王这个难题。他们都清楚,苏氏一族与贤妃母子息息相关,将来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他用康王向他施压,迫他就范。
正如莲生奴所说,皇帝势必不会让自己和苏仪一直掌握着兵权,因此边军的整合已无法避免。苏仪对此并不是毫无准备,他也留了后手,预备与皇帝斡旋,等到时机成熟时才会交出兵权。他没料到莲生奴会打起边军的主意,并且直截了当地向他讨要。他原本以为,皇帝让楚王来此只不过是皇帝向他表明自己的诚意,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莲生奴显然已有了自己的打算。苏仁甚至怀疑,北府之行说不定就是莲生奴自己的计划。
“舅舅?”莲生奴久不见苏仁回应,微微扬眉。
苏仁被他唤回了神,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仔细地审视着他。不知怎的,苏仁忽然忆起了多年前的上元夜,还是晋王的今上在宫外宅邸中与他们兄弟侃侃相谈的情景。那时的晋王给他们兄弟二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至几十年后,苏仁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可现在,记忆中晋王的面容却开始模糊,渐渐地与眼前的少年重叠在了一起。之前苏仁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今上与楚王乃是父子。
事已至此,苏仁已经知道他该如何选择了。平复了自己内心的波澜,他缓慢而郑重地向莲生奴一拜:“苏氏一门谨听大王调遣。”
莲生奴嘴角上扬,伸手扶起了他,亲切地回应道:“舅舅何须多礼?”
有了苏仁的允诺,莲生奴召见了北府诸将。
众将虽知楚王与苏氏兄弟沾亲带故,但那关系毕竟不能算多亲密,何况兵权是苏家的倚仗,要说服他们交出兵权显然不是易事。如此的利害关系之下,实在不能指望楚王那点亲戚情分就能令他们乖乖就范。
可楚王是带着皇命而来,势必要就此事与苏家兄弟周旋。若苏氏兄弟寸步不让,双方的矛盾随时都有可能激化,因此北府上下都在观望着事态的发展。虽然有不少人出于礼仪前去拜访了楚王,但在双方的态度明朗前,显然不会有人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莲生奴大约能够猜到众人的态度,因此将拜访之人一概拒之门外。只有在确信苏仁和苏仪会全力配合自己以后,他才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数日后,众将第一次齐集于都督府。当看见苏仁和苏仪在楚王身后步入大厅时,众将都颇为意外。苏仁早几日赶回北府倒也罢了,苏仪一直身处前线,却是什么时候和楚王牵上的线?两人肯给楚王这个面子,是否意味着他们的关系并不是众人所想的那样疏淡?至少足以说明他们暂时还不想公开与楚王作对。
苏仁、苏仪含蓄的表态让诸位将领看待这位年幼亲王的眼光立时变得不同起来。莲生奴的目光扫过众人,唇边的笑容隐隐浮现——他们开始敬畏他了。这意味着他实施计划时阻力将会大大减少。虽然他们现在的敬畏更多的是因为站在他背后的皇帝和苏家,但是没关系,他可以慢慢地让他们敬畏自己。当务之急,还是要将北府纳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因多年处于战地,北府的行事效率远高于西京。这日的会面除了为莲生奴引见了各级将领、官吏之外,也有军政之事需要商议。莲生奴初来乍到,尚未熟悉北府情况,因此之后的议事仍是由苏仁主持。
莲生奴在旁倾听着。在京中时,皇帝几乎把所有的战报都给他看过,因此对于他们议谈之事他并不陌生:随着中原军队深入北狄腹地,本被中原拉拢的弥射和叶护两位可汗终于发觉中原绝不是仅仅想把不合作的莫何大可汗除掉,他们的目标是整个北狄。意识到了这点,弥射与叶护终于和莫何尽释前嫌,联合在了一起。然而此举却为时已晚:近一年的交战中,中原已将莫何的战力几乎蚕食殆尽。北狄各部族见势不妙,纷纷倒向了中原。
弥射、叶护与莫何联合以后的几次交战都处于劣势,联军的士气低迷,几无战意。在最近的一场战役中,苏仪率军击毙了弥射,莫何与叶护率残部远遁漠北。
今日苏仁聚集众将所经商议的正是此事:莫何、叶护已经远遁,是否还要追击?
至今为止,中原与北狄争夺的都是大漠以南的地区,漠北远离北疆,中原的兵马极少踏足。战力再强的兵马,长途奔袭和地形陌生也足以对其构成致命的因素,何况深入北狄腹地,对中原的兵马而言也不安全。虽然漠南各部慑于中原声威暂时来降,却并非真正的归顺。一旦漠南生变,有人切断粮道,中原兵马将无法补给。而漠北遥远,粮道过长,极易给人以可乘之机。众人对此都了然于心,因而在听到苏仁的问话后,几乎所有人都面露迟疑之色。
“苏仪,你觉得呢?”苏仁见无人说话,便转向自己兄弟。
苏仪果断地起身道:“我可以出战。”
听到苏仪的回答,苏仁微微皱眉:“我们对漠北并不熟悉,何况又是长途奔袭,你可有把握?”
苏仪打断他道:“汉时卫、霍也曾千里奔袭,如今国朝兵强马壮,足以袭之。”
“那么粮草……”
苏仪胸有成竹:“狄人作战时往往驱赶牛羊相随,因此不需粮草运送,某以为可以效法。狄人必然想不到,我们中原人也可以学他们的法子。”
苏仁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如此一来,中原不必再担心补给,更不用考虑粮道。攻其不意,确是个取胜的机会。
不过苏仁到底老成,并没有立刻赞同,而是警告道:“你可知此战若是输了,中原刚刚重震的声威或许会立刻扫地,漠南各部会再度叛变,莫何、叶护可能会卷土重来?”
苏仪肃容,朗声道:“某征战多年,岂有不知之理?此战若不取莫何人头,某绝不回师!”
“好!”他这话掷地有声,厅中众将不由得齐声喝了声彩。不少人被苏仪的情绪感染,纷纷表示愿随苏仪出战之意。
苏仁见众人斗志高昂,也不再泼冷水,之后的议事便围绕着出战进行:派遣多少兵马,牛羊要携带多少,分几路进兵等等,都需要安排,这些却是莲生奴不甚了解的事了。
一直到日落时分,众人才将大事定了下来,分别散去。苏仪因出征在即,也匆匆告辞。苏仁见莲生奴在商讨之时颇显困惑,料他有事要问,遂不急于回府,果然莲生奴请他入书室详谈。
“舅舅,”在书室坐下后,莲生奴开口问道,“我有些不解,两位舅舅为何要答应出战?”
苏仁微微扬了下眉头,似是不解:“大王何意?”
莲生奴沉吟片刻后才试探着说道:“若莫何与叶护藏匿漠北,中原为了防范他们,裁军就不可能彻底,也不便大举更换将领,这对舅舅有利。”
苏仁抬眼看了莲生奴一眼,微微一笑:“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请舅舅明示。”
苏仁道:“大王所言半点不差,莫何与叶护不死,于我等确实有利,只是……”
“只是什么?”
“大王能想到这点,陛下自然也能想到。若让陛下以为苏某私心过重,将来给苏家扣一个追击不力,甚至私通狄寇的罪名,苏某要如何自辩?”
莲生奴一惊,他倒没想到这一层。的确,此时若不出战,皇帝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可谁也保不准他会不会因此而心生猜忌。苏仪出击,即便不能成功,日后皇帝也无话可说。
“何况,”苏仁正色道,“以陛下之明,苏某若有如此私欲,陛下也绝不会让苏某典兵至今。因一己之私,而为中原留下后患,某实耻为之!”
莲生奴默然,良久起身向苏仁郑重下拜:“谢舅舅指点,我明白了。”
送走苏仁,莲生奴坐在书室内沉思。余朝胜入内为他奉上酪浆,他也浑然不觉。余朝胜见他想得入神,只得轻声相唤:“大王怎么了?”
莲生奴回过神来,接过酪浆饮了一口才道:“看来有些事是我想错了。”
余朝胜了然地问道:“是为了两位郡公?”
莲生奴道:“我原想让舅舅暂缓战事,这样裁军之事便可以搁置一阵,好让我有时间掌握边军。不过我却错估了舅舅的为人。”
“两位郡公的确是忠直之士。”
“可这样一来,裁军就迫在眼前了。”莲生奴轻叹,“若舅舅交了兵权,我却还没能接掌边军,那就不妙了。”
余朝胜想了一会儿,才小心地说道:“奴婢说句僭越的话:陛下对大王寄予厚望,有心栽培,必不会让大王白来这一趟北府。纵然不是边军,也不会让大王空着手回去。”
“你的意思是……”莲生奴不免迟疑。他的确想过,以父亲心思之缜密,边军之外或许还有其他深意,只是他尚未参透罢了。
“大王不妨把在北府的所见所闻向陛下禀报。一来可让陛下对两位郡公有个好印象,将来裁军时也许能留情一二;二来若陛下尚有别的意思,必然也会有所提点。”
莲生奴觉得有理,遂提笔修书,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记述,又在信尾加了一些自己的感慨,然后命人送往都中。
信件送抵西京之时,皇帝感染了时气,正恹恹地卧床休养。闻知莲生奴有信,他不由得精神一振,立刻展信读了起来。
绮素因侍疾之故,一直伴驾在侧,得知是莲生奴的消息,不免关注。只见皇帝阅毕,神色欣慰地说道:“让这孩子去北府,果然是对的。”
绮素好奇地问道:“信上说了些什么?”
“倒也没什么,”皇帝一笑,“只是些北府见闻而已。”
他并未如往常一样将信交给绮素看,而是折好了压于枕下,然后从绮素手中接了药汁饮下。绮素不得见信,心里微微不安。难道是莲生奴出了什么事,所以皇帝才未将信给她?可她看皇帝神情愉悦,又不像是有事。难道莲生奴和皇帝之间有什么不足为他人道之的事?
皇帝服完了药,将空盏递还绮素。绮素惴惴地接过退了出去。皇帝看见绮素的神情,也大致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却只是一笑置之。他倒不是有意隐瞒她什么,只是信中涉及国事和苏氏兄弟,他才不便示之罢了。
他抽出枕下的信纸,又细细地读过一遍,心里越发满意。莲生奴所学皆为他所授,他不至于一点也看不出莲生奴想去北府的目的。只是他教了四年,看着莲生奴对权术运用越来越得心应手,却有些担心起来。帝王之道权术固然不可或缺,但权术并不是为政的根本,若莲生奴只重权谋而忽略了政之本源,只怕会走上旁门左道。
他顺应了莲生奴的要求,让他前去北府,除了想看他这些年教导的成果,也是希望莲生奴能体会为政之要究竟为何。看来苏家兄弟并没有让他失望,莲生奴应该已经有所了悟了。这也意味着,自己或许可以托付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