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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阶辞 正文 第十四章 倦寻芳

所属书籍: 玉阶辞

    程谨再度拜相的旨意下达后,皇帝特意在紫宸殿单独召见了程谨。

    两年后以宰相身份重新立于紫宸殿前,程谨也颇为感慨。其他几位宰臣刚好结束了与皇帝的会面,从殿中鱼贯而出,为首一人正是宋遥。

    程谨见到几位同僚,略整衣冠,然后向他们走去。宋遥也看见了程谨,目光复杂地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程谨向他一揖,宋遥也还了礼。宋遥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扯动着嘴角,平静地说道:“恭喜侍中。”他虽是口中道着恭喜,脸上却并没有笑意。

    程谨也以同样的礼貌表达了他的谢意。

    宋遥手一抬:“陛下正等着侍中呢。”

    程谨点头,向殿中走去。数步之后他再回头,见宋遥仍拢着袖子站在原处。两人目光交汇片刻,宋遥微微低头,再度致意,随即远去。

    程谨苦笑,宋遥必是因他在背地里向皇帝进言,因而恼了他。如今的几位宰相中,宋遥仍是无可争议的第一人,他若要趁机刁难,入阁以后自己恐怕会举步维艰。然程谨的心性也已远非昔日可比,并不肯因此示弱。

    转眼已到了门口,程谨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入内。

    皇帝召见,自然是好言激励,让程谨以后尽心国事;程谨表示会谨奉君令,再拜而出。

    回府时,程谨从车内看见有数辆马车停于街口,便吩咐车驾直入府内。进门下车,果见家仆拿着一叠拜帖送了过来。

    此外庭中尚立数人,皆着内官服饰,显然是宫中来人。听见车马的声音,为首的一人回过头来,正是王顺恩。

    程谨上前相迎:“中官。”

    王顺恩施礼之后微笑道:“贤妃闻知相公再度入阁,特命我等送来食盒,以作相公烧尾之贺。”

    “有劳贤妃记挂,请中官代某致谢。”

    王顺恩含笑道:“奴婢一定转达。贤妃还有言:虽然以后相公必然会国事繁忙,但还请相公继续担任两位皇子的老师,教导他们为人处世之道。”

    程谨含笑:“某绝不敢辞。”

    “既然话已带到,奴婢这就回宫去了。”王顺恩含笑辞别了程谨。

    王顺恩走后,程谨吩咐仆从,将前来拜访之人一概挡驾,不过他仍颇有兴味地翻看了那厚厚的一叠拜帖。李氏和琴女这时才有机会上前和他说话。

    “这么多拜帖?”琴女一边哄着啼哭不止的次子,一边咋舌。

    “以后只怕会更多。”李氏含笑道。

    琴女笑道:“这些人……以前罢相的时候可没见他们来过。”

    “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此乃世间常理。”程谨却表现得很平静。

    “现在你可知道谁才是好人了吧?”琴女道。

    程谨笑而不语。

    琴女噘了下嘴,略有不满。不过儿子哭闹得太厉害,她无暇争辩,匆匆地抱着孩子走了。

    李氏却笑道:“贤妃为人的确值得称道。阿郎罢相,她不以此轻视;阿郎起复,她也尽了礼数。那位宋相公以前虽和阿郎走得近,阿郎罢相,他却也就不来了。”

    程谨苦笑:“那个时候他也不便与我们往来。”

    李氏素来温和,并不与丈夫纠缠这个话题,只道:“咱们以后得想办法报答贤妃厚德。”

    程谨笑着将那叠拜帖推到了一边:“恩自然是要报的,不过我想最好的报答,还是让两位皇子成才。”

    李氏点头:“阿郎所言极是。”

    程氏夫妇闲话家常,却不知王顺恩出了程府并未急于返回,而是隐于小巷,悄悄地观察程府动静,直到日暮时才返回禁中复命。

    绮素早就在等他回来,闻报立刻让他入内,细细地盘问。

    “程相公怎么说?”

    王顺恩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将在程府的所见一一道来。

    “程相回府后都见了哪些人?”

    王顺恩低头回答道:“程府闭门谢客。奴婢观察良久,虽上门拜访之人不绝,但程相公并未见任何人。”

    绮素点了点头:“知道了。这件事你办得不错!绿荷,取绢帛五十匹给他。”

    绿荷应了,当即命内官从库里搬运来绢帛。

    王顺恩受宠若惊:“此乃奴婢分内之事,不敢当此厚赐。”

    绮素微微一笑:“这是你应得的。我让你多注意程相公,你做得很不错,那番提点也恰到好处。用心办事的人,我自然不会亏待。”

    王顺恩谢过,默默地退了出去。

    绮素这时才长舒了一口气。送程府烧尾事小,让王顺恩观程谨心性才是真正的目的。若程谨一复相位便忘乎所以,就算是这些年费尽了心思拉拢,她也必然会弃之不用。可程谨拜相之后并不与趋炎附势之人为伍,显然并未昏头,绮素这才有些满意。两年的起落的确让程谨成长了不少,这份沉稳已足以托付大事了。

    程谨为人正直,自会认真教导两个孩子,日后朝中纵有变故,料想他也会有所回护。接下来……她转向正在书案前写字的两个孩子,接下来就要看这两个孩子自己能不能成器了。

    似乎感受到了绮素的目光,莲生奴停笔,抬起头,用一双澄澈的眼看向母亲。绮素向他微微一笑,他也腼腆地回以一笑,低下头去继续写字。再看长寿,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压在他身下的纸被他的涎水濡湿了一片。绮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上前在长寿的桌前一拍,长寿哇的一声,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让你写个字就睡觉,”绮素忍不住数落他,“你可有点做兄长的样子?”

    长寿看了一眼正安安静静写字的莲生奴,眼睛滴溜一转,讨好道:“我昨天背书背得太累了才睡着的,程谨可偏心了,莲生奴只用背一篇,我却要背两篇呢。”

    绮素沉下了脸:“你怎么可以直呼老师名讳?你长这么大,难道连尊卑都不知道?你说程相公偏心,你怎么不说你比莲生奴大两岁呢?”

    “他?”长寿撇嘴,“谁要像个书呆子一样,除了写字就是读书?闷也闷死了。”

    “住口!”绮素警告地喝止他。

    长寿见母亲声色俱厉,不敢再顶嘴,嘟着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提起笔练字。

    绮素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莲生奴。莲生奴显然也听到了长寿的话,却只是抬头看了长寿一眼,然后依旧埋头写字。绮素不觉叹气,莲生奴不像长寿,他从小就很听话,很少扰人,给他一把竹刀他就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玩上很久。他两三岁时绮素抱着他识字,他学得很快也很专心,程谨讲解的经文他也领会得很快,只是这孩子未免过于内向了。

    两个孩子本是一母同胞,却生性迥异,也不知最后究竟会长成什么样子?绮素正想得出神,却见绿荷匆匆入内禀报:“柳昭容殿中宫人来报,说昭容恐怕是要生了。”

    离柳昭容分娩尚有两月时,绮素就命人做好了准备,闻报并不吃惊,只是问道:“可告知给至尊了?”

    绿荷道:“昭容殿中已经遣人去了,不过听说北府那边出了点事,至尊正在紫宸殿急召大臣,报信的人被拦在了外面。”

    绮素微一沉吟,叫来王顺恩,让他去紫宸殿外守着,等皇帝一结束召见就前去通禀。王顺恩领命去了。绮素又遣了妥当的人去柳昭容殿中守候,若有任何变故,即刻回淑香殿禀报。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便有人自淑香殿回返,说生产不太顺利。绮素又遣人去请太医署医正在柳昭容殿外待命,以备万一。即便如此,她仍不能完全放心,踌躇一会儿后对绿荷道:“事关皇嗣,不可大意,我们还是亲自去一趟为好。”

    绿荷点头,即命宫人导引,与绮素同去柳昭容殿。

    方到殿外,绮素便听见里面隐隐的呼痛声。她转身命宫女们在外待命,只携了绿荷入内。殿中宫女见着绮素都欲行礼,被绮素伸手制止。绮素见这些宫人慌慌忙忙的,不由得皱眉,快速地指挥着宫人们准备各种所需物品。这期间绿荷已让人捧来了清水、澡豆。绮素净了手,方才进入内室。

    柳昭容躺在榻上,脸已疼得变了形,额上发丝被汗水濡湿,完全不似平日的艳丽华贵。她疼得那般厉害,却还在挥手,不让产婆靠近,产室的一干人等急得满头大汗。

    绮素见状急步上前,轻声呼唤道:“昭容。”

    柳昭容认出了绮素,挣扎着抓住了她的手。可除了呼痛,柳昭容实在发不出声来。绮素看她口形,倒也读懂了她的意思:“至尊。”

    绮素的手被她捏得隐隐作痛,却仍是和颜悦色地说道:“至尊尚在商议国事,不过我已命人前去通禀,相信他会很快赶来,还请昭容安心。”

    柳昭容听了精神略略振奋,终于清楚地说出了两个字:“我怕……”

    绮素柔声安慰着:“别怕,第一胎都会比较辛苦,不会有事的。”

    她见柳昭容情绪渐渐平静,才向身后的产婆点了点头,产婆及数名宫女这才上前助柳昭容生产。整个生产过程绮素都陪伴在柳昭容身旁,任由她握紧自己的手,甚至在上面抓出了数道血痕。

    另一方面,皇帝与几位朝臣商讨国事耗时良久,几位大臣退出后,王顺恩才得以通报此事。皇帝闻报赶去时,已是深夜。皇帝刚到殿前,便听见里面传出了一声婴孩的啼哭。

    “生了?”皇帝愣在了殿外。

    不多时便见绮素扶着绿荷的手走了出来。绿荷眼尖,先看见皇帝,接着绮素也看见了,便放开绿荷的手,走上前向皇帝行礼,同时道:“妾向至尊贺喜,柳昭容为陛下添了一位公主。”

    皇帝见绮素面有倦色,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道:“辛苦你了。”

    绮素微微一笑:“辛苦的人是昭容才对。昭容已问过陛下多次,还请陛下入内吧。”

    皇帝点头,刚要迈步,却瞥见绮素手腕上的几道红痕,不免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绮素轻轻地用衣袖盖住,低头道:“没事,至尊不必挂心。”

    皇帝略一思索,已知道了因由,心里一软,替她将散落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掠至耳后,柔声叮嘱道:“回去先上药,别留下疤。”

    绮素点头,小声道:“小伤而已,无须操心,至尊先去看昭容吧。”

    皇帝有些歉意地向她笑了一下,转身入内。绮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绿荷出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向绿荷一笑:“回去吧。”

    绮素转身回了淑香殿,皇帝则在殿内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她二人走得远了,皇帝才移步内室。产妇和新生儿都已移出产室,乳母是早就备好的,见皇帝入内,便抱着刚出生的女婴上前行礼。皇帝免了她的礼,让她抱着女婴到近前细看。在皇帝见过的婴孩里,这女婴的五官无疑是最秀美的。皇帝原本只有一女,这时又添一个如此可爱的小女儿,自然满心欢喜,便走到床边对柳昭容说道:“女儿很漂亮,辛苦你了。”

    柳昭容嘴动了动,似乎想笑,却笑不出来。得知生的是个女孩,她只觉得如一盆凉水浇下,连孩子出生的喜悦也给浇熄了。

    早前宫中因她梦龙而传言她这胎怀的才是真龙,她初时不以为意,时日久了,传言说得越来越真,再加上母亲和相士都断言必是男胎,她不免也有些动摇,觉得自己或许真有天命。孩子一生下来,她听到绮素说是个女孩,不由得一阵气苦。

    此前的真龙传言宫中已尽人皆知,要是知道自己生的竟是个女儿,还不知要怎么笑话自己呢,尤其是一同入宫的那几个人,不用想也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偏那贤妃还不知趣,在一旁连声夸赞这女婴漂亮,说刚出生的孩子里,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贤妃越是羡慕,她便越觉得刺耳。贤妃自己育有两子,何必假惺惺地做姿态?可贤妃的地位远高于她,她纵然不满,也不敢发作,一腔火气便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女儿身上,怎么会是女孩?怎么就偏偏是个女孩!

    皇帝却不知柳昭容的心思,反而兴致勃勃地问道:“不想看看咱们女儿?”

    柳昭容偏过头去,声音显得有些淡漠:“我累了,过几天再看吧。”

    “也对,这个孩子你生得辛苦,朕该体谅的。你歇着吧,朕去别室看女儿。”皇帝朝乳母挥了挥手,乳母领命,抱着婴孩出去了。

    皇帝也接着起身,柳昭容却回过头来,委屈道:“至尊连多陪妾一会儿也舍不得吗?”

    皇帝一笑:“哪里的话?我以为你想歇着了,怕留在这儿扰你安眠。既然你这么说,朕在这里陪你就是。”

    柳昭容这才一笑,随即嘴角又垮了下去:“妾以为会是个儿子,没想到竟是个女儿。”

    “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朕都喜欢。”皇帝握着她的手问,“你说咱们女儿要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柳昭容意兴阑珊地道:“女孩的名字有什么要紧?”

    “这话就不对了。咱们女儿一看就是美人坯子,自然要有个好听响亮的名字才能配得起她。”

    “妾没有意见,至尊做主便是。”

    柳昭容态度冷淡,不免让皇帝扫兴。但看在女儿的分儿上,皇帝还是捺着性子说道:“朕看你是真累了,你还是先休息吧,朕再去看看小公主。”

    皇帝起身出去了,不多时就听见皇帝兴冲冲逗孩子的声音从隔壁的房室传来。柳昭容知道那是孩子的卧房,想必皇帝正满心喜悦地围着孩子打转。可皇帝越是喜欢这个女儿,柳昭容的心情就越是黯淡。若是个男孩该有多好!她这样想着,脸上有两行泪水滑落。

    皇帝的儿子已有五个,女儿却仅有赵修仪所出的一人,即乳名为阿芜的临川公主。如今又添一女,皇帝自然欢喜。宫中人也都知趣,各式各样的礼物被源源不绝地送到了柳昭容殿中。

    生了女儿还被如此重视,本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可柳昭容看着满满一室的礼品,想起之前宫中那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反而越发不高兴。虽然那传言并不是她的本意,但如今生女,什么梦龙入怀也成了笑话一个,她便觉得其他人不过是借着这机会讽刺她罢了。

    因她心中抑郁,对女儿也就越发冷淡,不说她殿中宫人,就是诸位嫔妃也都瞧出了端倪。

    一次绮素前来探访,将小公主抱在怀中,想起柳昭容似乎还不曾抱过这孩子,便笑着走近她问:“昭容不想抱抱小公主吗?”

    柳昭容摇头,看起来兴致缺缺。

    绮素微一思索,已明了柳昭容心思,柔声劝道:“昭容还年轻,以后自然还有机会,何苦和刚出生的孩子赌气?”

    柳昭容看了绮素一会儿,嘴唇冷淡地一勾:“贤妃已有二子,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立于绮素身后的绿荷变了脸色,即使不提贤妃在宫中的地位,此言也太过失礼了。

    绮素却并不生气,微笑着哄怀中婴孩。等女婴睡着了,她将孩子交给乳母,才对柳昭容道:“男也好,女也好,总归是自己的骨血。为人父母,岂有不疼爱孩子的?”

    “贤妃莫非在指责妾母不为母?”

    “自然不是,”绮素的态度依旧温和,“只是觉得为人父母,疼爱子女乃是天性。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孩子将来会给昭容带来福气也说不定。”

    柳昭容沉默不语,但神色间明显地不以为然。

    绮素轻叹一声,不再说什么。柳昭容在宫中树敌甚多,太妃和宋遥又都怀疑她有夺嫡之意,此时生女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柳昭容入宫以来一帆风顺,怕是已瞧不清自己的景况了。绮素并不愿柳昭容就此失势,可她与柳氏却算不上盟友,说话不能不谨慎些,只能点到为止,否则风声走漏,反倒会牵连自己。

    回到淑香殿,绮素在门口就听见了里面长寿和莲生奴的呼喝之声。绮素只道他们又在打架,不由得头疼,这两个孩子真是没有一天消停。她疾步向内走去,却见两个孩子并没打架,而是并排立在屋子中间,口中呼号,手里竹刀生风,竟有了两分武者的架势了。

    “莲生奴,手再高一点。”座上一人一边饮着蔗浆一边慢悠悠地说道,却不是皇帝是谁?

    绮素不由得好笑,原来父子三人又在指点“武艺”了。她上前见了礼,才笑着道:“至尊要过来也不让人说一声,妾若知道至尊要来,便会在殿中恭候圣驾了。”

    皇帝放下蔗浆笑道:“今天事情完得早,就顺道过来了。”

    两个孩子见母亲回来,都放下刀过来行礼。绮素见两人满头是汗,便吩咐绿荷带他们下去洗脸更衣,两个孩子望向皇帝,皇帝点头:“去吧。”

    长寿欢呼一声,丢下竹刀先跑了出去,莲生奴也有样学样地跟着跑,绿荷拾起竹刀,急急忙忙地追在他俩身后。

    待屋内安静下来,皇帝笑着向绮素伸出手:“听他们说你去昭容那儿了?”

    绮素被皇帝的手牵引着在他身前坐下,微笑道:“是呢。眼看着小公主越长越漂亮,将来不知会如何可人呢!”

    皇帝意味不明地一笑:“朕瞧你经常往那边跑,倒是比她亲生母亲还要上心。”

    绮素听这意思,似乎皇帝对柳昭容有些不满。她不想节外生枝,遂又笑问:“小公主也快两个月了,名字和封号也该早点定下来才是。”

    皇帝点头:“封号已经有了,名字我也想了几个,正好,你来参详参详,哪一个合适?”

    绮素笑着取来了笔墨,又替皇帝铺了纸。皇帝提笔列了几个名字,拿与她看。绮素看了后笑道:“名字倒都不差,不过妾以为还嫌普通了些。至尊既视小公主为掌珠,总要有个极好的名字才配得起她。”

    皇帝抚须笑道:“说得这样容易,你倒是想一个出来。”

    绮素也笑着回答:“那妾就斗胆想一个了。”她凝神想了一阵,从案上另取了一笔,在白纸上提了两字,双手呈给皇帝。

    皇帝接过,却是“瑶光”二字。绮素语含羞涩:“妾读书不多,只记得少年时读的汉赋里有一句‘上飞闼而远眺,正睹瑶光与玉绳。’妾觉得瑶光二字好听又气派,正适合小公主的身份。若是这名字不对,至尊可别笑话妾。”

    皇帝沉吟道:“《淮南子》载,瑶光者,资粮万物者也……”他在案上一拍:“这气派也配得起我的女儿。”

    很快皇帝就正式给小公主赐名“瑶光”,封兰陵公主。宫人都道,皇帝对这公主果然是青眼有加,处处都显得与众不同。

    柳昭容听到这名字时却是一愣,待听到这名字乃是贤妃的主意,更是皱起了眉头,向皇帝道:“瑶光乃北斗第七星,又名破军,岂有用作女子之名的道理?贤妃为我女儿取如此之名,不知是何用心?”

    皇帝怫然不悦:“贤妃也是好意,她读的书不及你多,不知道出典也是有的。瑶光本有祥瑞之意,朕也觉得这名字有气象,没什么不好。”他斜眼看着柳昭容:“上次你不是说女孩名字没什么要紧,让朕做主吗?这会儿赐了名,你倒又不满意了?”

    柳昭容咬唇,片刻后才悻悻地道:“无论如何,她也是妾的女儿,难道连取个名字妾也不能过问了?”

    皇帝似笑非笑地打量柳昭容:“这时你又记起她是你女儿了?她出生至今,你可曾抱过她一次?可曾仔细看过她一眼?朕倒觉得,贤妃对她事事上心,比你更像她的母亲。”

    生女以后,柳昭容对绮素本就有芥蒂,听了这话她一时没忍住,冷笑道:“妾何敢比贤妃?”

    皇帝听她语气不对,面色一沉:“你什么意思?”

    若是平日,柳昭容绝不会在明知皇帝不悦的情况下还要逆他龙鳞,可此时她的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竟完全顾不得了,讥讽之语一时冲口而出:“哀孝王的遗孀若不是本事了得,又怎能得陛下厚爱?”

    啪的一声,皇帝反手一掌,狠狠地掴在了柳昭容的脸上。

    皇帝这一掌用劲不小,柳昭容没有提防,被这一掌打得跌坐在地。柳昭容被这一掌打蒙了,呆呆地坐在地上,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皇帝那张愤怒而扭曲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忙用手捂住了脸。皇帝对后宫的嫔妃一向有礼,从无粗暴的举动,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如此动怒。

    “朕对你的确太过纵容了!”皇帝冷冷地宣布了对她的处罚,“从今天起,你降为美人,闭门思过,好好想想什么叫作妇德。”

    皇帝一边册封了幼女兰陵公主,宠爱非常;一边却又将其生母从昭容贬为美人,罚她闭于殿中思过,这一热一冷的态度不免让宫中议论纷纷。

    柳昭容与皇帝争执时并未遣退宫人,故而好事者很快就打听出了来龙去脉,传了开去。这日谢才人、邓才人还有孙才人闲来无事,便聚在园中的阴凉角落里消夏闲聊。

    “那件事你们听说了吗?”谢才人先开了口,慢悠悠地用银匙搅动着碗里的乳酪樱桃。

    孙才人用团扇遮去了大半面容,却掩不住唇边的笑意:“自然听说了。她嚣张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可惜至尊说了,要她闭门思过,否则我还真想去看看她现在是副什么嘴脸呢。”邓才人吃吃地笑道。

    她们与柳美人同时入宫,却只有柳美人独得皇帝的欢心,而柳美人又是不知谦和为何物的人,三人对她早就满腹怨恨,尤其是当年挨过柳美人一掌的邓才人。此时见柳氏失势,三人自然是拍手称快。

    “三位才人真是好兴致。”三人说得正高兴,身后轻柔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三人吃了一惊,她们明明命宫人守在四周,不让闲杂人等靠近,怎么还会有人来惊扰?三人回头,却见绮素和绿荷站在离她们只有几步远的地方,身后还有随侍的宫人,全都静默无声。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绮素听到了多少。到底谢才人机灵些,连忙接口道:“不知贤妃到此……”可当她接触到绮素沉静的目光时,不知为何就说不下去了,讷讷地住了口。

    绮素缓缓地扫过她们,并没有说话。

    谢才人向邓才人使了个眼色,邓才人赔笑问道:“贤妃这是要往哪里去?”

    “去柳美人处。”绮素疏疏淡淡地回答,“希望我没有扰了三位雅兴。”

    三人互视一眼,孙才人道:“贤妃说哪里话?只是柳美人被令思过,怕是不好见人呢。”

    绮素向三人微微一笑:“柳美人初为人母,不见得知道怎么照顾兰陵公主,我不放心,所以过去看看。至尊总不至于恼了自己尚在襁褓的儿女。失陪了。”

    绿荷向身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上前引路,一行人悄然无声地走远了。

    等到绮素的身影彻底消失了,三位才人都松了口气。

    “这位贤妃……”谢才人语含讥讽,“倒真是当得起一个贤字。”

    邓才人凑在她肩头,确定绮素走远了,才道:“她倒是一向老实厚道,那柳美人三番四次找茬,她不但忍了下来,还帮着照顾小公主。要是我,才不会这么大度。”

    孙才人轻笑:“就因为她是这样的老好人,至尊才会把后宫交给她吧?若是换了柳美人那样跋扈的人,还不知道要翻出什么花样呢。”

    三人议论了一阵,自觉尽兴了,才各自散去。

    绮素则在宫女引导下直入了柳美人殿中。

    方进殿,她便听见了婴孩的哭声,便吩咐绿荷去向柳美人问禀一声,自己则径直向瑶光房中走去。一入室内,绮素却吃惊地发现在瑶光摇篮旁呆坐的正是柳美人。瑶光哭得这样厉害,她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只盯着对面的描金屏风出神。似乎察觉到有人进来,柳美人慢慢地转过了头,向绮素看了过来。这一举动也让绮素看清了她的样子:仅仅数日,她竟已形容憔悴,脸上脂粉未施,双目红肿,两颊消瘦,下巴也尖了不少;一头乌发未加束缚,任其披散,垂落在素衣之上。这哪里是艳冠后宫的柳昭容?倒像是鬼魅一般。她盯了绮素许久,却没有出声,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也不知到底认出了绮素没有。

    绮素听瑶光的哭声已变了调,也顾不得和柳美人说话,匆匆上前将瑶光抱出摇篮察看,幸而瑶光并无大碍,想来应该只是饿了。绮素松了口气,转身让人叫来瑶光的乳母。

    乳母匆匆赶来,一进屋绮素便厉声呵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放着公主不管,这乳母你是怎么当的?”

    “禀,禀贤妃,”乳母惊惧地跪在地上道,“是,是美人不,不许奴进来。”

    绮素看了呆坐的柳美人一眼,声音略微和缓:“公主饿了,你带她去哺乳吧。你是公主的乳母,照顾好公主才是你的职责。”

    乳母应了,小心地从绮素手里接过瑶光,抱到别室哺乳。

    没再听到瑶光的哭声,绮素这才放下心来。她将其他人遣退,走向柳美人,严肃地说道:“公主终是美人的骨肉,美人如此态度,未免太狠心。”

    柳美人不应,反而有些厌倦地转开头。

    绮素见她不答,略微提高了声音:“宫中风云变幻,起落也是常事。美人不过是稍受挫折,竟就如此自暴自弃,岂不让人笑话?”

    “笑话?”柳美人嗓音嘶哑地开口,“陛下如此轻贱于我,我不早就是宫中的笑柄了?我以真心待他,却落得了如此结局,贤妃却说我只是稍受挫折?”

    绮素放缓了语气:“美人这些年怕是过得太顺心了,只道陛下斥责于你便是奇耻大辱,却不见谢才人她们独守空房。陛下虽将你的名分降为了美人,但吃穿用度却还是和以往一样,可见陛下对美人还是怜惜的。”

    “贤妃以为我在意的仅仅是名位?”柳美人挑眉。

    “那么美人在意的是什么?”绮素反问。

    柳美人没有马上回答,她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良久才道:“我以为陛下是我的良人……”

    “他是天子,是至尊!”绮素突兀地打断了她,“除此之外,他不会再是其他什么人。”

    柳美人身子一震,似乎惊讶于绮素生硬的语气,开始重新审视她。绮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眼帘微垂,掩去了自己的情绪。柳美人坐回摇篮边,陷入了沉思。

    绮素看着柳美人的举动,忽然有些不安,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名女子面前出现这种感觉。她立于原地,决定以不变应万变,等待柳美人先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柳美人喃喃道:“是这样吗?”

    “嗯?”绮素不解。

    “贤妃说的话是真的吗?”柳美人抬头看向她,“他……只是至尊……仅此而已?”

    绮素注意到她的眼睛已恢复了清明之色,一时辨别不出自己的情绪,便淡淡说道:“美人素来聪明,是与不是当自有判断,何须我多言?”

    柳美人垂目,片刻后意味不明地一笑:“多谢贤妃指点。”

    柳美人若有所悟的表情让绮素越发疑惑,也让她越来越不安,便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

    柳美人并未起身相送,只是颔首表示知道了。对后宫妃嫔来说,这是相当无礼的举止。绮素并不在意,却在走到门口时又回头。柳美人仍坐在原处思索,脸上神情莫测。短暂的注视后,绮素收回目光,缓步走出了柳美人的殿阁。

    太过热络未免会让人疑心,所以之后的一个多月,绮素没有再到柳美人殿中。但她到底不甚放心,每隔数日便会遣绿荷去探望兰陵公主。绿荷说乳母、宫人照料公主都颇为用心,柳美人似乎也有所振作,最近气色好了很多,也常会去看兰陵公主了。

    绮素渐渐安心,到底是母女,总有骨肉天性,这样一来,事情也该平息了。不过柳美人着实出人意表,兰陵公主刚满三个月,柳美人忽然上奏,自请出家。

    宫中哗然。开国以来,国朝尚无皇帝健在妃嫔就出家的先例,柳美人这个请求无疑会让皇帝的颜面扫地,何况柳美人已经惹怒过皇帝一次了。

    绮素听见这个消息,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料到柳美人或许会有所动作,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出。绿荷见她神色变幻,不免担心:“贤妃是不是不舒服?”

    绮素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摇了摇头,随即吩咐:“我得和柳美人谈谈。”

    绿荷点头,安排宫女、内官跟随绮素同去。

    柳美人对绮素的到来并不惊讶,倒是绮素看到柳美人时颇有几分吃惊。皇帝尚未说话,她竟已换上了缁衣,她究竟是真心想出家,还是故作姿态?

    “出家并非儿戏,我以为美人还是不要冲动为妙。”互相见礼后,绮素直奔主题。

    柳美人微微一笑:“贤妃多虑了,我想得很清楚,并不是一时冲动。”

    绮素侧头看着她:“莫非美人觉得这样可以挽回陛下的心?”

    柳美人短促地笑了一声:“贤妃未免太小看我了,我纵是轻狂惯了的人,也不会蠢到借佛陀之名来出这风头。”

    绮素的目光在柳美人身上游移了片刻,终于相信她是真的想出家。绮素轻叹一声后劝道:“美人若是出世修行,公主岂不可怜?她才三个月大,纵是为她着想,美人也应三思。”

    柳美人抬头看了绮素一眼,轻声笑了起来:“贤妃娘子对我倒真是关心,只是娘子如此挽留,究竟是出于同情,还是想留我在宫中继续当朝臣的靶子?”

    听见此语,绮素微微变色。

    柳美人毫不回避地与她对视,神色平静:“我生性狂傲乖僻,既不喜别人同情,也不愿受人利用,恐怕不能如娘子所愿了。不过我仍要感谢娘子,若不是娘子那天的当头棒喝,我恐怕也不会清醒得如此之快。”

    绮素愣住。她和柳美人打交道从来都处在主导地位,这次柳美人却一举道破了她的用心。

    柳美人生性张扬,又喜干政,必招朝臣反感,本是最好的挡箭牌。绮素原打算挑动她冲击皇后之位,使她与太子一派相斗,自己则可坐山观虎斗,将来要从中得利也不是难事。这计划原本进行得顺利,却不想半途被柳美人识破,她竟不惜为此遁入空门。她若一出家,自己前面的筹划就完全落空了。没有了柳氏缓冲,她与宋遥等人很难避免正面冲突,日后说不定要大费周章。绮素不禁皱眉,处在下风的感觉并不好。

    她略微调整自己的情绪后才轻声发问:“美人对至尊用情至深,真能就此割舍吗?”

    “爱欲之人有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柳美人微笑道,“我曾以为只要我真心待至尊,终有一日他会以同样的真心待我;我想当然地认为他是我的良配,却忘了他也是君王,不可能给我想要的情意。入宫数年,我逆势而行,有此下场实属应得。我不怨娘子、不怨至尊,不怨……任何人……我输了情局,愿赌服输。终我一生,绝不会再言一个情字!”

    她面带笑容,缓慢轻柔地吐出这些字句,竟真有了几分彻悟的样子。话说到这个地步,绮素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她既已看透,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几番筹划,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绮素再好的涵养也不免有些懊恼。柳美人却在她转身后又道:“贤妃娘子留步。”

    绮素回身,柳美人郑重地向她拜了下去。绮素大奇:“美人这又是做什么?”

    柳美人却是纹丝不动:“还请贤妃替我照顾瑶光。”

    绮素神色一冷,疏淡地说道:“瑶光乃美人亲女,美人尚且不顾惜,何况我一个外人?”

    柳美人叹了口气,幽幽言道:“她一生出来我便没好好待她,此番出家更是一意孤行,我的确不配为母。这孩子是娘子看着出生的,名字也是娘子所赐,娘子待她又一向不错,我想托付给娘子是最妥当的。何况……抚育瑶光对娘子有百利而无一害。”

    绮素挑眉:“何以见得?”

    柳美人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既然想明白了娘子想留我在宫中的目的,又岂会猜不到娘子的用心?太子的资质,娘子和我都明白。瑶光在娘子手上,我的母家自然会投鼠忌器;娘子若肯善待瑶光,我父心怀感激,纵然不公开支持娘子,也绝不会令娘子为难。娘子以为如何?”

    绮素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子。一直以来,她以为柳氏不过是个被娇养的世家闺秀,有几分小聪明罢了,倒没瞧出她竟有这样的心性,一看清楚局面,就痛快地抽身,竟连亲生女儿也不顾惜。不过……她也许是算准了自己无法拒绝瑶光,才敢如此笃定。看得透彻、狠得心肠,若是能早些堪破情劫,还真不知最后会鹿死谁手!绮素暗暗叹息,皇帝到底知不知道他错过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好!”良久之后,绮素缓缓应道,“我答应你,日后必视瑶光如同己出,也希望柳翁不会让我失望。”

    柳美人以手加额,郑重地行了大礼:“谢贤妃成全。”

    “真可惜,”绮素轻叹,“若不是相逢在此,我倒真想和美人诚心相交。”

    柳美人淡淡地回以一笑:“现在再说如果,又有何意义?”她优雅地抬手:“该说的都说完了,恕不远送。”

    两人话已说开了,自然无须再假装客气,绮素也不计较她的无礼,只自行离去。

    送走绮素后,柳美人返回殿中,来到瑶光的摇篮前。瑶光睡得正沉,一脸的香甜,对自己将来的命运没有丝毫的知觉。柳美人抚摸着女儿熟睡的脸庞,轻叹一声,她这一生是注定要亏欠这个孩子了。

    绮素那天的话让她猛然惊醒了。她并不是愚钝之人,眼前的迷雾一朝拂去,便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她这几年在宫中自以为聪明,又仗着皇帝的宠爱树敌无数,还不知不觉地中了贤妃的设计。现在宫里宫外都认为她野心勃勃,宋遥一党更视她如眼中钉,再加上皇帝又恼了她,可说是四面楚歌。她早年涉猎经史,不是没读过前朝故事,细细回想之下不禁悚然而惊,腹背受敌,自己的结局还能是什么?

    这一个月她也仔仔细细地想过自己的出路,不外那么几条:妥协、抗争,或者彻底退出。

    与贤妃妥协,老实地当她的棋子,大概可以过几年安生的日子。可贤妃不过是在利用她,纵使将来得胜,贤妃又能怜惜她几分?贤妃成功自己不见得有好处,但若是失败,自己这颗棋子却是必然要被牵连的。若与贤妃相斗,更是一天的安稳也不用想。贤妃多年经营,在宫中已根深蒂固,还有皇帝回护,自己并无如此雄厚的资本。若是能留住皇帝的心,自己或许还可一搏,然细思之下她竟连温柔婉顺也不是贤妃的对手。她是在父母的珍爱下长大的,并不习惯向人低头,贤妃的隐忍她自问做不到。何况她对皇帝已经失望,又怎会甘愿再伏低做小地讨好他?思前想后,与其母女二人在宫中受人欺凌,倒不如自己出家修行,落个干净。虽说这样做有些对不住瑶光,但却也可以借机为她寻个稳妥的靠山,让她一生平顺无忧。

    贤妃的心事她已洞若观火,把瑶光托付别人不如托付给她。一来她如今的地位稳固,又一向有贤德大度之名,想必不会亏待了瑶光;二来父亲柳向也算是朝中清流,她若要成事,必然要想办法拉拢父亲。自己卖这个好给她,将来柳氏一门有拥立之功,也可保得一世平安——这样一来,她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柳美人弯腰,为瑶光掖了掖被角,无奈而又凄凉地一笑。自己当初嫌弃她是个女孩,现在却为她是个女孩而庆幸。至少身为女子,还可以远离纷争。自己原想好好待女儿,以弥补最初对她的亏欠,想不到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好在自己当机立断,及时退出,纵然母女俩从此天各一方,至少还能保得各自平安。

    柳美人趴在摇篮边,静静地想着,现在只等皇帝的决断了。

    皇帝并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样大发雷霆,却很快便以代皇室祈求上天福泽之名义准了柳美人的出家之愿,其女兰陵公主交由贤妃抚育。由始至终,皇帝都没再和柳美人见面,所以柳美人也无从知道皇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准许了此事的。

    一个月后,美人柳氏在隶属皇家的佛寺中剃度出家。

    柳美人剃度那天,绮素碍于身份没有前去观礼,只是抱着瑶光坐在廊下出神。

    日暮时瑶光已经困倦,绮素便轻轻地哼着歌谣哄她入睡。因这日太后想念长寿,早些时候将他召了去,尚未回来,此时便只剩下莲生奴一个人在房内玩着竹刀。

    莲生奴玩得厌了,便丢下竹刀走到廊上。绮素的歌声吸引了他,让他不知不觉地走近。绮素也看见了儿子,向他招了招手,他便听话地坐到了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母亲怀中的女婴。

    绮素没有说话,凝神细听着远处隐约作响的暮鼓。随着鼓声,墨色笼罩了整个西京,内宫各处开始掌灯,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暗夜里浮动。天幕上新月如钩,在庭中洒下了点点清冷的辉光。

    这一夜过去,世上将再无皇帝宠妃柳氏,取而代之的是女尼明慧。绮素看着怀里的瑶光,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柳氏从此青灯古佛,却得以脱离宫内的争斗,倒也算得上幸运。自己这一生沉浮,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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