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先机
那个女投资人目光依旧凌厉,表情充满评判和质疑。这让楼越心里不舒服。她感觉自己全身被一层薄汗闷住了。她的表现至少比她自己想象得要好。这个女人为什么不买她的帐?
“我知道你,楼越,我看过你的文章。”女投资人开口说道:“在我的印象和想象中,楼越是一个观点犀利文字尖锐的人,很酷。有些人会有种感觉:你是那种超然于婚姻家庭生活之上的女人。”她依然没有笑,意味不明地说:“今天看到你,我还蛮惊讶的。”
“我知道,没有人能从文章里看出我是一个‘被母性光辉笼罩’的孕妇。”楼越自嘲地笑了,用两手做出双引号的手势。看着男女投资人一起投来的疑问眼神,楼越正色道:“作为女性,对我们形象的审判和评价从未停止,无论是我们迎合世界对女性期待,还是反其道而行之。审判和评价的人包括我们自己:我选择了什么样的角色?我是否忠于这个角色?但实际上,女性一直擅长多角色多线程处理问题。这应该是我们的优势而不是劣势。”
楼越继续说着:就像她现在的状态,很多人甚至不再把她视为女性,而是一个培育孩子的容器。她现在不适合创业,而未来,她还要养育孩子,更不适合创业。“为什么是现在呢?”楼越自问出声,然后试着回答自己:
“三十五岁前,我和很多女性一样,在自己的轨道里做着符合社会期待的各种事情,在轨道之外,我也有一些想法,但我并不认为我必须为此做出行动,因为每一种选择都要面对未知和风险。”她转向女投资人,说:“我知道在现实生活中,我看上去一点也不agressive,不像我的文字,也不像一个有野心的创业者。”她又转向男投资人,说:“在我认识的成功男性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你得有很大的ego,对自己的评价有很强的溢出性,才能更容易推动自己的梦想。”
楼越拿起茶几上的一瓶水,拧开了喝了几口,不紧不慢地,直到感觉自己已经将这些人的等待拉到了饱和状态。她站起身,站到所有听众面前:
“作为一个专业人士,我一直在尝试平衡各种角色之间的关系,同时作为一个女性,我在尝试结合女性的优势和‘劣势’。我发现,女性一直在做着创业者的工作,在创业方面,她们拥有丰富的经验:承担责任、风险,从头到尾呵护项目,敢于面对未知。而我想要做的心理健康咨询平台,可以为那些因为心理困境而不能走出家门寻求帮助的女性提供帮助,也将为无数女性咨询师提供一个适合她们生活场景的职业渠道。”
看见女投资人的神情柔和了一些,楼越突然灵光一现。“我真正想要做的是一个由女性咨询师组成的面向女性客户的心理咨询平台,专注于认知成长和现实处境——因为女性的很多心理问题完全源于她们特有的困境,而只有女性更了解女性真正的处境。”
男性投资人们投来不安的眼神。他们争先提出质疑:“为什么要用性别将一个本来就不够开阔的市场限制一半呢?”“你的这个想法改变了一切,从商业角度是不明智的。”“难道只有女性能够理解女性,事实上很多女性就喜欢倾听男性咨询师的解惑,因为男性在社会经验上比女性站得高看得远。”“心理学这个行业大佬多是男性,不是吗?”
楼越回忆着自己几个月前做功课时看过的无数资料。她微笑着沉思了片刻,擡头说:“我看过梅琳达·盖茨基金的一份投资报告。给女性赋能的投资项目,回报率远远高于男性担任CEO的公司,而女性担任高层管理人员的公司因为不当行为而导致诉讼和公关危机的情况要小很多。”
她停了停,给听众们时间去回想因为男性CEO丑闻而爆雷的一些案例。这时候,她看见王川走进了套房,对她点点头,就去了对面的房间,和参加路演的其他人寒暄。楼越忽然才发现一个事实,王川是专为投资人做猎头的,他能选中自己并不是因为谭啸虎的关系。
“一项研究还发现,假如担任管理职务的女性人数增加10%,公司价值会增加约6%。”楼越发现这些人对数据更加亲近,便开始自如地使用数据来为听众造梦:“对女性小微企业主的扶持会改善整个社区的幸福指数,这一点显著区别于男性。所以从商业的角度来说,投资女性公司不仅很酷,而且也很明智。女性对消费者心理和产品的洞察是有先天优势的,而心理健康平台的消费者包含了咨询师和来访者,来访者也许是纯粹的消费者,但每个咨询师其实也是一个女性小微企业主。这是一个多赢的局面。”
一个看上去有点上年纪的男投资人说:“我注意到,国家卫健委发文,要在三年内逐步推进社会心理服务体系,还有些地区开始试点让心理咨询进医保,这些都是惠及全民的全覆盖政策,为什么我们要仅限于女性?每个家庭,都是有男性和女性,父母亲和子女组成的。”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楼越一笑,说:“市面上已经有很多心理咨询的平台,为什么要选择我们?这些平台我都研究过了,大多数都给我一种‘男性’属性的感觉——不好意思,当我形容一个事物是男性的时候,我是在说,它给我一种居高临下的,忽略现实处境中个体的,带有冰冷的概括性的,以及缺少生命链接的感觉。我有一些非常敬仰的男性同行和前辈们。但大多数时候,我们不能期望一个对女性处境完全缺乏一手经验的人,可以对求助者做出贴合她个体境遇的反馈。他们只能基于技术性的想象去努力共情。”
看到男投资人脸上露出那种迷惑而假装不自知的表情,楼越停了下来,怀着好奇的笑意问:“说到家庭,如果要用一张照片来概括,映入你脑海的画面是什么?”
“我会想到,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女主人端上一盘又一盘的美味佳肴,孩子健康活泼,爷爷奶奶享受着天伦之乐。可能会有两个以上的孩子,还要一只狗,那就更好了。我家的情况就是如此。”
“很有场景感,让人身临其境。您是有做广告的创业经验吗?”楼越笑着问道。对方惊讶地点头。
“我瞎猜的,其实和广告没有关系,我想很多男性和您想的是一样的,心里都有一副和谐家庭的画面。”楼越接着说:“女性可能会想得更多一点,比如,为了这样一幅画面,她们要预留多少事前准备的时间,包括食材的采购和预处理;然后是做好执行过程中的流程,以确保上菜的速度和间隔,冷菜和热菜的比例,还要预留突发性的失误率,接着是事后的劳动量。一幅照片只是一个瞬间,我要说的是,很多女性都有这种执行大型任务和计算的能力。只是她们的舞台局限,这些能力没能在职场上被充分展现。而您不一样,”楼越转向女投资人说:“我想,当女性有了在更大舞台上实现价值的能力,会不再执着于在那幅照片里有一席之地。”
女投资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似乎她又对楼越的信心多了起来。男性投资人们则陷入了让他们混乱的思考,一些他们不愿意面对的思考。他们皱着眉头,不愿意相信这些事是他们该关心的问题。
现在是她做结束语的时刻了。楼越想着,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腹部。她想起最后一次谭啸龙的手放在这里时,她觉得很安全,很温暖,她安全温暖的小世界是不会变的。但世事难料,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真理。
楼越语气变得激动了起来,像在课堂上对挑战自己的那个男生的那样。她说:“如果我们本来就对心理健康市场没有足够的信心,又怎能寄希望于官方的全民心理体系呢?恕我直言,官方也是‘男性’属性的。女性为主的平台用户黏性更高,付费倾向性和回报率也更高。很遗憾,我们不能面面俱到,我们也不想面面俱到:对客户群的精简其实是最大程度的降低风险,也将是我们的一大卖点。”她缓和下来,用半是讽刺半是严肃的口气说:“现在流行一句话叫‘未来是女性的’,我想你们并不完全相信这句话,不过,假装为女性服务的产品也能占得先机。”
中媒传播网快讯
记者于第一时间获悉,新海心越健康有限公司宣布完成天使轮融资。本轮融资由保康创投和天科资本领投,DYR科技和云尚天使基金跟投。
“接下来你就就要建设品牌和用户数据了。我建议你在招募前先做一件事:尽早找到负责社交媒体的人选,开始内容的生产和运营。你越早培养你的社交媒体负责人越好,因为你现在各方面经验有限,精力也分散,而新媒体运营成本非常低,你的启动资金用在这上面性价比很高。”戴着雪镜的皮特靠在雪山脚下的装备补给木屋门口,看着里面清一色的中国人,无论跑得多远,都是中国人的天下,具体说是中国男性。“喂?我说这么快你明白吗?信号还行吧?”
“我明白,皮特,我听得很清楚。”
“新媒体运营中生产的内容可以先通过你的自媒体平台进行传播,只要找到有意思的点就能更容易地获得媒体的关注,然后你再推进公关渠道推广,我知道你在这方面是有天分的。不过优秀的新媒体运营人很难找——”
“我知道,我需要一个品牌公关部经理。””……他既要擅长挖掘公司和创业者本身的故事,还要能够做好渠道的运营,需要对舆论风向有非常敏锐的感知力,和迅速做出最明智反应的能力……”
“王先生,谢谢你,我真的非常感谢。我要打断你一下,”楼越皱起眉头,回头看举着麻醉针等候的医生,对电话那头的王川说:“我先把孩子生下来,回头再跟你联系。”
警情通报
根据公安机关查明的事实,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新海市人民检察院已于近期批准逮捕谭某龙、谭某虎。目前谭某虎已被刑事拘留。公安机关敦促谭某龙尽快投案自首,配合调查。
“我在里面没事,姐你不用担心,他们对我客气得很,你看我都长胖了。”谭啸虎拿着电话对楼越憨笑着:“你别老来看我了。你才出月子,要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我呢,再过几年也能出来了,快得很。”他现在知道了,在里面待着再优待,也没有做个自由的穷人好。哥哥当年刚进去那会儿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他从来没具体说过。
“等我出来时,我侄女该上小学了吧?要是我好好改造,肯定还能早点出来。”谭啸虎使劲揉了揉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楼越怀里睡着的婴儿,吸吸鼻子说:“到时候我再给她补齐生日礼物。”
楼越忍着眼泪笑了。她不知道是律师让他乐观一点,还是他在说服她乐观一点。
“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你自己。我现在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我哥他也……”
楼越微微点头,慢慢地说:“我每天都会梦到他。我觉得他离我不远,就像在我身边一样。”
占彪回到新海的当天,就接到赵卫东的电话,说要为他接风洗尘。他一时感觉非常复杂,不知道说什么客气话才显得不那么受宠若惊。他一向知道赵卫东有能力有人脉,但他没想到赵卫东会突然混到了一个分局局长。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九州待那么久,大多数人都以为他被贬了,联系少了很多。他对赵卫东应该大气一点,兄弟混得好是好事,而且在这么多人里面,赵卫东一直记着他呢。李秋伊在单位里突然破水,提前发动的时候,还是赵卫东带着人把她送去医院的。
他得到消息后,开上车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一点。看着床上虚弱的李秋伊用瘦得有些脱相的脸,贴着旁边那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幸福地看向他,占彪的心里很是羞愧难过。他惩罚她惩罚得太过了,他应该惩罚的是自己。他没想到自己会一次一次成为这样冷漠的丈夫。他的回避型依恋人格也许是他父母造成的——楼越曾经分析过一次,看到他激烈的反应就再也没说。
也许李秋伊就是最适合自己的妻子人选,她不像楼越,她没有太多自我;她爱他,到了没有自尊的地步;她要求不多,在他们分居两地这么长时间里,他不过是在她生日那天,从网上订了生日蛋糕给她。她就发了九张照片,写了长文感谢他,她说:“我的占先生虽然忙,但我知道,你心里总是惦记着我。”她对他的爱真的盲目到了这个程度吗?
爱是互相影响的,占彪想,因为她天真的热情,他也被捂热了一点。他找到领导,拿家里老婆生孩子无人照顾这个理由,说得一番情真意切,让领导有些惊愕。调回去的申请通过了。
李秋伊的母亲看到占彪时客气而冷淡,但李秋伊的脸上毫无埋冤他的意思。“爸爸来了,我们让爸爸抱抱。”
赵卫东在电话里一再说着热情洋溢的话,占彪还是拒绝了赵卫东的邀请,他真诚地说:“不吃了,我得先去看看秋伊和孩子。我既然回来了,以后咱哥俩有的是时间,改天我请你吃饭吧,我还没好好恭喜你呢,你是双喜临门!”
赵卫东笑着说:“咳!你去看老婆孩子吧,也不用买什么,她们那儿什么都有。我上周给我老婆送了两箱牛奶营养品和水果,她又减肥都没机会吃,她拿给你家了。”
“你们两口子太客气了。”占彪说。
护士进了房间,对李秋伊怀里睡着的婴儿说:“我们要去洗澡澡咯。”
李秋伊看着护士把孩子的外衣麻利地解开,脱得只剩尿不湿,放进了推车里,朝门外推去。李秋伊的母亲紧跟在后面,转头对女儿说:“我去看看。”
走廊里另一个护士也推出一个婴儿,两个护士汇聚在一起,并排推着婴儿床,两个婴儿隔着护栏张牙舞爪地乱动,李秋伊的母亲夹在一旁说:“小孩刚出生时都一样,是吧?”
“是这样的,阿姨。”一个护士热情洋溢地说:“不过仔细看的话,其实能看出来差别。我们看得太多了,要是分不清婴儿就麻烦了。”
“不过你还别说,这两个孩子长得就是挺像的。”另一个护士说:“你看这眼睛,都是圆溜溜的,还有这耳朵……”她停住了,想着如何给招风耳换一个好听的说法,叫什么来着?噢对了——“像小精灵一样。”
占彪来到月子会所时,丈母娘正抱着孩子和隔壁房间的外婆聊天。李秋伊的母亲笑着,摸摸婴儿的小脸,说:“和我女儿小时候一模一样。”
“妈,我路上耽误了一点。”占彪上前说着,有些生疏尴尬地看着孩子,他拿捏不住自己该有什么样的表情——孩子还不到一个月,他还没产生那种传说中油然而生的父爱,不像赵卫东,马上就把“我儿子”挂在了嘴上。
“这是我女婿。”李秋伊母亲对赵卫东的母亲说。占彪对赵卫东的母亲打了个招呼,又去看丈母娘怀抱里的孩子。穿着一身睡衣的李秋伊走过来,从母亲手里抱过孩子。她温情脉脉地看着占彪,然后低头对小婴儿用甜蜜的语气说:“宝宝,爸爸回来了。这次爸爸再也不走了,你高兴吗?”
宝宝被递到占彪手里时,伸了个懒腰,睁眼一看见占彪就发出了奶声奶气的哭声。赵卫东母亲笑着说:“这是跟爸爸不熟悉呢,认生啊。”
占彪小心翼翼地从李秋伊怀中接过了孩子。他忍不住感叹道:“她好小。”他伸出手掌,在乱摆的宝宝的脑袋上比对着:“脸还没我手掌大。”
“真正的巴掌脸。”李秋伊母亲看着占彪脸上喜悦的表情,凑过来说:“赵所长家生的是儿子,七斤八两,浑身肉乎乎的。”
“是赵局长。”李秋伊和占彪同时纠正道。
“女儿挺好的。”占彪看着李秋伊有些讨好地说:“还好长得像你,不然,像我的话长个单眼皮小眼睛就坏事了。”
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