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素出生时,西京刚刚降下一场大雪。
时为显德元年三月,本该春光正好,不想突然间便大雪纷飞。城内纷纷传言,天降异兆,难道是京中有了莫大的冤屈?
绮素之父、中书侍郎韩朗恰在那时被贬为振州司马。
振州位于国朝南端。这里没有西京的恢宏庄严,也缺少东都的似锦繁华,只有滚滚的浪涛与海上无尽的礁石。贬谪至此,是皇帝给这位触怒他天威的臣子最严厉的惩罚。
“你是在西京出生的。”绮素从记事时起,就无数次地听到父亲这样说。
振州买不到京都佳酿。幸而这里气候炎热,盛产瓜果,当地人便用各色瓜果制酒。这些酒虽不及京中好酒凛冽甘醇,倒也清甜可口。韩朗常会在饭后饮上数杯甜酒,每当他微有醉意,就喜欢絮絮地对绮素说话。
他最喜欢谈论的便是西京,而他对西京的描绘,也总是从绮素的出生开始:“你出生于三月,是西京最美的时节。京中新绿,春花灿烂,到处都是一片生机。城外古木苍翠,碧草萋萋,正适合踏青。适逢春闱放榜,新进士意气飞扬,举办各种欢宴。进士们宴饮之时,偶尔也会碰上游春的淑媛,若是就此结缘,京中必传为佳话……”每到此时,韩朗便会停顿片刻,然后看着身旁的妻子,微笑着补充:“我与你阿娘就是这样认识的。”
绮素并不是很懂父亲的话。
对她而言,西京是个极遥远的词语。这份遥远不仅是因为路途,还出于对故乡的生疏印象。她无法从父亲的描述中勾勒出京都的恢宏气象。西京的繁盛她从未见过,更无从想象。她能见到的,只有那海崖上呼啸着冲刷在漆黑的礁石上的无边怒涛。是以父亲口中的九天阊阖与万国衣冠,总是让她困惑不已。
韩朗知她不懂,往往会淡淡一笑,话题就此结束,却唯有一次例外。那日他忽然抱着绮素轻轻叹息道:“可惜你出生那年,京中忽降大雪,掩盖了春景。之后我们就来了振州,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韩朗的妻子苏引一直在旁聆听,闻言神色一黯。她沉默片刻后轻声道:“若你愿意,要再见京中盛景,亦并非难事。”
“向陛下乞怜,承认我不曾犯下的罪过?”韩朗冷笑,“还是赞赏陛下的恶行……”
苏引忙捂住他的嘴:“孩子还小,何苦在她跟前说这些事?”
韩朗闭上了嘴,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再说话,只抱着绮素在屋里来回踱着步。绮素在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去时,才隐约听见父亲低语,“匹夫之志不可夺也……”
正因这种固执,韩朗终其一生都未能回到他魂牵梦萦的西京。绮素十岁那年,他于振州谢世。弥留之际,韩朗苦笑着对妻子道:“阿引,难为你出身勋贵,这些年却跟我在此受苦……”
苏引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含泪微笑:“不苦。能与你相伴,是我最大的幸运。”
“可惜……不能带你们……回京了……”韩朗的手垂了下去。那年他三十七岁,离开西京已九年整。
振州司马身故的消息很快传回了京都,被呈至皇帝御案。
因韩朗的情况特殊,在皇帝阅读这份奏报时,被召见的中书令冉训一直小心地等候着皇帝的反应。不知过了多久,中书令才听见皇帝低声询问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妻苏氏,为故魏国公苏灿女,同母兄苏牧现为京兆尹;膝下一女,年方十岁。”中书令顿了一顿,“苏牧向臣转交了韩朗妻女的陈情,希望能让韩朗归葬京都。”
皇帝点头,却未置一词。中书令揣测这应是许可之意,便不再进言。
实际上皇帝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回到后宫,皇帝对皇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韩朗死了!”
皇后虽不干预政事,但对韩朗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振州司马韩朗?”
皇帝并不回答皇后的疑问,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昭武十七年,上皇西征,朕为东宫太子,受命监国。为选贤才,朕开科取士、亲试策问,状首即为韩朗。”
“妾记得。其时韩朗未及弱冠,诗赋却已冠绝京华,陛下也因此对他格外爱重。”皇后温言说道。
“不错。那年取士三十人,朕最看重的便是他,还多次向上皇举荐,对他的栽培可谓不遗余力,令他及第不到十年便出任台阁清要,几可拜相。不想昭武二十八年之事,他却让朕那般失望。朕每每优容、一再暗示,他却一直冥顽不灵!”忆起旧事,皇帝仍不免耿耿于怀。
“过去这么多年了,陛下还不能释怀吗?”
“释怀?朕赞赏他的才华,将他外调,便是要他知晓朕欲天下和解之意。但凡他能有一丝一毫的体谅,朕别说召他回京,便是让他入阁拜相也不在话下。可他呢?朕既气恼他的固执,又痛惜他明珠暗投。你让朕怎么释怀?”
皇后默然,良久一叹:“妾也曾读过他的诗文,如此大才竟不能为陛下所用,实在可惜。”皇后转念一想,又道:“陛下既然爱惜韩朗的才华,不妨善待他的家人。”
“说起这个……”皇帝沉吟道,“我打听到他尚有一女。咱们一直没有女儿承欢膝下,我想不妨将他的女儿接来,封为公主,权作咱们的女儿。你意下如何?”
皇后并没有立即答话,而是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昔年高祖、太宗曾将功臣子女养育宫中,陛下所言并不违背旧制。只是当年龙兴功臣的子女尚未有册封公主之例,今韩朗之女若受封公主,恐怕会引人议论,愿陛下三思。”
皇后言辞婉转,但皇帝还是立刻就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当年皇帝贬谪韩朗,其罪名颇为牵强,更无可令人信服的凭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韩朗左迁绝非出于皇帝所宣称的原因,恐与太上皇禅位及蜀吴二王的谋逆案有关。皇帝素来英明,盛怒之下却出了如此昏招,事后他虽懊悔,却碍于天子尊严,不肯收回成命。
韩朗出身宦门,皇帝本以为他一定挨不了振州的困苦,必上表求情,那时皇帝便可顺水推舟地召他回京。不料韩朗却一身傲骨,这些年从无一词求恳。他的谢世让皇帝深为痛心,这才起了要收他女儿为义女的心思。
只是得位之事向来为皇帝心病,他这些年来极力弥补,才终于让人们渐渐淡忘了此事。此时若突然将韩朗的女儿封为公主,必定会引人侧目,届时只怕有人重提旧事,这许多年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因此皇后不得不婉言暗示其中的不妥之处。
皇后的顾虑不无道理,皇帝不免有些泄气:“看来此事是不可行了。”
见皇帝郁郁不乐,皇后又微微一笑:“这事倒也不是全不可行,只是不宜大张旗鼓。妾想不如折中一下,想个办法悄悄将那女孩接入宫中,也不必给她封号,只将她留在身边当女儿一样疼爱也就是了。待她长大,咱们为她择一佳婿,再多给些陪嫁,让她一生平安顺遂,岂不是两全其美?”
皇帝大悦,轻拍皇后的手:“还是你虑事周全。那这件事可否由你去办?”
“妾自当尽力。”皇后欣然领命。
还在南疆的绮素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被远在玉京的帝后决定了,此时她和母亲苏引正随着韩朗的灵柩行于回京的路上。
振州到西京有数千里之遥,这一路免不了要车马劳顿。绮素不惯长途跋涉,于途中大病了一场,母女俩抵京已是数月之后。苏引的兄长、京兆尹苏牧得了消息,亲至城外迎接妹妹和外甥女。
从车上下来的苏引母女皆着重孝,苏引脸上更有掩不住的疲惫,她手上牵着的女孩也显得很单薄瘦弱。看到昔年花容月貌的妹妹竟憔悴如斯,苏牧不觉心酸,连忙上前两步唤道:“妹妹……”
“阿兄。”苏引见到兄长,只唤得一句,便泣不成声。
苏牧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缁车,叹息了一声:“回来就好。”
苏引慢慢收了泪,拉过绮素:“来,见过舅舅。”
“这是绮素吧?”苏牧俯身,“都这么大了。”
绮素怯怯地叫了一声舅舅之后便不说话了。
“归葬的事……”苏引缓缓开口道。
“这事我已有筹划,进城再说吧。”
苏引点点头,牵着绮素再次上车,随即进入西京。
这是绮素第一次见到这座闻名已久的都城。她将帘子掀起小小一角,好奇地张望父亲常挂在嘴边的地方。
西京由一条可并行十数辆马车的大道分隔两边,铺设沙土的大道直通天阙。从城门远眺,能看到位于高地的皇城轮廓,那层层宫殿庄严地俯瞰着全城,仿佛时刻都在看顾着天下万民。城中各坊亦由平直的道路整齐分割,道路两旁槐树葱茏,形成连绵的绿荫。
短暂的一段路途并不能让绮素窥见京都全貌,然而街市上人头攒动的景象已足以让她印象深刻:布衣游学的士子,披散头发的狄人,还有身着白袍、高鼻深目的西戎胡商……父亲的描述,第一次在绮素眼里有了真实而具体的形象。
苏引教女甚严,往常见到此等轻浮之行总会训斥两句,这日她却一反常态,不但没有呵斥女儿,反抱她在怀,向她指点着京都名胜。
绮素饶有兴味地随着母亲的指点打量着这座城市。恰在此时,马车行经一坊,绮素先闻见了一阵隐约的檀香味,随着车辆的靠近,鼻端的香味越发浓郁。她探头张望,只见森森古木越墙而过,枝叶的缝隙间则露出片片青瓦,阵阵唱诵之声正自那墙瓦间飘来,仿佛自虚无中传出。
“这是安业寺,”苏引的声音有些异样,“是我和你阿爷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绮素惊讶地发现母亲竟难得地露出了娇羞的表情。苏引继续说道:“那时你阿爷刚刚进士及第,在杏林宴上被选作探花使
,要于京中各园摘花作宴饮之用。安业寺的牡丹极负盛名,你阿爷自然不会错过。而我刚好随兄长来寺里进香,一进园便见到你阿爷站在花丛深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绮素忽地感觉颊上一凉,似有水滴在自己脸上。她抬头,发现两行清泪正自母亲面上滑落。苏引更咽着说:“可惜,你阿爷再也看不到安业寺的牡丹了……”
天气晴好之时,从西京遥望皇城,可见宫墙与角楼之间几分隐约的轮廓。这形象是如此模糊,以致外人无从得知天子居所的情况,只能不着边际地猜想大内光景。绮素踏入宫禁之前也无法想象统治着这片广袤国土的主人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因此在初次进入都中称为“东内”的皇宫时,她被所见之景深深地震撼了。
高台上的宫殿由阁道相连,巍峨壮丽连绵不绝。大殿两旁又多有楼阁,飞檐斗拱,如同巨鹰凌空舒展的双翅。在她之前的人生里,从未见过比这里更雄伟华丽的地方。
遥遥一瞥之后,她便由掖庭令带往内侍省,再由内侍引领着进入了后妃起居的内庭。相比前殿的恢宏,后宫的建筑显得更为秀丽。宫内凿有大湖,沿岸多植柳树,众多殿台楼阁倒映湖中,不时有垂柳轻拂着湖面。
湖边小径上,一群十四五岁的宫女正在奔跑嬉戏。绮素走近了,才发现令她们如此跑动的原因——有个眼上蒙了红绫的锦衣男童正试图追赶她们,宫人们一边躲避男童伸出的双手,一边发笑。
那童子分明听见了她们的笑闹声,却因为响动来自各个方向,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这时一个宫女笑着从绮素身边跑过。男童听见了,立刻向这个方向摸了过来。他估算好了距离,猛地向前一扑,将一个温暖纤细的身体抱在了怀中。
“抓到了!”男童欢呼一声,一把扯掉罩在眼上的红绫。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意料之外的陌生面孔。
绮素被他抱在怀里,有些手足无措。宫女们见男童抓错了人,都交头接耳起来,不时溢出几声轻笑,她更为羞怯了,不安地绞着自己的裙子。
“你是谁?”男童并未放开绮素,反而很直接地问。
负责指引绮素的老内侍忙上前应答:“禀殿下,她是今年刚采选的宫女。”
“怎么就她一个?”
“皇后吩咐老奴带她单独晋见。”
“阿母?”男孩闻言,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绮素一番,撇嘴道,“她长得又不好看,阿母单独见她做什么?”
绮素知道自己不算十分漂亮的孩子,但还是头一次被人直截了当地指出来,不由得涨红了脸,越发不肯抬头。
“中宫如此吩咐,老奴也不知缘故。”老内侍恭敬地回答。
男童俯身,歪着头看了绮素一会儿。他这样的姿势令绮素不得不与他对视,她发现这梳着双髻的男童肤色白皙,眉目清朗秀丽,极是好看。绮素见了他如此俊秀的相貌,也就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从他这里得到“不好看”的评价了。
男童见绮素傻愣愣地盯着他,似乎觉得甚是有趣,转向内侍道:“让她留下陪我玩会儿。”
内侍有些为难,赔笑道:“这……中宫还等着见她呢。不如老奴先带她去见了中宫,再让她来陪殿下玩,好不好?”
“真没意思!”男童悻悻地放开了绮素,“走吧,走吧。”
听内侍称男童为殿下,绮素已明了他必是当今的太子。待他松开自己,她便立刻伏下身向他行礼。男童却似没看见她一般,径自转身向周围的宫女喊道:“刚才不算,我们再来玩!”
别过太子,内侍领着绮素到了皇后殿中。
此时皇后正在礼佛,殿中宫人便将绮素领到了佛室外。直到皇后礼佛完毕,才有人来召绮素入内。一入佛堂,绮素便按内侍所教礼仪向皇后下拜。
皇后用微带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绮素。大约是在南疆长大的缘故,她眼前的孩子看起来有些黄瘦。韩朗当年在都中以容貌出众而闻名,其妻苏氏也是有才名的美人,他们的女儿竟然不够美貌,这不免让皇后略为失望。不过当皇后仔细观察她的眉眼时,仍能从她身上找到些许她父母的影子。而绮素行礼时的仪态得体,看来家教良好,总算让皇后有几分放心。
她向绮素轻轻招手:“来,到我身边来。”
绮素向前膝行数步。皇后牵了她的手,温和地示意她起身。绮素这才借着机会看清了皇后。皇后约四十出头,已然过了最美的年纪,却依旧留有几分风韵。皇后礼佛时不见外人,故而打扮得甚为随意。她头梳椎髻,疏疏地插戴了两点珠翠;所穿衣衫皆由绢、绫所制,上身着白色窄袖衫襦,外罩黄色半臂,搭一条茜草色帔帛;下穿一条红白相间的七破长裙。除了裙摆几道泥金的流云图案,再无其他纹饰。这身装扮对位居中宫的人来说委实朴素了些,然她意态安详,举止雍容,更兼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华气度,让绮素毫不怀疑她母仪天下的资格。
“你叫什么名字?”皇后微笑着问。
“奴婢乳名绮素。”
“名字倒是有趣。多大了?”
“今年十岁。”
“几月生的?”
“三月。”
“三月?”皇后一笑,“那比太子小几个月。是哪里人?”
“父籍京兆,但奴婢从小在振州长大。”
“可读过书?”
“阿爷在世时教奴婢认过几个字。”
虽然长于振州边陲,绮素却以纯正流利的洛下音应答,让皇后的好感又增了一层。听绮素提到振州,她便顺着这话问起了振州风物。才说得数句,便听佛室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十来岁的男童出现在了门口,正是绮素在湖边遇上的孩子,如今的太子李承沛。
皇后见到儿子,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李承沛快步上前,旋即被皇后揽入怀中。皇后一边摩挲着他的脸一边笑问:“又到哪儿淘气了?”
李承沛对皇后的问话避而不答,只是一味撒娇:“阿母……”
皇后也不追问,仍旧笑着数落:“瞧你这一身汗……”
绮素向太子行礼后便安静地站在一边,此时见他们母子亲热,她垂下头,不让人看见她的表情。不久前她也偎依在母亲怀中,此时却要独自面对宫禁中的生活。
“我渴了,”李承沛理所当然地吩咐绮素,“拿酪浆来。”
皇后微微皱眉,放开李承沛,道:“不可无礼。”
“我没有无礼呀!”李承沛不解,“平时不也是这么使唤宫婢吗?”
“身为太子,当以德行立身,即使是宫女,也当以礼待之。再说她可不是普通的宫女,以后你不但不许欺负她,还要把她当妹妹一样看待。”
“妹妹?”李承沛向来不喜母亲说教,闻言转头又看了绮素一眼,表情更加不以为意。
皇后见状,表情渐趋严肃:“你若敢欺负她,别说我不饶你,你阿爷也要教训你的。”
听皇后提起皇帝,李承沛瑟缩了一下,嘀咕道:“知道了,知道了,好像谁稀罕欺负她似的。”
皇后一笑,摸着儿子的头说道:“这就对了。以后更要和睦,知道吗?”
她拉起两个孩子的手,放在了一起。长大以后,绮素仍会频频地想起那一天。如果那日皇后未曾召见她,没有让她与太子相识,她这一生会不会过得平静许多?
那日召见后,绮素便被皇后留在了身边。
绮素此时尚不明白皇后的用意,因此这样的厚待让她十分费解。不过她依稀记得入宫前母亲抱着她垂泪,舅舅苏牧在旁劝慰时说的话:“妹妹别难过,绮素入宫未必是坏事。”
“我已经没了丈夫,现在女儿也留不住,我能不难过吗?我们韩家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就这么一个女儿还得送入宫去?”苏引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劝告,只不住地抹泪。
苏牧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终于说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难道不知道你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我曾四下打听过,看能不能打点一下,把这孩子留下。可有人向我透露,这孩子的名字是中宫授意添上的。”
“中宫?”苏引一愣。
“妹妹认为中宫何以知道这孩子?”
苏引不说话了。
见妹妹不言语,苏牧趁热打铁:“以我的看法,苏韩两家与内宫皆不密切,中宫更未见得关心外官妻女,此举多半是陛下之意。若当真如此,外甥女入宫不但不是坏事,只怕还有后福。”
“什么后福?”
“妹妹且想,中宫亲自开了口,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我想这孩子十有八九会被留在中宫身边。中宫性情温厚,又知道这是韩家唯一的孩子,断不会让她长久留在宫中,只怕过几年便会加恩放她出来。到时这孩子和皇后搭上了关系,说亲时岂不是更有底气?若这孩子福泽再深厚些,投了中宫的缘,中宫亲自为她择一门亲事,可就更妙了。皇后挑的人家自然不会差,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夫家必不敢欺她,这孩子自然是一生的平安富贵。和外甥女的将来相比,这几年的分离又算得了什么?”
苏牧的话让苏引沉默了许久,最后她轻轻拭去眼泪,对怀里的女儿说:“绮素,听话。”
舅舅的话对绮素来说太过于高深,母亲的话她倒是很容易懂。虽然绮素还不了解宫廷,但她明白,顺从的孩子不容易惹上麻烦,尤其在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
皇后对绮素的温顺颇为满意,对她更加照顾,并不让她像其他宫女一样受训于内庭或是终日劳作,绮素的任务似乎只是在中宫闲暇时陪伴她。
皇后闲时喜欢在静室读书或抄经,皇帝政务不忙时也常来皇后处。
皇帝今年四十五岁,相貌周正端方,但是轮廓比常人要深些,肤色也更白些。绮素想起了初入宫时听到的宫人间的谈话:太宗在位时,中原动乱未平而北狄日盛。为了稳住北狄,太宗聘北狄大可汗之女为嫡子正妃,这便是皇帝的母亲。狄女乃可汗所纳西戎女子所出,故皇帝的相貌与上皇诸子颇有不同。
皇帝有嫔御十数人,但他似乎更愿意和皇后同处。二人往往各执书卷,静静地读上几个时辰。皇帝长于翰墨,有时亦会挥毫作书,让中宫品评。这时的帝后便与世间任何一对恩爱夫妻无异。这样的场景绮素也觉得亲切,这总让她想起父亲韩朗在世时与母亲读书习字、唱和酬答的情景,她往往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一次皇帝习字时见绮素在旁,遂向她招了招手。
皇帝一向严肃,绮素对他颇为畏惧,即使皇帝对她从来都很和气,她仍不敢过于亲近。她低眉上前数步,垂首侍立。
“听皇后说你读过书?”
“奴双亲教过几个字。”
皇帝反倒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手中的笔递与她:“写来我看看。”
绮素接过,略一踌躇之后,另换了一支笔,在白纸上写了几行字。她常陪皇后抄读经文,因此拣了几句从佛经上看来的句子写了,双手向皇帝奉上,道:“奴写得不好。”
皇帝接过,见她写的是佛经上的偈语:“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她的字迹尚显稚嫩,却已依稀可见绮丽清婉之风。皇帝暗自点头,韩朗这女儿教得倒是用心。绮素见皇帝无话,以为自己的字不入皇帝的法眼,不免忐忑。良久,她才听见皇帝吐出两个字:“尚可。”
皇帝离开后,皇后将绮素拉到身边,道:“你这样的年纪就能写出这样一笔好字,已经很不容易了。”
“奴婢是不是惹至尊不高兴了?”绮素想起皇帝肃穆的面容,仍有几分忐忑。
皇后微笑着说:“至尊只是不知道怎么同你相处。”见绮素茫然,皇后又道:“别看至尊看起来稳重端严,他其实最不擅与人相处。对臣子们他可用威仪服之,太子身为储君,严厉些也无妨,可对你这样乖巧的孩子,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瞧至尊倒是想和你多说几句话,只是不知该说什么,你可不能因此生至尊的气。”
绮素有些惶恐:“奴不敢。”她顿了顿,小声道:“奴……只是奴婢。”绮素不傻,当然看得出帝后对她格外优待,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宫人,这样的青眼如何能承受得起?
皇后将她揽入怀中:“至尊和我从没把你当作奴婢。”
绮素依在皇后怀中,皇后身上淡淡的香气让绮素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母亲过得怎样,有没有在想她?
“我有过两个儿子……”头顶上皇后的声音轻轻响起,“却从没有一个女儿。”
绮素不知道该不该接话,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继续沉默着听皇后叙述。
“而我的大儿子……”皇后的语气里有着无尽的忧伤,“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绮素听宫人说起过,在太子李承沛之前,皇帝与皇后还曾有过一子。那时皇帝还在东宫,因是储君的嫡长子,所以不但东宫夫妇珍爱,尚在位的上皇也极重视,一出生便封其为皇太孙。
皇太孙名承沣,精于骑射,上皇以为其英武类己,总喜欢带在身边,连昭武二十三年第二次御驾征西也带了他同去。谁料石河一役上皇遇险,皇太孙为救祖父,竟然战死沙场。那年他不过十五岁。
这件事让当时的太子夫妇,也就是现今的帝后伤痛不已。时至今日,宫中都没有人敢在帝后面前提起他们早逝的长子。从那时起,皇后便开始吃斋茹素、念佛抄经,祈祝长子早登极乐。
绮素想起皇后每日抄写佛经时温柔又伤感的神情,以及她将抄录的经卷供奉佛前、低声诵读经文的虔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此时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母亲,绮素能体会她的悲痛,也明白了为何她会对太子如此溺爱。
立储以后,太子便按惯例迁往东宫少阳院。只因皇后不舍,太子仍有大半时间出入皇后殿中,绮素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太子李承沛。
太子是绮素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大概也是最娇纵的孩子。振州汉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一到八九岁便得帮着家里干活。男孩或下田耕地,或随父兄出海打鱼;女孩则要学习中馈和织补。便是京中舅舅的几个儿子,也是六岁开始,便要一边读书一边学习骑射;女儿们除了请女师教习闺仪,还要学习女红、香道。太子却不太一样。皇帝虽请了饱学之士为太子启蒙,可太子并不怎么把学业放在心上,整日里只与宫人们笑闹戏耍。
起初因为绮素分去了皇后的关爱,李承沛并不喜欢搭理她,每次一见绮素,他要么从鼻子里哼一声,要么完全无视。绮素不敢招惹身份尊贵的太子,总是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默默地退到一边,不敢多说一句话。
直到她入宫一年以后,李承沛才改变了对她的态度。
那是显德十年春三月,皇后将行亲蚕礼。亲蚕古礼仪式烦琐,除却要预备种种所需之物,还须提前五日斋戒。皇后心疼绮素年幼,不愿因此拘束她,特命她不必近前。
入宫以后,中宫便让人拨了一间小屋子给绮素独居。无事可做时,绮素便留在自己房内临习书法或是做点针线。皇后斋戒,她便将时间都花在了临帖上。这日她正写得专心,忽听吱呀一声,窗户洞开,从外面翻进一个人来。绮素一惊,仔细一看,才发现来的是太子。
李承沛的锦袍染满泥灰,脸上也不知从哪儿抹了几道黑印。绮素搁笔,正欲向他行礼,李承沛却急急地一摆手,小声道:“别动。”
他满屋子乱看,最后将目光落在角落里的大箱子上。他眼睛一亮,走过去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胡乱丢出来,然后一头钻了进去,合上了盖子。绮素初时惊疑不定,旋即明白过来,太子必是又在和宫婢们游戏。她将太子丢出来的东西略作整理,便又回到几前,依旧提笔临帖。
前来寻找太子的宫婢们经过绮素窗前时,看到的便是绮素专心写字的情景。绮素一向得中宫厚爱,却从不恃宠而骄,宫婢们大多与她相善。她们在窗外嬉笑推搡半天,才选出一人问她:“小娘子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绮素不惯说谎,她怕开口会露馅,便摇了摇头。宫婢们也知她不多话,都不以为意,笑闹着往别处去了。
等她们走远了,绮素才起身关上窗,走到箱子前轻声道:“殿下,她们走了。”
李承沛咣的一下推开了盖子:“憋死我了。”
他急急地从箱子里爬出来,无意中将一道卷轴带了出来。他正慌忙迈步,一脚便踩在了卷轴上,另一只脚却将卷轴踢了出去。展开的卷轴在箱子角上一碰,嘶的一声被拉成了两半。
虽只是轻微的声响,却让绮素面色大变,一把推开李承沛,急急地将卷轴捡了起来。
李承沛自打出生起还没被人如此对待过,不由得大怒:“你好大的……”
最后的“胆子”二字还没说完,他却忽然泄了气。虽然不满,他却还记得母亲曾吩咐过,绝不可以欺负绮素,他怒斥起来未免底气不足。他低头一看,绮素正捧着卷轴,双手颤抖不已,眼泪更是簌簌地直往下掉。
李承沛不由得慌了:“你怎么了?我,我……我可没把你怎么样。你,你……你就算告到阿母面前,我……我也什么都不会承认的啊。”
绮素一边哭一边说:“这是奴阿爷给奴的字帖。”
这卷轴为韩朗所制,绮素刚学书时,韩朗亲笔写出千余文字,作为女儿临帖之用。韩朗的字自成一体,当年以清雅秀逸驰名都中,可谓一字难求。对绮素而言,这卷轴更是父亲的珍贵遗物。视若珍宝的字帖被李承沛弄坏了,绮素自然心痛至极。
李承沛不知原委,一听只是字帖,便很不以为意:“别哭了,别哭了,不就是幅字嘛,让你阿爷再写一次呗。”
绮素哭得越发伤心:“奴的阿爷……已经不在了……”
李承沛挠头:“那……我明天赔你一张我阿爷写的字,行了吧?那可是皇帝写的字呢,比你这个好一百倍。”
“奴,奴不要,”绮素抽抽搭搭地说,“奴只想要阿爷的。”
李承沛向来任性,难得这么低声下气,绮素居然不识相,他不免有些火了:“你……哎呀,你烦死了!”他跺跺脚,不想再理这不识好歹的宫女。可刚走到门口,他又折返回来,讪讪地说:“哎,你把那个什么字帖给我,我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赔给你。”
绮素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李承沛神气地说道,“我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君无戏言,知不知道?”
绮素慢慢止住了哭声,将信将疑地把裂成两半的字帖交给了李承沛。李承沛接了字帖往外走。出了门他又突然回头,一本正经地对绮素道:“你可不能告诉我阿爷阿母啊,我要是挨了罚,就不赔你了。”
李承沛不敢把卷轴带到帝后面前,一路愁眉苦脸地捧回了东宫。他刚刚更衣完毕,宫人便禀报说冉令公求见。
太子的娇纵皇帝并不是毫无察觉,因此让中书令冉训兼任了太子左庶子一职。左庶子掌侍从赞相、驳正启奏。冉训才学过人,更兼执政多年、深孚众望,如此安排自是为了劝导太子向学。只是李承沛嫌进士出身的冉训是个迂腐酸丁,本就在背后偷偷叫他“措大”,而冉训自任左庶子后,每见太子必有一通进言,更是让李承沛避之不及。
不过因为皇帝盛赞过冉训的书法,说他博采众家之长,这一次李承沛倒很欢迎他的到来。耐着性子听完冉训的劝谏,李承沛便拿出了那道卷轴,问他能不能仿一幅一模一样的字。
冉训将字帖细细地看了一遍,向李承沛一揖:“殿下恕罪,只怕老臣无能为力。”
“这都写不了?亏你还是个大书家呢!”李承沛闻言不满,忍不住出言指责。
“殿下,如果老臣没看错,此帖乃韩侍郎所书。韩侍郎之书迹独具一格,自有风骨,当年在京中独领风骚,人称‘韩体’,非常人所能模仿。”冉训本是书家,说起书法便滔滔不绝,“臣记得韩侍郎在京时,所作之书用笔纤瘦,此帖之字虽神韵犹在,但多了几分圆润浑厚,且劲力内敛,更为雅致,莫不是他离京之后所书?想不到韩侍郎被贬之后,尚能苦练不辍,于书道上又有精进,实在是难能可贵……”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写不出来吗?”李承沛懊恼得直抓头,“我可答应了赔给人家一幅的。唉,烦死了,烦死了!”
见太子如此焦躁,冉训慢条斯理地抚须道:“臣虽无法写出这样一幅字,不过臣略懂修补之法,或可让此帖还原如初。”
“真的?”李承沛又惊又喜。
“臣不敢欺瞒殿下。”冉训笑道,“臣虽不知殿下从何处得来此帖,但韩侍郎此书堪称绝妙,就此毁损实在可惜。臣愿尽绵薄之力,让韩侍郎此书流传于世。”
“太好了!”李承沛高兴得直拍手。
“不过,”冉训话锋一转,“殿下近来过于顽劣,陛下常为此忧心如焚……”
“知道了,知道了!”李承沛心情大好之下着实敷衍了他两句,“我明天开始就好好念书,行了吧?”
几日后,绮素从李承沛手里接过卷轴,发现卷轴已被重新黏合在了一起,并用白绫装裱过了。除了中间一条淡得几乎看不到的裂痕,再找不到毁损过的痕迹。
看着绮素惊喜的神情,李承沛得意地摇头晃脑道:“怎么样,我就说能弄好,没骗你吧?”
“多,多谢殿下。”绮素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不用谢!”李承沛很是自得,“不过你若坚持要谢的话,我就勉强一点接受好了。你是不知道,为了哄那个措大修补这幅字,我可是老实背了好多天书呢。”
“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答谢殿下。”绮素有些沮丧地垂头。太子什么东西没见过?何况她身边一纸一物皆是中宫恩赐。
李承沛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笑着说:“这个简单,你陪我玩就行了。”
“奴……”绮素咬了一下嘴唇,“宫里能陪殿下玩的人很多,不少奴一个。”
“那怎么一样?”李承沛大摇大摆地在榻上躺下,“她们只是宫女。”
“奴也是宫女。”
李承沛仿佛没有听到绮素的话。他把双手枕在脑后:“阿母让我把你当妹妹。我吃点亏,虽然你长得一般了点,我也就勉强认了你吧。”
绮素把头垂得越发低了:“奴愚笨,总惹殿下生气……”
李承沛斜睨了她一眼:“你是挺笨的。不过我没几个兄弟姐妹,就算笨点也只能认了。”
绮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收好字帖。
李承沛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便漫不经心地哄道:“好好好,以后我不说你笨,行了吧?”
“奴是笨……”
“行了行了,都说以后不骂你笨了。你过来坐这儿,陪我说话。”李承沛拿出太子的架势下令。
绮素只得走了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李承沛望着屋顶,絮絮地说道:“你知道吗?我其实有两个兄长。大兄在我出生前就死了,我见都没见过。另外一个兄弟是淑妃生的,以前说不上多亲近,但一年里至少还能见上几次,两年前阿爷把他派去北府,我连他都见不到了。北府,你知不知道?”
绮素点头:“奴知道,那是龙兴之地。”
相善的宫人们偶尔也会提到那位庶出皇子的一星半点,绮素知道他受封晋王,领大都督之职。
北府乃国朝发迹之地,加上近年来皇帝有意对北狄用兵,这处北方门户便显得至关重要。为了这个缘故,皇帝才把庶子封到那里以加强对北方的掌控。最初只是遥领,等晋王满了十二岁,便和皇帝挑选的辅臣一起到北府任职了。
绮素怔怔地看着李承沛,不知该说什么。她在家中时是独女,不曾离开过母亲片刻。父亲闲暇时也肯花时间陪她。皇帝与皇后虽然疼爱太子,却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绊住,和太子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绮素不由得同情起太子来,他虽然是天之骄子,其实却很孤单。想到这里,她对太子以前的种种无礼也就释怀了。
“其实奴也是一样的,”她轻轻说道,“奴没有兄弟姊妹。叔伯们因阿爷被贬受到牵连,多年不得晋升,不愿再和我们往来。舅舅家的表兄表姐们倒是极好,奴却没福气与他们多相处几天。不过……奴是不配和殿下相提并论的……”
她没听到回音,转过头,发现李承沛已经歪在榻上睡着了。
绮素啼笑皆非,也不去吵醒他,默默替他盖好绣被,便守在榻旁。坐了一会儿,倦意一阵阵袭来,她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李承沛睡醒,见绮素像只小猫一样蜷在他脚边,便大笑着将她拍醒:“起来,起来!”
绮素惊醒,才意识到自己竟在太子面前睡着了。这是极失礼的事,她急急忙忙伏在地上:“太子恕罪。”
李承沛却是一脸迷惑的表情:“恕什么罪?你做什么了吗?”
绮素讷讷道:“奴……奴……”
李承沛拍手大笑:“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怎么恕你的罪啊?起来吧。”
他一把将绮素拉了起来。
绮素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承沛身后。李承沛在屋里摆弄了一阵她的东西,忽地瞧见天色,皱起了眉头:“坏了,我是偷偷出来找你的,没想到在你这里睡了这么久。这么晚了,宫里一定在到处找我。”
绮素也替他着起急来:“中宫一定急了,殿下快回去吧。”
“那怎么行?”李承沛道,“现在回去准被阿母骂。再说你还没陪我玩呢。”
“可是中宫……”
李承沛满不在乎地打断她:“这你别管。大不了我找个地方再躲一阵。躲到日落阿母就顾不得再骂我了。你信不信?那时我再回去,阿母就只会抱着我哭了。”
绮素不赞同这个主意,但碍于太子身份,她不敢直言驳斥。
李承沛却觉得这主意绝妙得很,他一把抓住绮素的手:“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保证他们找不到。”
绮素畏惧地仰望着夯土筑就的高墙。
李承沛骑在墙上,向她伸出手:“来,我拉你上来。”
“墙太高……奴……奴害怕……”
“这还高?这皇宫里再找不出比这儿还矮的墙了。没事,没事,比这高得多的墙我都翻过。来,拉我的手。”
绮素犹豫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握住了李承沛的手。李承沛已开始习武,臂上的力气不小,竟真的一提就将绮素拉上了墙头。绮素坐上墙头后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拽着李承沛的衣袖直发抖。
李承沛安慰她:“别怕别怕,你看咱们不是上来了?等会儿下去就行了。不过一定要小心点,把墙弄塌的话麻烦就大了。”
李承沛利落地跳下地,向绮素伸出手:“跳吧,我接着你。”
绮素一咬牙一闭眼,真往地上跳去。落地前李承沛的手一扶,将她稳稳地接下了地。
李承沛笑嘻嘻地道:“你看,我说没事吧?”
绮素稳住神,这才开始打量自己身处之地。显然这里是有别于东内的另一处宫室,各处殿阁经过精心维护,庭内花木也被打理得很好,宫殿的深处则飘来阵阵乐舞之声。
“这是什么地方?”她小声问。
李承沛神秘地一笑:“进去你就知道了。不过咱们得小心点,被抓到的话……”
他正说着,一个略带惊异的女声已经响了起来:“太子?”
绮素向声音的来源处望去,见一名做宫中女官打扮的中年美妇正伫立廊上。那妇人眉头微皱,显然并不认可他们的行为。
李承沛吐吐舌头,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道:“阿监,又被你抓到了……”
“殿下又在淘气?”妇人虽是数落的语气,嘴角却隐有笑意。
李承沛讨好地笑道:“我……其实我是特意来看阿翁的。”
妇人甚是无奈,轻叹一声:“殿下请随我来。”
两个孩子跟在那妇人身后,向着乐声飘来的方向走去。绕过漫长的回廊,三人到了一处偏殿之外,舞乐之声已近在咫尺。妇人向李承沛告了罪,先行入内。不一会儿另一名妇人出殿,向李承沛躬身行礼:“上皇请殿下进去。”
绮素听李承沛叫出“阿翁”,已隐隐猜到这是什么地方,妇人这一声“上皇”更证实了她的想法——这里是太上皇的居所。
太上皇李延庆早年英武过人、战功赫赫,退位以后,上皇就不再过问政事,又因皇帝奉养优厚,他索性终日沉迷于乐舞。
在殿外时绮素便听出殿内的乐声为《春莺啭》,入内后果见数名乐伎跪坐殿内,或抱琵琶,或吹笛,或引箫……相离不远处,则有舞姬数人翩翩起舞。正中女官侍婢分列一张长榻两侧,榻上一名老者斜倚凭几,似睡非睡地观看着歌舞,想必便是太上皇了。
太上皇虽已须发灰白,身形却仍然魁梧。他并未戴冠,只以一枚金簪束发,内着素锦圆领袍衫,外披一领宽大的对襟深青锦袍。显然,退位以后,太上皇的打扮皆以舒适为要。
入殿后,绮素伏身行礼,李承沛却只是懒洋洋地叫了一声“阿翁”。
太上皇的眼睛微微转过来,在李承沛身上停留了片刻后,仍将目光落到舞姬身上,良久才哼了一声:“怎么又来了?”
太上皇的声音低沉苍老,虽是不耐烦的口气,绮素却觉得太上皇对孙儿的到来其实是很高兴的。
李承沛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他爬上太上皇所坐的长榻,见祖父身旁的金盘里堆着不少糕饼,便抓了两个,一个扔给绮素,他自己不客气地吃起另一个来。
李承沛如此放肆,上皇却也不怪罪。他斜睨了一眼拿着饼站在一边的绮素,对李承沛说:“怎么今天带了个女娃过来?”他又看了一眼绮素,补充了一句:“还是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女娃。”
绮素想,太上皇说话的风格倒是和太子很像。
李承沛满不在乎地道:“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太上皇一哂:“好没品的小子。这女娃又黄又瘦,你倒说说,喜欢她什么?”
“我……”李承沛一时语塞。他其实也说不上多喜欢绮素,且平日里他也常刻薄她的相貌,只是这时听祖父贬低绮素,他反倒不满了起来,似乎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能说她不好。他想了一会儿,说:“她阿爷还是很厉害的。”
“哦?”太上皇失笑,明白孙子这是想护短,却偏偏又找不出这女娃的优点,只好搬出了人家的阿爷。
李承沛见祖父不信,便又夸张道:“前几天我把她阿爷写的字拿给冉令公看,那措大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从来都用鼻孔看人,那天居然把她阿爷狠狠夸了一通。你说这还不厉害吗?”
太上皇又是一声哦,却似有了点兴趣,问他:“她阿爷姓什名谁,在朝中任何官职?”
“是……是……”李承沛记不起来,便转头问绮素,“你阿爷叫什么来着?”
绮素道:“家父姓韩讳朗。”
太上皇重重哦了一声,道:“是他。”
绮素鼓起勇气问道:“上皇知道奴的阿爷?”
“昭武十七年的进士,官至中书侍郎。要是没被贬,应该早就拜相了……”上皇顿了一下,又问,“他回京了?”
“家父于去年在振州谢世。”
“也对,”太上皇再度打量她一番后淡淡说道,“韩朗回京必然为相,他的女儿又岂会沦为宫婢?”
绮素被他的话刺伤,默然不语。
“看来她阿爷也不怎么样嘛。”李承沛很是失望。
“你别小看他。”上皇却看着李承沛道,“你阿爷才真是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他一手提拔的人,能没点斤两?只是你阿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以为韩朗受他提携,就一定会唯命是从。韩朗才学不错,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可惜是个正人君子。这种人怎能让他去做鬼祟阴险之事?你阿爷弄巧成拙,好好的一个宰相之才,倒让他给浪费了。”
绮素心头大震。她并不敢向父母询问当年往事,最多只能在心里猜测,上皇这一番话让她觉得她已接近了事情的真相。她还想问什么,却听李承沛大声说:“这歌舞无趣得很,换一个,换一个。”
太子出言,乐伎和舞姬只得都停了,等着太上皇示下。太上皇一挥手,她们便都默默退到了殿外。上皇这才没好气地对李承沛道:“每次来都搅得我这儿鸡飞狗跳的,不看了。”
李承沛精乖,黏着太上皇笑道:“我知道阿翁不会生气的,是吧?”
上皇不答,闭目假寐。
李承沛抱着太上皇的大腿耍赖:“我不管,我不管,你要是生气,我今天晚上就睡你这儿了,还要往你床上吐口水。”
太上皇被他纠缠不过,只得睁眼笑骂:“你阿爷多知道进退,怎么偏生出了你这么个没皮没臊的东西?”
李承沛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一边笑一边骂,那就是不生气了。”他跳下地,拉起了绮素,道:“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上皇没说话,向他俩挥了挥手。
两个孩子拉着手走到了门口,上皇忽然道:“你下次来也把这女娃带来,我有些话要问她。”
“知道,知道。”李承沛心不在焉地向祖父挥了挥手。
“韩朗吗……”两个孩子走后,太上皇喃喃自语着,最后对着两扇洞开的门轻轻叹了口气。
门外红日渐渐沉落,在大殿的方砖上留下了一抹如血的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