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三年五月。
东平王起兵至今,也已过去了大半年。战事时断时续地进行到现在,却仍没有分出胜负的迹象。
内战伊始,太后就以先帝遗诏的名义,发布了一道勤王令。诏令以先帝的口吻强调了幼帝的正统地位,并且声称任何敢于质疑幼主法统的人,天下可共击之。
虽然不少人对这道所谓的遗诏有些疑惑,但是见过诏旨的人都证实,上面确实有先帝的玺印和花押。这道诏令有力地捍卫了皇帝的合法性。
东平王方面当然也不甘示弱,直接将之斥为伪诏。同时他还多番质疑太后的执政能力:轻启战端、信用宦官、危急时刻竟然抛弃京师百姓逃生。不过韦裕早有准备,在坊间大肆宣扬西川的战果。民间早就传说西疆的战事是在太后和太妃大力支持下进行的,只是之前这些说法都是做为妇人不宜执政的证据传扬。可在西川成功光复维州并击退了戎人进攻的现在,意味便大为不同:由妇人无知变成了太后、太妃力排众议,收复失土。基调定下,东平王的攻击效果便大为减弱。接着韦裕、赵伯阳等人又指责东平王包藏祸心,图谋不轨,才使得太后、太妃不得不带着皇帝离京暂避。
唇枪舌剑的同时,兵事上双方也不曾放松。冬季时还只是零星交战,规模也都不到。可是等到开春,战事便陡然激烈起来。两边的伤亡数字也成倍增长。随着兵力的减少,双方都积极争取藩镇出兵支持。然而不管两边如何游说,多数藩镇却还是抱持谨慎观望的态度。
对于皇帝一方来说,好消息是多数人都认可幼帝的法统,坏消息则是诸镇对太后、太妃等人的能力持怀疑态度。须知历来权力之争,起决定作用的并不是法理,而是实力。皇帝虽是正统,可年纪毕竟还小,无法承担治国重任。东平王却是已经成年,而且素有机谋,兵力上也略占优势。这场皇族之争的胜负还很难料,若是现在不小心站错立场,将来恐怕难逃清算。是以即使承认皇帝血脉,真正明确出兵支持皇帝的也只有东川、荆南等镇。东平王却成功说动了昭义、泾原、淮西这三个强藩。
以浙西为首的东南诸镇虽然也派遣使者到成都表明支持的态度,然而这几镇兵力稀少,仅能提供一定的财赋支持。不过在最初的援助抵达后,东南各镇便常以蜀中路远为借口拖延,远远不能解决目前的需要。
诸镇的首鼠两端令徐太妃十分不快。太后却似乎早有预料,接待各镇使者时毫无愠色,甚至好言抚慰,让他们不必担心蜀中的情况。
“这些人半点忙都帮不上,你又何必这么客气?”忍耐到送走了最后一名藩使,徐太妃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
“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太后道,“何况皇帝这么小,你我又是两个妇人,他们借故推托也在情理之中。”
徐太妃翻个白眼:“你都知道他们是借故推托了,还和他们浪费时间?”
太后道:“他们本就摇摆不定,你这时再给他们脸色看,岂不是把他们推向东平王了?现在稍作忍耐,将来才有回旋的余地。”
“道理我懂,”徐九英道,“但我气不过。再说了,他们不送粮来,我们又拿什么打仗?”
“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们,”太后道,“韦卿早就联络了南蛮。那边已经答应借粮。现在军粮说不定都过了五尺道了。”
徐九英大喜过望:“你早说嘛,害我担心半天!”
太后却不像她那样乐观:“不过这也只是解了燃眉之急。拖得越久,人心就越容易离散。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尽快收复京畿。最好能在近期有一次大胜,我们才容易游说各藩出兵平叛。”
“胜仗?”徐九英转了转眼珠,“你是指梁州?”
太后苦笑:“是啊。韦卿刚刚送达的消息,东平又出动大军进逼梁州。也不知姚都使这次,还能不能守住……”
***
梁州北依秦岭,南屏巴山,扼守在蜀地、关中之间,易守难攻。无论哪一方得到此地,都可以之为根基,直捣敌军腹心。因其地理位置极为重要,这半年来双方兵马在此地反复交战,可谓死伤无数。
姚潜多次来往于京畿、西川之间,对一路上的关隘谙熟于胸。战事方兴,他就带领数千人马,抢先一步占领梁州。要冲落入敌手,东平王当然不会坐视不理,连月派兵攻打梁州,却始终无法从姚潜手上夺得此地。
另一方面,姚潜成功守住梁州,日子也并不好过。这半年来,他不断整合梁、利数州兵马,几乎独力承担了敌方的大部份攻势。虽然多次打退余维扬,但是对方的兵力却有增无减,丝毫没有缓解前线的压力。这一次除了昭义、泾原之外,东平王还借得部份回纥精兵,组成一支强大的联军。轮番攻击之下,梁州军几乎没有任何休整的时间。
联军咄咄逼人,梁州却兵马困顿,已是强弩之末,即使善战如姚潜也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在敌军强大攻势下,他只能收缩防线,并请求成都增兵支援。
可是过了十余日了,援军仍不见踪影。眼见敌军逼近治所南郑,成都却还没有任何消息,姚潜急得嘴上都生出了燎泡。要是再没有援军,梁州就真守不住了。
这日姚潜正带人查看军中器械的损伤情况,忽然有人来报,利州方向出现了大批人马。姚潜一听便知这正是他等候已久的援军,精神大振,急急出迎,不料援军还没来得及看到,倒先在城门碰见了被护卫簇拥而来的两个女子身影。
“太后,太妃?”姚潜大为意外。
这次太后和太妃没有乘车,也不用帷帽遮面,而是骑马前来。且两人身上都穿着戎装,虽然上略显疲惫,却显得英气十足。
一见姚潜,徐九英就得意洋洋地冲他招手:“姚潜,你看我骑得还不错吧?”
姚潜愣了一下,随即赞许道:“臣离开时太妃才刚学骑马,如今已能长途跋涉,进步果然不小。”
“别看她现在神气,可是抱怨了一路,”太后笑道,“还好没耽误了行军。”
“二位怎会到此?”姚潜问。
太后一边下马一这道:“是太妃的想法。她说梁州将士出生入死,断没有我们在后面享福的道理,也该尽些绵薄之力。我觉得有理,便也一道来了,希望不会给姚都使添麻烦。”
“当然不会,”姚潜忙道,“将士们若知道太后、太妃亲赴前线,与梁州同心同德,必定士气大振。”
“都什么时候了,客气话就先省了吧,”徐九英插话,“你这边情况怎么样?”
姚潜从善如流,张口就来:“就像信上说的,缺人、缺粮、缺药。”
“这次我们从陈中尉那里调了一万精锐,”太后道,“粮草、药材也已在途中,估计两三天内就该到了。”
姚潜面露喜色,稍后却又有些顾虑:“调兵之事,陈中尉可有异议?”
徐九英快言快语:“都这种时候了,他能说什么?”
太后白了她一眼,也说:“中尉是知道轻重的人,都使不必担心。”
姚潜这才稍微放心,向她们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太后、太妃这边请。”
太后和徐九英上马入城。一路上,两人都在仔细询问梁州情况,姚潜也一一作答。
在城内府衙坐下后,太后才叹道:“东平王对梁州志在必得。看来就算加上这一万兵马,情况也并不乐观。”
姚潜点头:“昭义、泾原、淮西的实力都不弱,再加上回纥精兵,确实颇为棘手。”
“我这个问题可能会有点蠢,”徐九英道,“别人都不敢轻举妄动,为什么昭义和泾原就起兵支持逆王了呢?”
太后说:“这自然有缘故。元德二十年的时候,魏博、成德叛乱,昭义、泾原都曾出兵平叛,立过一些功劳。两镇节度使自以为劳苦功高,就向先帝请封。但是先帝不愿再有藩镇步河朔三镇后尘,给他们的封赏并不丰厚。想必这些年他们一直怀恨在心,这次才会起兵附逆。”
徐九英又问:“那淮西呢?”
这件事却连太后也不甚明了,倒是姚潜颇知详情,向她解释:“淮西吴文岳去世,其侄吴方济请为留后。先帝认为淮西不同于河北,没有世代承袭的道理,便不肯授命。不过吴氏掌控当地军政多年,先帝任命的节使又不得人心,故而战事初起之时,淮西便逐走了朝廷任官,拥立了吴方济。”
徐太妃冷哼:“东平必是许了他们不少好处吧?”
“我猜是许他们像河朔一样封疆列土,”太后道,“诸镇观望,未必没有这个原因。”
这却是姚潜不便插口的事,只能保持沉默。
“既然东平能向回纥借兵,”徐九英又问,“我们为什么不能向南蛮借?”
太后看向姚潜。
姚潜回答:“此事臣与韦使君考虑过,一来之前已向南蛮借粮,再借兵马未免有些得寸近尺;二来南蛮久绝朝贡,如今来归不过一年,关系还未稳固。借粮借兵,也许会让南蛮觉得国朝可欺,再起进犯之心。臣以为,若非万不得己,还是别向南蛮求助为妙。”
“那么……河朔呢?”徐太妃拖长了语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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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真是难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