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蛊惑
楼越走出茶楼,司机已经将车停在了路边。她上了车,脸色一沉说:“去集团。”
谭啸虎正在走廊里和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看见楼越大步流星、健步如飞地朝他走来。她看上去几乎有点气势汹汹。她都几个月了?他还以为她体质不好,才会差点被慧珍那伙人气出先兆流产。
谭啸虎敛容对其他人说:“回头再聊,去忙吧。”他转身迎上楼越,一脸热情地问:“越姐,你今天怎么来了?是有事找我吗?”
“没事我也能来,”楼越有些不客气地说:“你不是给了我一个办公室吗?”
他就知道。她过去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是装出来的,谭啸虎想,她过去装得很累吧,现在她习惯了自己的位置,又被身边的人伺候惯了,坐得是稳当又舒服,就开始变得趾高气昂。他们不是一类人,他书读得少,虽然弄了个MBA学位。
她当然会有优越感了。哥哥谭啸龙非说她对人没有有色眼镜,说她不仅没有学历歧视,还格外反感那些虚伪的文化人。他有些得意地说,她喜欢的是他这个人。我的傻哥哥啊,她当然要这么哄你了呀。
“对对,越姐你说得对。”谭啸虎憨笑着,对着走廊的另一端走出来的秘书说:“给楼老师送点水到办公室。”
“不用了。”楼越对秘书笑着说,然后转过脸严肃地对谭啸虎说:“去你办公室,我有事问你。”
谭啸虎心里直叫苦。哥不会是沾惹了什么女人吧?哥这一年过的,先是跟楼越一拍即合(字面意思,他谭啸虎还有幸当场见证),然后就是得了相思病,成天把她挂在嘴边,接着是带她各种享受,送房送车。接着又是非她不娶,说她肯给他生孩子他就得感谢她一辈子,决不能让她受委屈。他一把年纪的人了,搞个盛大婚礼,恨不得全城广播。现在却又来这档子事?男人真是,哎……
谭啸虎在脑海里搜寻着慧珍经常说的话,哦对——男人真是他妈的一生被裤裆里的小头牵着走。
谭啸虎刚关上门,楼越就问他:他和他哥搞过的项目里,可曾有工地上出过事?
“啊,你怎么会想问这个事?”谭啸虎笑了。这问题也太外行了,只有女人才会这么问。“哪个工地不出点事?你问的是出什么事?”
楼越加上更多搜索条件:曾经在市局立案过,后来因为证据不足销案了。
谭啸虎思索了一会儿,这能缩小一点范围,但还是比较宽泛。“越姐,你是听说了什么吗?你直说,我一时半会真想不起来。我们经手的项目太多了。”
楼越有些不确定地说,这事可能直接,或者间接地,牵连到他,或者是谭啸龙。关键证据在于工地的监控录像,而警方也获得了监控录像的硬盘,但硬盘有问题不能读取,拖了一段时间就撤案了。当然,她现在只知道这么多,也许撤案没那么简单。他们恐怕是下了点血本。
谭啸虎嗫嚅着:“姐你从哪里知道这事的?”
“我有我的渠道,先别问这个,”楼越焦急地说:“这事棘手吗?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棘手但也搞定了,当年位置上的人还比较给力的。何况硬盘也破坏了,和砖头没有区别。人证物证都没有,又过了这么多年。谭啸虎信心满满地说:“越姐你操这个心干什么,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早就过了追诉期了。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身体。”
楼越盯着他,她对这种糊弄很不满意。他谭啸虎到现在还不明白吗?她不是慧珍,也不是阿萍。她不能被动地等着男人处理问题,寄希望于他们的无所不能给自己头上遮风挡雨。
谭啸虎只得继续说:“工地上意外事故难免,因为通常都在荒郊野外,地形复杂小路多,晚上照明不好,出了事呢,有人就喜欢搞阴谋论,不是为了敲诈多要钱,就是为了搅浑水看热闹不嫌事大。我和我哥干这么多年不容易,挣点钱背后有多少人像鬣狗一样跟着,就想吃块肉。那些写举报信的,你以为都是真的?基本上都是假的。”
他一口气说完,觉得自己扯得挺顺滑。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他在酒桌上遇到那种不怀好意、开玩笑似地套他话的人,他就这么信手拈来扯一番。
“你必须跟我说实话,把所有的细节都告诉我,不要隐瞒,也许我还能帮上忙。”楼越看着半信半疑的谭啸虎,又说:“硬盘被翻出来修复好了。已经有人在看了,如果有什么东西被认定为有效证据,下一步可能就会提交领导审批,审批通过就会立案调查了。”
谭啸虎皱起眉头,疑惑地问:“这不是占彪告诉你的吧?”
楼越短促地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他有什么动机告诉我?不过我以前就听说过,已经销案的通常是不会审批立案复查的,但是眼下情况不一样,上面有任务。”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去试探过占彪的口风了,他目前还没意识到你们这个案子的最新进展。”
谭啸龙好奇地问:“这你是怎么试探出来的?你问他了?”
“你放心,这事我半个字都没提。”
楼越解释说,自己只是跟占彪拉了拉家常,关心一下他那小三上位的老婆;她还拿钟家豪上回捅的篓子作诱饵,叫他一定要追查到底,好还家豪一个清白(谭啸虎愕然)。然后呢,她又塞给占彪一张豪华月子会所的VIP卡,说他应该好好对待他那身心受创的孕妻,不要回绝她的这点心意。
她没有告诉小叔子,自己见前夫时特意穿了低胸贴身的衣服,还弯腰低头,让一缕头发垂落在胸口前晃荡。显得性感迷人,这不过是另一种谈话技巧罢了,和心理咨询时穿得尽量简洁大方色彩低调的目的相反。她要不停转移占彪的注意力,不然他这个老刑侦仔细琢磨她那点伎俩的话,她不一定能忽悠得过去。
楼越对谭啸虎说:“我了解占彪,如果他有任何能打压我气焰的办法,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定会忍不住说点什么。”她对谭啸虎继续解释:她还没和他哥结婚前,占彪就三番五次地跟她说,谭啸龙有不少问题,说他以后会成为扫黑的目标,还说他手里搞不好有人命。“这是真的吗?”
谭啸虎轻轻地摇头,但并不是对她问题的回答。“姐为什么来问我,而不是我哥?”
“我觉得你哥害怕我,”楼越苦笑着,却不乏一丝甜蜜。“如果我逼他,他可能会笼统地告诉我是或不是,但是他绝不会告诉我任何细节。他觉得那些事情会让我从此不爱他,厌恶他。”
“他这样想有他的道理,”谭啸虎犹豫地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更好。我们在社会上闯荡的,见过的事情——做过的事情太多了……”
但是阿萍知道一些。楼越想,这也没得比较,阿萍和谭啸龙识于微时,而她楼越则是在他的盛年闯进的一个外来者。她沉默着。她无法证明自己能坦然面对他们的罪恶行径,因为上一回李秋伊的事情就让她品到了刺激。他们可以对一个普通女人这样做,她实在无法想象他们是对男人会有什么样的手段。这不对劲,她的知情不仅是一种责任和义务,也是权力本身。她怎么能被排除在外蒙在鼓里?
谭啸虎沉默地看着嫂子,她似乎已经被他说服了。“但是,”楼越刚开口又忽然定住了,视线滑向了半空,像要努力听清隔壁的人声一样。几秒后她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把谭啸虎的手拉到自己腹部,满眼喜悦地说:“刚才动了!”
谭啸虎一时间困惑又尴尬,脸唰地红了,但却移不开放在嫂子腹部的手,因为她还用自己的手按着他的手上。她刚才营造的老谋深算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了,只是像个小女孩一样激动:“你别动!等着。”
一阵明显的波动传到他的手掌心,像浪一样拱动起他的一排手指头。谭啸虎惊讶地看着楼越,问:“这是……?”
“你侄女,会动了!”楼越兴奋地说着,双手捂上了脸颊,谭啸虎的手这才被释放了。她毫不在意刚才的举动是否不妥。谭啸虎想,她总是这样,在人最没有想到的时候做出不同于常人的惊人之举。
他收回的手变得无处安放,于是在大腿外侧的裤缝上摸了摸。
楼越又恢复了平静,对有些乱了阵脚的谭啸虎认真的说:“你必须告诉我一切。啸虎,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了,我有权知道!我和你一样在乎你哥,而我的女儿,不能没有爸爸陪着她成长。你告诉我的话,也许我会有办法,我能做点什么。我会尽我的一切去帮他,帮助你们。不管你们做了什么,我不会掉头而去的。”
她这番话说得动了情,也动用了她最擅长的共情技巧。而她了解,谭啸虎和他哥哥一样,并不是最难打动的那种,铁石心肠的男人。
谭啸虎眼眶一热,用力抿住有些颤抖的嘴唇。原来她是真的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关键是,她让人觉得她说的话是真心的——这一点上,阿萍就不可能比得过她。
看到谭啸虎正在迅速软化,楼越对他说:“你要信我,这些事情我知道比不知道好。你也看到了,我在慧珍的事情上是怎么处理的。我在钟家豪的事情上又是怎么处理的。你应该也知道,我从没有过问过阿萍分到了多少。”
谭啸虎垂下眼睛,开始用双手向后梳理着自己那头打了发胶的油光水亮的头发。“你有多少时间?”他问。
楼越走出集团大楼时,已是傍晚时分。三小时交代完,这时间并不算长,但是她感觉像过了半个世纪。知道了所有那些她最害怕和谭啸龙有关的事情后,她反而平静得可怕。
她平静地想着,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的现任丈夫确实就是个地地道道如假包换的黑社会老大。
谭啸虎和他哥略有不同的是,他及时洗白上岸了,但即便如此,他们俩一起做的事情也够他们吃半生牢饭了。这还不包括那些边界模糊、有望逃脱的情况,真要按法律条文来判的话,没有一个是轻的。但在谭啸虎看来,这些事情都可以操作。
比方说,在政府接待窗口酒店里,那些以第三方自由职业者名义进行的有偿陪侍服务,背后的实际操纵者是他们兄弟俩,阿萍是参与管理者。这显然触犯了容留卖淫罪和组织卖淫罪,还涉及了向国家公职人员提供性行贿。但是,他们也完全可以逃脱,像过去这么多年一样。
楼越打开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黑社会组织的特征有哪些?
控制了本地部分经济实体。有。管理上组织化很强,有明确的骨干力量。是。谭啸龙就是头号人物之一。和政府官员尤其是公检法干部保持良好的关系。对。他来往甚密的最高职务者,她所知的是市长。
但权力大小和能量是两回事,谭啸龙用基层干部做到的事情加起来往往更有利可图。这些具体而微的人,能为他一路打开绿灯,保驾护航,让各种不可能在法治社会实现的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开设赌场、暴力讨债、非法融资、强迫交易,等等等等,都可以掩盖在不拘一格欣欣向荣的商业体里。在经济形势大好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穷人或富人,想到要去干扰正在猛涨的手气。大家都知道,想来钱快就不要太死守规矩,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规矩今天是这样,明天就改了。今天是违法的,明天又是合法的了。今天是地头蛇,土豪,明天是企业家,儒商……
至于那个被销案的案子,放到楼越现在所具备的知识背景里,就是一个小事了。一个会对他们的雄心伟业造成阻碍的人,在一个夜晚出现在他不该出现的地方,而且他再也没有出现。就算他被拍的清清楚楚,但是那个地方每天都有大量车辆进出,谁能说清他坐上哪辆车出来了呢?她根本不用担心,谭啸虎说。
楼越不知道的是,谭啸虎为了尽可能减少语言描述对一个孕妇的刺激,所以没有说明他为何如此自信——如果有任何痕迹,也早已被原址上盖起的高楼大厦掩盖得严严实实了。就算有人想掘地三尺,那块地方以前就是一片坟地,没有家属为之迁坟的,就变成了无主坟留在那里,随着土木工程变成和建筑垃圾相仿的碎片。假如,只是假如,那个人完好无损地留在某个角落里,变成了完好无损的骨架。但是一个身上只裹有寿衣残迹的骨架,是不会引起任何好事者的注意的。
楼越坐在汽车后座,一言不发,对司机的闲聊毫无反应。这些东西超出了她的知识和实践的经验,但是以她凭直觉看清形势的能力,她还是明白了,对于谭啸龙这样的人,这些问题确实不值得和她谈。这不是她能不能接受的问题,他可能甚至不了解自己哪一桩罪对她而言最为致命。
他是一个可以把女人分为三六九等,出卖零售,分享、赠送和共用的人。
她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他不会玩女人,这件事在她见到他第一眼就明白了。她楼越的福气是被他分在了他心目中的上等,其他女人对他来说只是工具、货物和玩物。
而阿萍从来就不是一个圣人。她自己就做过工具、货物和玩物,然后,她借助谭啸龙脱离了以上部分属性,做起了其他工具、货物和玩物的操盘手和管理员。她无论修行多久,也不会变成一个心里有善念的人,但她十分想要那种感觉。
能和上等女人谈一场爱情,谭啸龙当然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楼越缩在副驾驶座椅靠背后,避开后视镜的窥探,含着泪回溯他们的交往过程,尽可能实事求是地评估,结论是:这个罪孽深重的男人,确实在他们俩的关系里倾注了他最大的真诚和丰盛的供养。因为这,她对他恨不起来。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男人能一直讨她欢喜,她还计较什么呢?
虽然她在理论上不能接受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但谭啸龙认同。这就是为什么他即使生来被这套东西压进尘土里,但还能从这块土地翻身成长为赢家——不是因为他打破了规则,而是他尊重这套规则。
占彪回到家不久,很快又歪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在他睡着前,他已经把裤腰松开了,放松大吃大喝后的腰腹压力。他还把袜子扔得东一只西一只。
李秋伊拽下占彪已经穿得发亮的裤子,又慢慢蹲下来,捡起地上的袜子,一起扔进洗衣机。洗衣机滚筒里传出一声闷闷的钝响。李秋伊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才摸到了一个硬硬的长条形物品。原来占彪的裤袋里放着一只一次性打火机。
李秋伊把打火机放到桌子上摆好,好奇地看了看,这个打火机一面印着电话号码,一面印着“新茶品鉴欢迎采摘”。这个广告语怪怪的,到底是品茶,还是采茶呢?是茶庄,还是茶场?
李秋伊看着打火机,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打火机是桃红色的,和上面的广告语不像是属于同一个场景。这种错位感隐隐约约让她联想到自己。
占彪现在根本不碰她。李秋伊在网上看了许多关于孕期出轨的帖子,说得像恐怖故事一样,非常耸人听闻。她只当是别人家的故事。占彪太忙了,哪有时间出轨。但是……她不情愿地想到,他们以前也是见缝插针地幽会。她像一个印在粉红色打火机上的茶叶广告,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场景,哪个角色。
但是占彪真的完全不碰她,偶尔回来一下,睡觉时也不挨着她。李秋伊先是猜测,是因为和丈母娘在一个屋檐底下,占彪有心理障碍;然后,当然是因为怀孕这件事,让占彪小心谨慎。最后她想,这不正常。他不想干也好,不愿干也罢,至少会忍不住摸她一把吧?
她现在因为怀孕,胸变得很丰满了。在单位里,赵卫东经常面带笑容明目张胆地盯着她。
李秋伊想,赵卫东真奇怪,他要是觉得孕妇性感,他自己老婆不也一样吗?他欲望也太旺盛了,从一个孕妇身上溢出,还蔓延到另一个孕妇身上。
可是占彪就不一样了,他心如止水。
李秋伊打开手机,搜索打火机上的号码。多个搜索结果指向一家男士养生会所,但点开并没有具体信息。搜索结果里面的图片却是各种各样的美女照片,穿着看上去很像后期P上去的按摩技师制服。
李秋伊愣愣地想着,门开了,母亲买了一堆菜回来。她赶紧把打火机收起来,对母亲说:“又买这么多菜干什么?”
“女婿回家,不得搞点吃的。”母亲看见了沙发上的占彪,对女儿说:“你别让他在沙发上睡,会着凉的。”
李秋伊马上走到占彪身边,拽着他的胳膊大声地喊:“起来。起来啊!”
占彪惊醒正要发怒,看见李秋伊身后的丈母娘,只是叹口气,口气睡意朦胧地说:“妈我吃过了,我睡会儿啊。”就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你这是干嘛呢?”母亲问女儿。李秋伊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令她担心。当然,更让母亲担心的是,女婿的心还在不在女儿身上。她这个性子,加上占彪这个态度,很难让母亲安心往好处想。
李母放下了手里沉甸甸的菜,来到沙发边,收拾起占彪的东西和散落在地上的包。她拉开拉链,打开一看,有一张精美的粉色卡片朝上冲着。她抽出来好奇地看了看。李秋伊远远地盯着那张卡片,心里像打鼓一样震起来。“妈!你翻他的东西干什么呢?我都从来不翻。翻有什么意义……”
母亲研究着卡片上的说明,脸上逐渐浮现出欣慰的笑容。“伊伊,你快来看看,你老公给你偷偷准备了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