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斗志
楼越闭着眼睛,半信半疑地感受着,她的身体晃动的幅度变大了,她是在暗示自己,配合他,还是催眠真的起了作用?向后倾倒的瞬间,她的脖颈后方感受到了来自段楠呼吸的热度。
楼越马上扯下充当眼罩的围巾,转身看见段楠正张开双臂围着她,他们近在咫尺,除了尚未发生身体接触,她看上去完全像被他抱在怀里似的。她有种受骗的感觉。这是催眠?
“哈!我就猜到是这样。”段楠像是早有准备地说:“你的服从性和注意力都比较弱,像一个五六岁的儿童。也可能是,你就是不信任我。”
“对不起啊……”楼越说着,心想,自己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他的技术要是真能奏效的话,她早就放弃抵抗了,不会到最后都充满警觉。他还差点火候,她没法说服自己相信他的力量。她真的不适合做催眠的实验对象,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一点感觉也没有吗?”段楠问。他认真地看着她,他似乎已经不再为催眠失败感到沮丧,只是一心一意想继续收集来自作为实验对象的她的反馈。
“我感觉……有点效果吧。”楼越安慰他说:“是我的问题,我觉得,那些易受暗示性强的人会比较容易被催眠。但我对你太熟悉了,我老是不能入戏。”
“你说的挺有道理的。”段楠若有所思地说:“你悟性很强。”
楼越追溯着网友在评论区交流的信息,心惊肉跳:
“他说:你要停止思考和感受,把自己从身体里抽离出来,让我来帮助你思考和感受”
“他说他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感受过像和我在一起时的深刻链接。他说我们是一体的,所以我不能换其他咨询师,也不能交男朋友”
“我信了他,我觉得自己很幸运,我是被他万里挑一选中的那个人。所以我要替他保守这个秘密,他都不需要提,他说他知道我会保密,因为我们心有灵犀”
“当你足够配合他的时候,他会不停地赞美你,说你是他遇到过的最有灵气和悟性的来访者”
……
楼越关掉了网页,抱膝坐在床头,摇着脑袋,逐渐发出自嘲式的笑声。
她回想着最近几次见到段楠的情景。他那成功人士特有的饱满光润的皮相,背后竟是源于许许多多女人的气血。呵。她们为了解除心灵的烦扰,经历过许多试错,最终她们奔着权威和名气找到了他;她们相信自己除了纯然地信任他,再没有别的办法获得拯救了。然后她们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他那带着强烈光晕的关注。她们幸福得忘乎所以,任由摆布,言听计从。他滥用了他的权力,像每个滥用权力的男人一样,很快就习惯了滥用,并觉得这是一种自愿且对等的交换:他提供麻痹痛苦的幻象,她们供奉自己的肉身。
最后她们又一次发现,自己陷入了求助无门的绝望境地。这一次不是抽象而难以把握的心理问题,而是刚硬而难以穿透的法律问题。
楼越感觉心里一阵刺痛,这是另一种背叛。虽然不如占彪的背叛那般钻心刺骨,却也依然有一种自责,渗透到她心里。这是她的错。她每一次盲目地无条件信任一个人,为他免除世俗常识的审查,结果都是如此可笑。男人是不可信的,他们恐怕连自己也不信,他们的承诺有效期短得令人乍舌。
谭啸龙也是男人,楼越想,虽然她想偏爱地为他打上免检印章,把他作为“自己人”去轻松愉悦地相处。但这样是不行的。她要清醒一点。段楠作为偶像倒塌了,不比普通男人或有权有势的男人倒塌更令人称奇。这世界上的男人一个个倒下了,但她还在这里。
她能保证自己坚持执行计划。
继“风波”之后,这又一桩突发事件,会将她的计划延迟停滞得更久一些。拿段楠为商业计划背书的风险已经爆了,这本来只是个锦上添花的附注,她一厢情愿地拉拢他,其实他只不过是一个“卖弄嘴皮子的”(谭啸龙语,“但你不是”),还不如她自己自洽呢。段楠膨胀得太快,都把自己打造得固若金汤的权利宇宙弄坍塌了。男人有过度自信的毛病,而女人则相反。他们应该互相学习学习。
楼越又来到桌前,打开电脑,修改商业计划书、投资人沟通话术、工作计划日程。
她可以索性以身体原因向系里告假,然后专注做这件事。如果她动作够快,她能跑赢在其他人前面。她能跑赢男人腐坏的速度。她能在手上的资源足够充足的时候,将自己滋养壮大。那样的话,哪怕是谭啸龙有一天突然变了,像通知阿萍出局一样来通知她楼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也不要破碎或震惊,乞怜或痛诉。那有什么用?即使是段楠那些无辜的受害者,网上的很多评论依然在冰冷无情地质问她们:作为一个成年人,她们怎么能做到被“长期侵害”而未觉察的?她们明明就是自愿的,她们只是在这场欲望的较量中先在乎起来了,所以输了……
她楼越做谭啸龙情妇的时候快活得很,现在她背着谭太太、大嫂的身份,倒是不得不端起来了,沉重得像孕晚期的大肚婆。
说到大嫂的身份,她楼越现在正是尊贵得如日中天的时候,林慧珍都敢来捣鬼,她一旦地位下降,谭啸龙有半点不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其他人是不是要爬到她头上来放肆?
楼越发现自己心跳加快。在其位谋其事,她还真不能把大嫂的位置当个笑话。
谭啸龙蹑手蹑脚进了门,看见她坐在电脑前,惊道:“你怎么又起来工作了?阿姨说你在休息,不要进去打扰你。我想着来看看你怎么样了,结果你穿这么点衣服坐这儿,这叫休息吗?”
楼越起身走到谭啸龙面前,盯着他那双深黑不见底的眼睛。他带着怒气,但那怒气不是对她而来,而像是因为,他因为不能痛快地按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而不满。
楼越马上激动地说:“我担心得都坐立不安,哪里还躺得住。谭啸龙,你没做什么过激的事情吧?你查到那些人了吗?”
谭啸龙心里一动,这个时候她还在担心他。他是被自己习惯的横扫一切障碍的权力冲昏了头脑,忽视了真正重要的任务:要在她身边安抚她。她一个人在这里担心他做出过激的事情——他倒是真想做,他出去时想的是,要把伤害她的人暴揍一顿,让她们后悔莫及,然后带着好消息回到她这里。
现在他却只能请她接受林慧珍的道歉。
他把她扶到了床边,拿过几个靠枕给她垫好,又给她盖好被子。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熟练得好像经常照顾卧床休息的人似的。谭啸龙为自己感到骄傲,他在真正当爹之前,已经很会照顾孩子的妈了。“你先坐好,有一个人要来见你。”谭啸龙叹了口气:“你别想多,是林慧珍。”
他开始把弟弟替弟媳自首的故事讲给她听,讲到慧珍此刻正灰溜溜地被啸虎押着在门外等候她发落的时候,楼越打断了他:“快让她进来。”
林慧珍被谭啸虎推着进来,她用卑躬屈膝的姿态走了几步,然后就三步并作一步,扑到楼越的床沿,跪坐着哭喊:“嫂子,我错了,我真没想到会这样,我就是想跟你开个玩笑——”她被她丈夫的一声清嗓给噎住了。
“我理解你。”楼越拉住慧珍挂满黄金手镯和珠宝手串的胳膊,让她起身,坐到床边。“你在这个家里无话不谈的大嫂,忽然被一个陌生女人取代了,你心里很不舒服。但是,我没想要做你的新嫂子,我是来做他的妻子的。”她看了一眼面露紧张的谭啸龙,把手放在腹部的位置,微笑着说:“世上的事情不会一成不变的,我们都要学着适应。她现在能为自己而活着,你不觉得也是一种幸福吗?”
林慧珍下意识地点头同意,但她实在是没听懂最后两句话。什么叫为自己而活?一个女人被丈夫抛弃,那就是她的失败!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楼越对谭家兄弟俩说:“你们先出去吧,我们两个女人要好好聊聊。”
男人们一走,慧珍就低声说:“你赢了。戏演够了吗?”
楼越笑着摇头。“人最悲哀的事情,就是活在别人的意志里面。你想做点什么,因为你害怕你不做点什么,你就是在坐以待毙。你还觉得,你有正当的理由支持自己。你不仅不是闹事的泼妇,你还是为阿萍伸张正义的好人。但你知道吗?阿萍很早以前就来找过我,让我救救谭啸龙。她说谭啸龙和我在一起时才是最快乐的,说我可以帮助谭啸龙走上正路,她说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慧珍困惑而怀疑地看着楼越。她还真是张嘴就来,忽悠得人一愣一愣的。
“她没告诉你吧?阿萍是个很特别的人,是不是?她有她的一套生活法则,我不认同,但那不是我的问题。”楼越若有所思地说:“我不是第二个阿萍,我也不想做第二个阿萍。慧珍你不用接受我,我们的丈夫只是恰好是兄弟俩而已。我们又不是真正的一家人。去吧,告诉他们我原谅你了。”
慧珍动了动,站起身来。楼越的话比阿萍的更绕了,信息更扑朔迷离难以捉摸。慧珍明白了,那几个蠢货就是这样被绕晕了,沦陷了。
“你该把你的心思和斗志全放在自己身上,为自己而找出路,”楼越对着慧珍的背影说:“你得抓紧时间,你也知道,男人的心是靠不住的。”
慧珍回头,不服气地说:“你既然是这么聪明的女人,为什么还要嫁给谭啸龙呢?”
“和你一样,因为爱情呀。”楼越又笑了,这一次她笑得很顽皮:“只要我们女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做好了准备,那么就不用害怕男人怎么变。”
慧珍离开楼越房间的时候,心想,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事情发生,但这也是最可怕的。她隐约意识到,自己从头武装到脚的美丽工程都是虚的,她要是进不到男人的心里,这些经过漂白、上色和收紧的皮肉迷惑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为自己而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经历了最初的受宠若惊,李秋伊对占彪的嘘寒问暖和忙前忙后的伺候已经很习惯了。他把车开到派出所里停在台阶下等她。他中午买了水果和酸奶带给她。
“买这么多干嘛?”
“吃不掉送给你同事们吃就是了。正好感谢他们对你的照顾。”
李秋伊想,他们才不情愿照顾她。她年纪轻轻的,先是空降来了派出所,然后一直做内勤。赵卫东是经常照顾她,这就更惹人眼热了。他们知道她的交往对象是占彪后,态度变得有些奇怪——并不算好的那种奇怪,但很快,她的婚讯传来,他们对她又恢复了一点敬意。现在,她又怀孕了。等所有人都逐渐搞清楚这件事情以后,那些年龄不小却还没有对象的同事会怎么想?不过,这是他们的问题。他们要嫉妒也不是她的错。
李秋伊拎着一袋营养补给品回到办公室,让大家挑走一些。他们也毫不客气地拿了。
她敲了赵卫东办公室的门,对所长说:打印机放在她的座位前方,所有人打印复印东西时,墨粉都会扩散在她周围,很不利于她的健康,能否把打印机换一个地方放?
赵卫东正因为点事情烦心着,听到李秋伊这个低级员工的诉求,忍不住气笑了。“那你觉得放在哪里合适?谁适合吸墨粉?”
“我情况特殊……”她低声地说,但语气并不胆怯畏缩。
赵卫东看着她,心想,她也突然变了。这些年轻姑娘,不会一直畏畏缩缩下去,有一天,她们就莫名其妙地突然有了底气。
“你特殊,嗯,是,”赵卫东使劲点着头,身子都跟着晃起来了:“怎么个特殊法?”
“我怀孕了。”李秋伊迎着赵卫东挖苦的嘴脸说。
赵卫东眼神一变,脸上的肌肉一抽。原来是这么个特殊法。他有些官方地笑着说:“恭喜啊,小李。”然后他语气一变,变成了另一个赵卫东,她李秋伊见识过的那个脸皮很厚无所顾忌的赵卫东:“是占彪的吗?”
李秋伊受辱了一样,马上说:“当然!”
“我开个玩笑,这里又没有别人。”赵卫东嬉笑着,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她这么斩钉截铁,必然有她的道理。他那天喝多了,也不清楚到底泄在了哪里。她事后晓得处理就行。
“行吧,你去把隔壁的资料室打开,叫两个小伙子把打印机搬过去。”
“谢谢所长。”李秋伊干巴巴地说着,转身离开。
赵卫东不禁想,这样的结束比他预想得还要方便省心。他这段时间也不像前一阵子那么不安分,说起来也巧了,他老婆最近也刚发现有了。都说明年扎堆生孩子,但不知道会这么具体生动,他认识的好几家最近都有动静了。
就在楼越为商业计划更加遥遥无期感到郁闷的时候,邮箱里来了一封期待已久的邮件。她花了不少心思给哈佛大牛写的真诚套瓷信得到了回音。他说,她的邮件淹没在许多病毒邮件中,而他前一阵子从伊朗访问刚回来,还没有时间好好回复堆积如山的邮件。
他说,他很高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这个领域耕耘着,她的想法“很有意思”。不,他是认真的,他下个月要来上海,应同济大学中德人文交流中心的邀请参加一期活动。如果他能在那边见到她就好了,如果她能来,他会提前和主办方给自己的随行人员加一个席位,让她作为嘉宾一起参加。如果她不是忙得走不开的话。
“你确定明天能去工作了吗?要不要再休息一星期?又没有人催你去。”洗完澡的谭啸龙围着浴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看着盯着屏幕琢磨的楼越说。
“确定,能,必须能。”她飞快地打完最后一行句子,合上电脑,起身对他说:“我休息好了。”
谭啸龙还没反应过来,腰间缠着的浴巾就被她一把扯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