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行动
“队长,”刘峰对着电话喊着占彪:“队长?”
脑袋嗡嗡作响的占彪回过神来。他吸吸鼻子,清清嗓子,努力从私人生活的风暴爬出来,对刘峰说:“我听着呢小刘。你是说……谭啸龙可能在香港?”
“是。除非昨天操作期货账户的不是他本人,但我很怀疑他现在能委托他人做这件事。也许香港只是他停靠的中转站,不管怎么说,事不宜迟,我们下一步的行动是?”
“呃,行动……”占彪对这个词感觉有些迷惑,也对刘峰第一时间来请示自己感到迷惑。他现在已经习惯了失望,也就不像刘峰那么容易激动了。更何况,他现在心里全是别的事情。“谭啸龙的事情,我只能继续回避到底。有事你找郭局请示吧。”
刘峰为难地说:“郭局的意思是,红色通缉令的申请必须在确认无误谭啸龙的行踪后才能进行,而跨境行动要层层审批很困难。所以……我想队长您能不能给我支点招?”
这个刘峰想搞点大动作,也不看看领导意思。占彪忍不住露出轻蔑的笑意,轻蔑的是:刘峰像过去的自己一样,做事想当然。领导说审批困难,就是不给审批的意思呗。领导说什么,并不一定是字面的意思,但一定代表了某种意志和立场……
占彪猛然擡头,对着后视镜看自己的眼睛,有种很陌生的感觉。“我来想想办法,回头告诉你。小刘你继续侦查,务必找到确定谭啸龙行踪的更多线索。你可以从他可能联系的人身上找突破。”
“谢谢队长!”刘峰挂了电话,兴奋地搓着手。他学刑侦的最初动力是小时候看的许多港产警匪片,那里面的Madame、阿sir和国际刑警组织听上去很神秘很酷,但现在,刘峰自我代入的是从天而降的内地公安,将自以为能逍遥法外的逃犯押送遣返,而这,才是真正的酷。
周莹应该会理解的。
新任副市长打着电话走到了门口的草坪上,抱怨着工作难做。
“这确实不是有没有决心,能不能抵挡压力的问题,老领导,新海这个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能在这里待多久,能参透它这里盘根错节的关系?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黑恶势力也不是一天建成的……”
市长夫人从楼上看见丈夫挥舞着胳膊,就知道他的工作遇到了困难。她跟随着他去了一个又一个地方,眼看着他越来越苍老了。她从耳朵里取下耳机,听见室内的通讯铃声。
她按下了接听键。
“门口有一个叫占彪的人要见市长,他说他是市公安局的。”
市长夫人看着丈夫和来者在客厅里坐了下来,于是戴回了耳机,回到楼上。也许每一个理想主义者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都会遇到另一个理想主义者吧。
“我知道你被调走回避调查的时候,就很震惊。”副市长对占彪说:“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故事。”这谭啸龙就是新海最大的黑啊,连市局领导都是他的证婚人,这谁还能说实话,敢说实话?谭啸龙还任意践踏破坏警察的婚姻,这是另一种典型的恶霸行为。
占彪擦擦红了的眼睛,羞愧地承认,自己过去也和谭啸龙有过一些来往,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谭啸龙对他的侵害从职业生活蔓延到了私人生活。
“虽然以我的身份是应该回避,但如果我不站出来为新海人民做点什么,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继续说,他一个小队长来登门拜访市长,这一把是将自己置之度外了,连市局上下都置之度外了,但是他有错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谭啸龙这样的人逃脱罪罚,才是公安执法部门的耻辱。他能坐视不管吗?从上到下,很多人都在庇护着谭啸龙。谭啸龙只要一天不被抓回来,新海人民就不会相信扫黑除恶行动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战斗。
占彪走出副市长官邸的时候,双腿都在因为激动和不安而颤抖。他的耳边回响着副市长的话:“你不用有任何顾虑,下次工作会议我就点名提问专案组,到时候把申请红色通缉令这个事情摆到桌面上来。你尽快准备,我让公安厅给你们开绿灯,申请到了部里也会加急处理。”
他应该感受到一点热血沸腾的温暖的,但是他很冷,他做这些事情时并不是因为热血。占彪坐到了汽车里,发现呼出来的气息已经是白雾状的了。他想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李秋伊发来消息,耐心地再次提醒他,他休息的时候可以去月子会所套房里的客房睡,那里什么都有。他老是不来,白白浪费了很多服务。
但是今夜他依然只想一个人安睡。在孤注一掷的行动的结果到来之前,他还要等待另一个决定自己命运的结果。
谭啸龙背靠着船舷,入迷地盯着手机上楼越搂着女儿的照片。他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是在笑。她可真行,他也真对不住她。当初他头脑发热地缠上她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个重要时刻远离她。他以为他想用多少时间围着她转都行。现在他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不能摸到孩子的小脸,如果这是他该承受的惩罚,那这惩罚实在是太狠太到位了,他坐的那些年牢也没这么让他锥心刺骨。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归家。我期待我们的重逢,我的爱人啊,也许在这里,也许在路上。
此时此刻他依然是自由的,只要继续保持这种自由,就有见到她们的一天。也许很快。谭啸龙在海风的吹拂中,看着远方模糊的一盏灯光。她那么能干,镇定,坚强,她就是指引他归来的灯塔。他大概是不能回头了。他不能以罪人之身,在铁窗之后见到她和孩子。而弟弟也已经在帮他偿还他负的债了。谭啸龙想,我们一家能度过这个难关,必须度过这个难关。
船开始靠岸,人群朝岸边聚集。谭啸龙压低了帽檐,瞥了一眼不远处澳门港澳码头的灯光。看手表正值晚饭时间,可能因为疲惫和饥饿,人群中许多孩童此起彼伏地哭闹起来。谭啸龙宽厚地忍耐着,进度比他想象得慢。外面等候他的车应该已经到了。
他跟着人群下了船,在长长的通道排着队。出入境管制厅的当值人员从人们身边走过,重复着说:“提前把证件准备好过关啦。”
澳门治安警察局的制服和内地警察有点像,明显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臂章很花哨。出入境管制厅的臂章是红底蓝边的,上面有一只鸟的图形,象征着游客自由的翺翔和往返。
这符合谭啸龙此时此刻的心境,他一边向前走着,一边多看了两眼。
“先生,你的证件有问题,请跟我过来。”一个工作人员朝他走过来,谭啸龙左右看看,心跳得厉害。他要镇定。那个人的臂章上是灯塔。他想不起来这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了。
“有什么问题吗?”谭啸龙客气地说:“警官,我的证件没有任何问题,我拿的是香港永久性居民身份证。”
“谭啸龙先生,你的资料信息符合国际刑警组织秘书处所发布的最新红色通告,你涉嫌内地警方通缉的多起案件,因此需要交由澳门司法警察局暂时拘押。”
谭啸龙想扭头朝港口狂奔而去,但只是眉头抽动了一下,笑着配合了澳门警察。他不是鸟儿,他飞不过去的。他不想挣扎了。如果他会被送回去,他至少能看一眼她们娘儿俩。
楼越在助理布置好的镜头和反光板前坐好,点头示意,开始录制。
随着网络宣传的造势,她紧锣密鼓地做了几期短视频内容,效果挺好。她们开始研究在每一段视频的中间或结尾,都要为新平台的业务和招募活动打广告。为了广告宣传显得稍微不那么令人生厌,楼越重复录制了无数次,助理摸不着头绪,说:“已经很自然了,我觉得,不要太抠细节了,一般人也不在乎这点微妙的区别。”
为什么只有她能一眼看出虚假和真诚,真诚的虚假和虚假的真诚,让人舒服的虚假,和让人不适的真诚呢?做传播需要有天赋的人,光是专业对口是不够的。“不行,这样的内容我首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楼越有些狂躁地对助理说:“我必须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你也是,如果你对人没有敏锐的察觉力,就不适合做品牌公关。”
看到周莹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楼越有些不好意思。
周莹更不好意思,父母的话不知不觉地进了她的潜意识。她天天往这里跑,像个什么?楼越这么忙,她周莹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只是像一个对别人复杂生活充满好奇的独身女人,闲坐在这里看热闹,有时候可以从阿姨那里接把手,逗逗楼越的孩子。
她周莹的专业技能现在除了添堵是没什么用处了。刘峰已经进入了高度机密的办案阶段,刑侦支队的其他人似乎也在防备她。而她在网上近几天搜集的另一方面的情报,无非还是以前各种抹黑素材的变种。显然,段楠开始指挥水军质疑楼越在做的心理咨询平台,说这不仅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对段楠的拙劣模仿,也是纯纯的圈钱套路,最后再来一句神秘兮兮语焉不详的“知情者说”:严查背后的资本!懂得都懂。
“周莹你来了,要不你来帮我拍一会儿,她被我折腾得没脾气了都。”楼越有些无奈地看着助理说。“你去吃午饭吧,再不吃就凉了。”
周莹把包放在一边就开始干起活来。她调整了灯光,叫楼越把一侧头发放到耳后,并提示楼越,有些段落有赘余重复之嫌,但是镜头效果很好,可以剪辑一下。
“你会剪辑吗?”楼越问。
“会啊。”周莹点头说:“我们市局的短视频是我在做的。”
“太好了。可惜我不能说服你来为我工作,”楼越笑着说:“不然的话,我就让你做我的品牌公关经理了。”
“我可以吗?”周莹不好意思地说:“我哪里懂这些专业的东西……”
“不要忘了你曾经给我做的ppt,”楼越狡黠地一笑:“你对事态变化有敏锐的嗅觉,有细致入微的侦查手段,还有高效的解析信息的能力。你还有一种热情,很难形容,我看过那么多年轻人,一百个里面有一个就不错了。可惜我不能让你警察不干了,为我的小公司打工。你愿意,你爸妈也不可能同意的。”
周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脸也红了起来:“楼老师,我……”
和李秋伊在看守所共事过的两个女同事环顾四周,被市局刑侦队长的实力震撼到了。李秋伊这妞过去看着人畜无害,丝毫不显山漏水,不声不响干的却都是大事,这就是聪明女人吧,押对了男人,直接一年内搞定了工作,结婚和孩子。在这个五星级酒店一样的套房里,李秋伊穿着漂亮的衣服,优雅地抱着玩偶一样的小宝宝,完全没有新手妈妈那种狼狈和疲劳。
“哇,李秋伊,想不到你这月子做得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啊!”她们对着李秋伊夸赞道。
李秋伊淡淡笑着,指着桌子上一堆水果和点心,说:“你们随便吃啊,不要客气,我吃不了这些。”
两个女同事吃起来,问长问短,希望尽量获取一些实在的信息,能带回去震撼一下其他没见识的人。她们像拍卖报价一样猜测着月子会所的价格,而李秋伊在她们说对的时候含笑默认。
看着她们吃惊的模样,李秋伊几乎像个从来都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一样说:和这里提供的服务比起来,这个钱花得也算值了。毕竟,能不能坐好月子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女人下半生的健康。
一个女同事黯然地说,自己做月子时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买奶粉还被丈夫吐槽太贵。“你老公对你真好啊。”
李秋伊一脸幸福地默认了。
占彪叼着烟猛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头丢在地上碾碎。
谭啸龙会完,接下来还有人要完,至于他自己会怎么样,他现在也不是很在意。占彪翻开还有打印机余温的检验报告封面,对着阳光看了起来。
根据《法庭科学DNA实验检验规范》、《亲权鉴定技术规范》、《人类DNA荧光标记STR分型结果的分析及应用》、《司法鉴定文书规范》……
占彪飞快地翻到最后一页的最后一段——
鉴定结论:排除被检拟父与被检拟女之间的亲缘关系。
李秋伊母亲正在走廊和几个护士聊天,就看见女婿大步流星地进了房间。她回头对护士们笑着说:“我女婿,个儿高吧。所以我那外孙女生下来腿就长。”
占彪进了房间,沉重地关上门,正要说话,发现有两个客人在。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我老公,”李秋伊高兴地介绍道:“老公,这是我以前同事,小陶和孙姐。”
占彪的脸上几乎绷不住表情,眼睛飞快地眨着,半天才冒出一句:“哦,你们好。”他喘着气,好像是一路跑来了似的。
“你歇会儿,瞧你满头大汗的,忙的话就别过来了。”李秋伊娇嗔着说。
“不是,我有事跟你说,”占彪把拳头放在嘴边咬了咬:“跟你商量个事情。等会儿说。”
客人见状起身,宣布告辞。李秋伊客气挽留了一下,占彪则什么也没说,眼直直地看着人走了以后,就关上了门。
李秋伊母亲正在笑谈中,听见女儿的房间里传来争吵和哭闹声。她慌忙赶过去,被护士推来的推车拦住了。护士对她说:“上午的洗澡和抚触,晒太阳都结束了啊。宝宝表现很好。”
“给我吧。”她抱起孩子,进了房间,发现李秋伊抱着头躲在被窝里哭着,而人高马大的女婿居然撕扯着被子,像是要把李秋伊拽出来打。
“占彪!怎么回事?在这种地方动手,你怎么想的?你一天也不来照顾秋伊,你要是跑来吵架,就别来了。”
“你问你女儿做了什么!”占彪怒不可遏地大声说,顾不上门外人们凑过来的耳朵。他看了一眼丈母娘抱着的孩子,眼泪忽然决堤,脸缩皱成一团。
“隔壁出什么事了?”赵卫东妻子听到动静,问刚从外面进来的婆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赵卫东母亲淡然地说:“别问了,跟你没关系。谁知道住在这么好的地方,还能接触到这种负能量。”
去澳门的一路上,律师都在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表情严肃凝重,中英粤不停切换。
楼越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大脑冻结了一样,什么也想不了。在得到消息的瞬间,她就放下了手上的一切,包括孩子。她不能想象任何事情,不论是谭啸龙被关在什么地方,是什么状态和情绪,还是突然和自己分离被迫改成奶瓶喂养的宝宝是什么样。周莹跟她说,她会每天来看孩子,给她发消息发视频。她就这么突然地把孩子交给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但是,她终于要离他更近了。
律师挂了电话,看见嘴唇咬到流血却浑然不觉的楼越,说:“你别太担心,我们还没有到绝望的时刻。”
楼越下意识地想:什么时候才是绝望的时刻?她已经支撑了这么久,为了希望,为了更好的明天,她不允许自己绝望。但是这有用吗?她能指望的是,能在他绝望时看见她。她为他而来了。也许她该带着孩子一起来,不过那可能会更痛苦。不,她不是带着孩子看他最后一眼的,她是来救他的。
“现在情况是什么样?全告诉我。不要给我虚幻的希望。”
“我弄到了合议庭的三位法官的名单。都是澳门本地人,其中一个是葡萄牙裔。我还联系到了澳门大学法学教授宁宇,他是两岸司法协助问题的专家,一向坚决支持澳门司法独立。”律师停住了,问:“楼老师,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我懂了。”楼越睁大了眼睛,直起身对他说:“我们要用法律来合法地救他。”
律师露出难得的笑意,对楼越说:“和聪明人聊天真是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