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五是太后第一次听政的日子。
虽说是临朝称制,然国朝数代以来,君主都只在延英殿(注1)裁议政事,常朝反倒不再重要。如此成例倒省了太后不少麻烦,只需在延英殿增设屏风数扇,即可在此奏对议政。
太后进入延英殿时,一干人等都已恭候在内:众臣、赵王、神策中尉及枢密使。神策中尉和枢密使各有两人,皆属北司。神策中尉掌兵,拱卫京畿;枢密使参掌机密,都是极紧要的职司。此时四人虽与南衙重臣同聚一堂,却都单独坐在一旁,很有些泾渭分明的意味。
众人见太后驾临,纷纷起身行礼。太后客气地免了他们的礼,在屏风后坐定。
人都到齐,便可开始商议正事了。这日要决定的事有三件:
第一件是新帝郊祀。以往新君即位,多在次年正月改元并举行亲祭,以示敬祖法天之意。这次幼帝即位,虽已改元永和,却还未行祭礼。好在国朝祭礼都有典章、成例可循,虽然天子年幼,许多地方需公卿代行,却并不是多繁难之事。这件事并无多少可以争议之处,因而进展顺利。
第二件则是赵王参政一事。早在这日以前,太后便由枢密使向几位宰辅传达了尊贤亲亲的意思。虽说元宗之后对亲王诸多限制,但国朝初年却有不少亲王涉政的事例。如今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任用宗亲也是世间常理,再加上众臣多与赵王相熟,对此都没什么异议。这件事也很快有了定论。
这第三件事却有些烦难。说来也不算大事,不过是近来查出在京诸司公廨本钱有所亏空。数目并不算多,这几年财赋尚算稳定,倒不是多大的负担。只在议到如何管理诸司食利本钱、杜绝弊病一事上,诸臣有所分歧。
一派认为可由诸司三官通押,有案可查,既能避免本钱散失,也减少官员鱼肉百姓的机会;另一派却认为,共同押判之法国朝废弃已久,早失其用,此时重新引入,徒增冗繁,且未见得有所效用,倒不如设官专知其事。双方各自引经据典,辩论不休。太后纵然精明,却不了解诸司的本钱运作,一时拿不定主意。然她心知第一次召对就表现得犹疑不决,必然被他们轻视,将来恐受制肘。
“赵王意下如何?”最后,太后不得不向一直没开口的赵王请教。
赵王早就等着太后问他,慢悠悠地回答:“长官、通判、判官三者共同押署当司本钱,不失为杜绝舞弊之法。”
太后对赵王的判断并不尽信,但思来想去,又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便颔首道:“就依赵王之议吧。”
赵王暗自心喜,果如崔先生所料,太后一介妇人,根本看不出其中奥妙。不过面上他却是不动声色,甚至还貌似诚恳地夸赞了一句:“太后英明。”
太后掌管后宫多年,触类旁通,早猜到处理朝政必有门道。虽然暂时看不出赵王的盘算,她却明白一直让赵王掌握主动于己不利。因此奏对一结束,她就命人找来诸司出举本钱的卷宗查看。
刚看得数行,白露来报颜素来了。太后放下卷轴,让人请她进来。
颜素入内,先行礼如仪,又贺太后临朝。太后苦笑:“先别急着贺我。这里面的名堂多着呢。”
颜素怔了一怔,小心翼翼地问:“莫非今日奏对并不顺利?”
太后叹气:“我是稀里糊涂,也不知道算不算顺利。”
“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听完太后陈述,颜素宽慰道,“赵王接触朝政的时间也不过数年,如今不也参知政事了?”
“这倒是,”太后微露笑意,“我也不信我能比他笨。”
两人相视一笑。
这时白露用托盘入内奉茶。太后赐颜素座,又让白露拿一盏茶给她。颜素谢过,太后才端着茶盏问:“太妃让你过来可有什么事?”
颜素忙又起身,赔笑道:“太妃说,太后当初承诺,等到临朝之日,便让陛下搬出来……”
太后擡手,让她不必再说:“这我自然没忘,已让人去准备了。白露,你去问问皇帝那边什么时候能收拾好?”
白露领命而去。
待她走了,太后才又笑道:“太妃近日还好?”
“太妃身心康泰,没见有什么烦恼。”
太后似笑非笑:“还是太妃有先见之明,早早推了这些事,现在除了皇帝什么事都不用惦记,哪像我天生劳碌命。”
颜素听她这意思,对徐九英似有怨言,忙道:“太后是能者多劳,岂是太妃能比的?”
太后面色稍霁:“我也没指望她帮上多大忙,照顾好皇帝也就是了。”停了停,她又道:“按理皇帝该有自己的寝殿。我让人在太妃寝殿不远另收拾了一处,方便太妃就近照顾。”
颜素连忙代徐九英称谢:“太后有心了,奴代太妃谢太后恩德。”
太后点头,挥手让她退下。
颜素返回,向徐九英禀报太后已答应让皇帝从她那里搬出的事。徐九英喜不自胜,立刻便要开坛好酒庆祝。
她那里支使人去拿酒,陈守逸却抓住机会向颜素打听今日太后在延英殿议事的情形。
颜素将太后的说辞复述了一遍,陈守逸听了半晌没有说话。
“可是有什么不妥?”见他神色有异,颜素忍不住问。
“太后让人算计了。”陈守逸道。
颜素吃了一惊:“怎么会?”
“三官通押是国朝初年之制,”陈守逸道,“元宗以后便有名无实,重新启用怕是不会有什么效果。”
颜素试探着问:“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吗?”
陈守逸摇头:“朝令夕改,更不可取。”
“那……就白被算计了?”
陈守逸笑了笑:“这事并不是当务之急,也影响不了大局。今日特意拿出来说,我猜是有人想试试太后的深浅。太后的应对纵然不是最佳,也说不上有什么不是。赵王不也赞同这法子么?当真行不通,错也不是太后一人的,到时另设使吏也就是了。”
听他说影响不大,颜素微微放心。恰好徐九英取了酒来,听见几句两人对话,插口道:“三娘,他这人说话不怎么靠得住,你可别被他给唬住了。”
“这件事奴保证可靠。”陈守逸笑道。
徐九英哼一声:“你要是有这么大本事,还用得着跟我混吗?”
“说得是呢,”陈守逸叹气,“奴最近常想,反正太妃也不欣赏奴婢,与其明珠蒙尘,不如另投英主算了。”
徐九英大怒,一掌拍在他背上:“你敢!”
陈守逸被她打得不轻,苦笑连连:“奴不敢,奴不敢。”
话虽如此说,徐九英显然没拿陈守逸这话当真,斗两句嘴也就罢了。
陈守逸取了杯盏。徐九英又从内室的柜子里翻出一包私藏的干脍,装在白瓷碟子里做佐酒物。三人坐下同饮。
徐九英马上就能把儿子接回身边,此时心情轻松,喝得最是痛快。陈守逸饮得不多,却记着时时给徐九英斟酒。颜素则心事重重。
徐九英的一句话点醒了她。陈守逸曾经把她带出苦厄,且此人虽在徐九英面前颇为放肆,但对她却一直彬彬有礼,甚至称得上细心体贴。按理说这样一个人,她该抱有很深的好感才是。可她始终对陈守逸怀有一种微妙的戒心,却有说不出原因,只是直觉他身上有些令人不安的因素。刚才徐九英的话为她拂去了迷雾:陈守逸的见识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宦官应该有的。
诚然元宗以后宦官干涉政事渐成常态,但能升上高位的终归只是少数。多数宦官根本接触不到机密要事。陈守逸很早就跟随徐九英,在此之前似乎只是一个低阶的中人。三官通押一事,连太后尚看不出关键,以陈守逸毫不出奇的履历,却一语道破天机,不能不让她起疑。而且她觉得陈守逸最近似乎总在有意无意地试探她,不知他有什么目的?
“三娘,你怎么不喝了?”徐九英一人喝掉了小半坛酒,微薰地问她。
“奴一向量浅,可不敢像太妃那样喝。”颜素微笑回答。
徐九英打了个酒隔,吃吃笑道:“这倒是。我六七岁就开始偷我阿爷的酒吃,你当然不能和我比。”
正在说笑,门外小藤的声音响起:“太妃,太后那边来人说陛下已经打点停当,这就过来了。”
“这么快?”徐九英跳起来,“坏了坏了,我这一身酒气,怎么见青翟啊。小藤小蔓,快给我换衣服。对了对了,还要拿水来给我漱口。”
她火急火燎跑进内室,又匆匆忙忙跑出来,把还剩的半坛酒封好,又抢过那碟干脍捂在怀里:“咱们晚上接着喝,你们可不许都喝光吃光了。”
“奴婢保证不偷食,太妃快去吧。”陈守逸安抚道。
得了他的保证,徐九英才放下碟子,心满意足地入内更衣。一时间,屋里只剩了颜素和陈守逸两个人。
“这么小器,其实太妃的酒还没我私藏的好呢,”陈守逸笑道,“不过再好的酒,到了太妃那里也是牛饮一气,倒是糟蹋了。”
颜素尝过陈守逸的私藏,点头赞同:“那些酒确实好,你是如何弄到的?”
“这是我的秘密,恕我无可奉告。”陈守逸笑道。
“那……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一点别的事?”
“例如?”陈守逸挑眉。
“以你的学识,不愁遇不到识才之人,却为何要为太妃效力?”
陈守逸不意她忽然有此一问,怔了半晌,很无所谓的道:“因为……有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