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的新梁祝艳压全场,毫无疑问得了元旦汇演的第一名,收割了校长“大胆创新,不失灵魂”的高度赞扬。
散场的时候,极度兴奋的同学们议论纷纷,高谈阔论,一会儿说“宁玫你演得真棒”,一会儿又说“程婉意你和班长搭配的太好了”,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而男主角庄家明同学,更是老天赏饭吃,走到哪里都有女生盯着他看。纵然他平日里隔三差五要被围观,这会儿也有点吃不消,耳朵发烫,背如芒刺,额角沁出细细的汗珠。
偏偏男生们还爱起哄,一刻不停地叫他:“班长,那边有女生在看你呢。”
等到散场的时候,情况愈发严重。女生们故意加快脚步,从他身边挤过,然后再假装叫同学,扭头过来看他的脸。她们自以为妙计得逞,窃窃私语说什么“真的很帅”,哪里知道他其实全都听得见,只装作不知道罢了。
千辛万苦走出礼堂,他才发现没看见芝芝。
“韩琮,你看到芝芝了吗?”他问好友。
韩琮转头四顾,摇头说:“没,她坐后面,应该早走了吧。”
庄家明的心骤然沉落。他想起同学们对其他人的盛赞夸耀,胸口突然闷得慌,没头没尾地说:“这次做的最多的就是她。”
环境嘈杂,韩琮又不是细腻的心思,只顾着和隔壁班的熟人夸自己班级的表演,压根没留意他的异常,随口问:“你说啥?”
“没什么。”庄家明想起芝芝似乎没吃东西,不由加快了脚步,“我有点事,先走了。”
“哈?”韩琮擡起头,只看到他小跑着钻出人群的背影。
庄家明一路小跑到了宿舍楼的小卖部。这里是晚自习后全校最热闹的地方,挤满了加餐吃夜宵的同学,他到的时候,芝芝正坐在搭出来的棚子里吃粉丝汤。
小卖部是承包出去的,开店的小夫妻很有头脑,到了冬天晚上,他们会煮一锅粉丝汤卖。榨菜、葱花、肉粒,一勺粉丝,盛放在小小的塑料碗里,才三块钱,吃不饱,却能暖了胃。
芝芝错过了饭点,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吃不下,可担心不吃会伤胃,干脆点了粉丝汤。榨菜混着葱花的香气飘散出来,倒是勾出了她的馋虫。
庄家明到的时候,她已经喝了大半碗,整个人暖洋洋的,低落的情绪也舒缓了下来,瞧见他还笑:“你吃不吃?”
他摇摇头,喉咙里堵了很多话,此时却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说我知道你做了很多,这次能拿奖都是你的功劳,不要在意同学们对别人的夸奖?他说不出口,毕竟其他人也出了力,得三两声赞扬亦是应有之义。也怕她本来没在意,说破了反而要难过。
因此,他唯有咽回了所有的劝慰,若无其事地去买了根热狗:“再吃点吧。”
“谢了。”粉丝汤唤醒了饥饿,芝芝一点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就给吃完了。
庄家明又买了一袋热牛奶,嘱咐说:“睡觉前喝。”
“啊,一碗汤一袋奶,我今天晚上要跑死厕所了。”她打了个哈欠,却依旧接了过来,牙齿撕掉一角,叼着就喝,“都给我了,你吃什么?”
“宿舍里还有半包饼干。”他说。
芝芝歪头看了看他,总觉得有点奇怪。庄家明却说:“九点四十五了,快回去吧,要熄灯了。”
她点点头,起身走开几步,又扭头回去看。
庄家明站在小卖部的屋檐下,头顶是老板夫妻拉出来的一个老旧灯泡,昏黄的光照亮了他俊秀的面孔,眼睫的阴影落在眼睑下,衬得他的五官立体而深邃,堪比最一流的打光师。
热腾腾的粉丝桶里冒出缕缕白烟,袅袅腾起,萦绕在他身前,绰约朦胧。而屋檐的最上方,深紫色的夜幕托着月亮,远处的宿舍楼隐隐约约。
此情此景,比提前构图的油画更高明,比精心修饰的海报更细腻,多一分显假,少一分嫌不足。
一切都恰到好处。
她无端鼻酸眼胀,险些流下泪来。
是为什么事伤心呢?不知道,只是觉得难过,或许是因为十年来渐行渐远的距离,又或许是二人之间从未消弭过的鸿沟,也或许……有一点点为今天的事委屈。
唉,大概回到少女时代,神经也变得纤细了,这可不好。芝芝强忍下泪意,对他挥了挥手,若无其事地回宿舍去了。
洗漱完躺到床上,已是十点半。芝芝失了睡意,翻了几个身也没睡着。
同宿舍的女生在问程婉意:“你的小提琴拉得正真好,练了多久?”
“八年。”程婉意说,“我从小学就开始练了。”
众人咂舌:“难不难?”
“上手不难,练好很难。”程婉意平时上床就睡,很少和舍友闲聊,今天可能是太过兴奋,竟然逐一回答。
芝芝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脑袋,没事好做,习惯性地打开了手机,戳进QQ看有没有未读消息。
有,庄家明发来的:[睡了没?]
她:[没]
他应该也上了床,回得飞快:[还不睡!]
芝芝:[那你发消息干嘛?]
庄家明:[……]
芝芝:[???]
庄家明:[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次能拿第一,多亏了你写的剧本好]
芝芝:[然后?]
庄家明:[不止是我们上台的人的功劳,你还有其他人都做了很多]
芝芝趴在枕头上,戳着按键:[谢谢表扬?]
庄家明:[我和你说正经的]
芝芝:[我也回得很正经啊,不然你要我谦虚一下?也行。那个,我也没做啥,多亏了大家齐心协力!!]
宿舍里,庄家明气得摔了手机。咚一声十分明显,吓得说话的男生一个激灵,赶忙补救:“班长你别生气,我不说了,你们也不许说了听见没?再说宁玫,班长要生气的。”
他故作严肃,但话里透露的意思无疑让其他人笑得更厉害了。
庄家明压根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男生宿舍说女生,话都不会太纯洁,遂道:“我是叫你们别讲话了,被抓到了怎么办?”
宿管老头每隔一个小时会巡视宿舍,抓到夜聊的,一次警告,两次记录扣分,算到班级的总分里,对学生来说,还是有点分量的。但男生们普遍不咋重视,只觉得他是欲盖弥彰,闷着被子窃笑。
他深深叹了口气,正色道:“别老把我和宁玫放一起说,我没这个意思。”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表态,韩琮也忍不住探出个脑袋:“你不喜欢宁玫啊?”
“大家都是同学。”庄家明被表白的次数多了,攒出了婉拒的经验,“你们这样说很不好。”
然而没人当真。大家关注的重点是:“所以你喜欢的是程婉意??”
庄家明:“……都、是、同、学。”
“那,关知之?”夜谈是最容易吐露心事的时刻,舍友们锲而不舍。
庄家明刚想说话,手机就震了下,弹出来芝芝的消息:[这个回答你满意了没?我睡觉了。]
他顾不得解释,掀开被子下床,进厕所打电话,带上门前提醒他们:“别说话了啊。”
宿舍里安静如鸡。
庄家明这才关上门,打了个电话过去。那头响了半分多钟才接起来,她问:“干嘛?打电话很冷诶。”
“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他怕她再误会,犹豫了会儿,还是问,“你是不是哭了?”
话筒那边的呼吸声顿住,一会儿才说:“没啊。”
庄家明轻轻说:“芝芝。”
“干嘛?”口气已经软下来。
“你不开心可以和我说,没关系的。”他温言道,“不要憋在心里,好不好?”
芝芝在那头沉默。他压低的声音传到这里,有些微失真,却更添几分磁性,听得她耳朵里痒痒,有种想把心事全盘托出的冲动。
可是她忍住了,轻轻道:“有些事,我没有办法和你说,太迟了。”
十六岁的她惊愕于他愈发难以遮挡的光芒,对比自身的黯淡,不敢问他,你变得越来越受欢迎,以后会不会再也看不到我?如今二十六岁,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也不必再问了。
太迟了。她对他说,也对自己说。
“我要睡了,晚安。”芝芝摁断了电话。
男生宿舍里,庄家明蒙了。
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明白什么叫做“太迟了”。他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知道对方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大事小事,哪怕是今天的事,他也可以确定她的确因为同学们的忽略而有些难过。
他等不到明天,夜里就发了消息,甚至打了电话,“太迟了”三个字从何谈起?可她话语里流露的情绪又不似捉弄和赌气。隐隐约约间,他感觉到她似乎……似乎并不是真的在为被忽略而难过。
发生了什么?少年费解地拧起眉头,一点头绪也无。
一门之隔。
男生们用气音交流着:“听到了吗?”
“没。”离厕所最近的床铺上,一个瘦小的男生几乎探出了大半个身体,可依旧一无所获,“他真的再打电话,不是在……嘿嘿?”
极具暗示性的代词让男生们发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声。
韩琮说:“片哥,你当班长是你呢?想这么猥琐,他这人你们是不了解,到现在还没看过片儿呢。”
片哥,本名胡健,因为听着太像方言,遂取绰号,意思是阅片无数的老哥。在宿舍里,他成绩不是最好的,长相不是最帅的,但以惊人的阅(片经)历和硬盘收藏,成为了男生中交口称赞的好哥们——好人一生平安嘛。
韩琮戳中了片哥的痒处,他的瞌睡虫不翼而飞,惊讶地追问:“没看过片?不是吧这么纯洁?真的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