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奥久久没有说话。
康暮城也不逼他,耐心地等待他的答复。
良久,他才搓了搓脸,苦笑:“看来我真不是个适合说谎的人。”
“善良的人通常不喜欢欺骗。”康暮城语气轻柔,带有莫名的说服力,“你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雷奥犹豫了下,颓唐地靠在墙上。老旧的墙纸散发出历史的尘埃味,钻进鼻中很不舒服。
他整理思绪:“老实说,我以为自己能掌控住事态——你明白吗?我邀请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我从来没想过让你们受到伤害——金伯莉的死亡太意外了,这让我一时之间不知道……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康暮城安静地倾听。
狭长的走廊内,尽头的窗户透出冬日奢侈的光线,一切都雾蒙蒙的。
雷奥凝视着远方的冰雪,一霎间回到波士顿的冬夜。同样不是美国土著,不喜欢趴体和熬夜,他和康暮城在做了两年同学后,终于在某天搭上了话。
那时的他们才二十出头,极其年轻。
两人在宿舍中聊天。
虽然在顶级藤校中,明星之子、亿万富豪的继承者、政客的接班人多如牛毛,但贵族的头衔仍然能引起不少人的瞩目。
雷奥反感这种关注,这是他第一次和人提起自己的出身。
关于冬季被暴雪包围的巴纳镇,关于邪异而古老的凛冬城堡,他的故事好像摘自某一本冷僻的童话书,与二十一世纪格格不入。
同学们很难想象没有《星球大战》,没有披头士,没有薯条、爆米花、好莱坞的青少年时期,他亦然。
完全无法理解同龄人的浮躁与喧哗。
但康暮城和他很像,他们都是沉默而内敛的人,比起啤酒、趴体和女人,更喜欢一些在旁人看来很乏味的东西。
比如超过六个小时的电影。
看完这部漫长的电影后,正好五六点钟,雷奥记得,宿舍的窗户也是透出了这样的蒙蒙淡光。
仿佛隔世,已是隔世。
“我不愿意相信是她杀了金伯莉。”雷奥以一个离奇的结论开场,“但我没有任何证据,也无法为她证明……这真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
果然有个女人。康暮城想着,问:“她是谁?”
雷奥:“我的妹妹,玛格丽特。”
禁忌一旦被打破,就不再具备迫人的压力。不等追问,他主动道:“假如我们家真的存在诅咒,那应该就是这个——她得了一种罕见的过敏病症,对日光强烈过敏,就算只有一点点的日照,都会使她陷入休克。”
“佩吉就患有这种病,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办法在白天出现。”雷奥一边说一边做手势,示意他跟自己来,“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
他轻轻推开四楼尽头的一扇雕花门,里面是一间画像室,四周悬挂着萨尔家族每一代人的画像。
“记得我和你说过,我的祖先总是遇见没有爱情的婚姻,我的父亲也是如此。他娶了我的母亲——她是美国钢铁大亨的女儿——是想修缮这座城堡,因为战火的摧残,萨尔家族破产了。
“他们生下了我,但双方都不快乐,于是我的母亲抛下我离开了这里——我不怪她,这比过去好了太多,不是么?然后,我的父亲娶了佩吉的母亲,那个时候我其实为他高兴,可大概是诅咒吧,抛弃妻子的男人总会失去他的爱人。
“佩吉的母亲患有精神疾病。她生孩子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困难,精神极度不稳定,甚至想杀死才出生的佩吉。我们的父亲想要阻止她,两人搏斗起来,我的父亲失手将她推下楼梯,而她也用剪刀割破了他的动脉。我发现他们的时候,血已经染红了整个地板。”
雷奥的口气十分复杂。他并不愿意相信所谓的“诅咒”,但发生的种种惨剧,又无一不再昭示着凛冬城堡的诡异。
“这是意外。”康暮城徒劳地安慰。
“总是意外,都是意外。”雷奥喃喃自语。
空气寂静了一刻。
雷奥深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不说这个了,佩吉遗传了母亲的疾病。我为她请过医生,按时治疗,之前的十几年,病情都控制得不错。”
康暮城问:“歌声是她吗?”
“我想是的,她有点调皮。”雷奥的脸上浮现出无奈的笑容,“有时候,她会顺着密道跑出来,恶作剧吓唬人。”
这就能解释他之前对于“怪事”的阐述了。
“我对犯罪并不了解,但静静一直做这方面的创作,我略微了解过。”康暮城斟酌许久,委婉地安慰,“□□是非常明确的谋杀,不像是恶作剧失手。”
雷奥顿住,扭头看向他:“你这么想吗?”
康暮城点头。
“我也这么认为。”雷奥明显松了口气,然而,朋友的信任无法改变玛格丽特的处境。他马上又忧虑起来,“可不是她,又是谁呢?”
他思考了一会儿,问:“简呢?她似乎对这种事非常——呃,有心得?”
康暮城道:“我今天早上去她的房间,她不在那儿,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她。”
雷奥怔了下,惊了:“哦,不,该不会是……”
康暮城给了他一个“就是你想的那样”的眼神。
雷奥倒吸口冷气,立即反锁上画像室的门,然后打开挂画上的机关。壁炉旁边的装饰板移开,露出一截与外面走廊如出一辙的密道。
“跟我来。”他说。
两人走进密道——虽说是密道,但并不逼仄昏暗,与普通的走廊一样,只是多出了一段路,隐藏了几个房间——雷奥推开走廊尽头的门,里面是间与他的主卧相似的大卧室。
天花板上悬挂璀璨的水晶吊灯,四柱床上拖曳着红色的流苏床幔,美轮美奂的落地镜,象牙雕花的装饰品,还有洛可可风的粉蓝色扶手椅。
椅子上,坐着一具宫廷装的骷髅。
康暮城心中一凛,问:“这就是消失的骷髅?”
“是佩吉的母亲。”雷奥言简意赅,“佩吉无法接受她的离开。”
他歉然道:“很抱歉欺骗了你们,我后来已经好好和佩吉说过这一点了。她并不知道这很可怕,只是想带她见见梅拉尼的亲人。金伯莉突然出声,把她吓了一大跳,还把人落下了。”
康暮城:“……”他唯有摇头。
“佩吉。”雷奥穿过卧室,走到另一条从未出现过的走廊中,“你在哪里?”
“是雷奥吗?”左手边的房间有人说话,“请进来。”
雷奥推门而入,随之目瞪口呆:“发生了什么?”
这是一间玩偶屋,摆满了全球收集来的娃娃,甚至有全套的芭比。此时此刻,一个身穿背着柔软龟壳的金发女孩倒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手脚被约束带牢牢捆住,仿佛一只翻倒的大乌龟。
“呜呜!”她嘴里被布条压住舌头,无法说话。
“ohMygod!”雷奥赶紧道,“简,快放开她。”
“请不要担心,我没有伤害玛格丽特小姐,但她对这个不安全的玩具,”简静转了转手中的牛排刀,“——很感兴趣,是不是?”
雷奥震惊了:“佩吉,你哪里弄来的刀?”
简静解开了她脸上的布条。
玛格丽特爆发出尖锐的叫声:“去死、去死、去死!”
雷奥无地自容,一个箭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佩吉,冷静点。”
“雷奥,我讨厌她。”玛格丽特看见哥哥,不叫了,靠在他肩上抽噎,“让他们离开,让他们走,我不要、我不要见到他们。”
雷奥抱住妹妹,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别害怕。”
康暮城望了简静一眼,微带责备:这就是你说的不激烈?
简静立即道歉:“这是我的错,昨天英杰哥被吓到了,我怕大家再受伤害,就追了进来,结果好像吓到了她。”
“佩吉几乎没见过陌生人,不能受到刺激。”雷奥看似就事论事,不予责怪,但口吻全不似最初的亲切。
“实在抱歉。”简静说。
窥探他人的秘密,探寻被隐藏的真相,自然会引起旁人的不快,这是必然付出的代价。
她略等了一等,才道:“我需要排除玛格丽特的嫌疑。”
雷奥说:“我相信不是她。”
简静眸光微闪:“仅仅是相信吗?请不要见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此前你一口断定事情已经解决,我以为你是暂时限制了她的行动?”
“是的,我把她关了起来。”雷奥说。
“那为什么只是相信?”简静敏锐极了,“你听到歌声,应该第一时间通过藏书室的密道确认了吧?这就是你来迟的原因。”
雷奥点点头:“对,可当时……”他眉头紧锁,略有奇怪地说,“门开着。”
“是卧室门吗?”
“是的。”
简静沉吟不语。
昨天晚上,她破解镜屋的机关,进入密道后,就仔细研究过卧室的门。里面无法反锁,但从外面可以上三道门栓,确保房门彻底紧闭。
以玛格丽特的力气,她是不可能独自破门而出的。
是谁把她放了出来?
“玛格丽特。”她蹲下来,开启魅力卡,“前天晚上,你出来过,对吗?”
玛格丽特伏在雷奥肩头,歪头一笑:“我知道她一定会死。”
“为什么?”
“她被诅咒了。”
雷奥难过地说:“不,佩吉,不要说这个。”
“那天你看见了什么?”简静继续问。
玛格丽特说:“雷奥,不要和她结婚,我不能没有你。”
“佩吉,我就算结婚,你也不会失去我,你会多一个人来爱你。”雷奥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不会离开你的。”
“NO!”玛格丽特的情绪再次剧烈起伏,尖叫不止,“NO!NO!”
她的脸庞因为怨恨而扭曲,叫雷奥都忍不住心惊肉跳。
是她吗?
是不是玛格丽特无法接受梅拉尼,所以才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