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飞鸟
所以这就是他生气的样子。
楼越看着谭啸龙的脸,惊讶地想。他看上去比占彪更沉得住气。乍看去,谭啸龙只是坐在那儿平静地看着她,语气正常地说了句话——你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啊。但是那双眼睛,他那刀锋一样锐利的眼神,变得黯淡了。
谭啸龙曾反复做过的噩梦是,他是一只鸟,站在高耸入云深不可见的塔楼顶上。随着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探照灯的光柱划破夜空,天地颠倒难辨。他害怕却忍不住看向脚下的深渊。随着脚下传来细微震颤,塔楼势如破竹地从下往上崩裂,粉碎。他脚下的立足之地只是空中楼阁,即将灰飞烟灭。他知道,自己该马上飞离,求得一线生机,但他的翅膀像挂着沥青一样沉重和黏稠,竟一点也动弹不得。他没有向上的可能。但他有向下的自由。塔楼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分崩离析,警报声刺耳,探照灯刺眼——他别无选择地纵身一跃,跌入无尽的黑暗世界里。
谭啸龙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噩梦了。但现在,他在清醒状态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入了黑暗,从头凉到脚。他允许自己被这个女人迷得晕头转向,不去理会弟弟好几次忧心忡忡的劝诫。谭啸龙想,他应该多少听进去一点的。他的美丽新世界正在迅速关闭,成为一个黑洞。谭啸龙的眼睛直直盯着楼越,眼眶逐渐变得红了起来。
楼越观察着谭啸龙脸上瞬息万变的微表情,像烈日在清澈见底的河水投下的阴影,他的失望无所遁形,痛楚一览无余,这让她看着了迷。谭啸龙的误解来得是这么轻易这么深,引起她意识深处一点残酷的欢喜——他在意她的程度,比他表现出来的、她感觉到的还要深。她想笑又有点想哭。她可以马上解释一句完了事:“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可重点不在这里。他的样子让她揪心这个事实,让她紧张起来。她早就对自己保证过,不要再心疼男人,不要急于用真心来换取男人的心。
谭啸龙紧皱眉头,想要压制自己突如其来的脆弱。他一想掩饰,心就像瓷器开片一样,无数的细密裂纹出现在光润的釉面下,有惊无险地抵达他皮糙肉厚的外壳。但是心在骤然冷却后产生的水分,还是浸润到了他的眼眶和鼻黏膜。谭啸龙大声地吸了吸鼻子,清清嗓子。“嗯嗯吭……呵,我真是没想到,”他干笑一声,狠狠摇了会儿头,低头不再看她。如果他不想在这里发作,他能说的只有一句了。“你他妈的是怎么想的?”
“就是一个拥抱,而已,”楼越感觉自己的嘴角有点压不住笑意,但她也很清楚,这种解释和占彪的说辞一样虚伪。段楠的拥抱本来就不纯洁,她只是在友谊之名的庇护下顺从了他的意愿。楼越补充说:“他是我一个老朋友。好朋友。”
谭啸龙擡了头,低低地看着她,她要么当他是傻子,要么她就是个傻子吧?她不仅不知道男人脑子里时刻想的事儿有多下流,她还对自己的魅力无所察觉。她任那个男人抱在怀里,还抱了好一会儿,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不,她才不傻,她最擅长装傻了,看她把别人一个个哄的一愣一愣的。对此他还为她感到骄傲来着。
谭啸龙腾的一下从茶几上抓起车钥匙,站了起来。
“好吧,他可能是对我有意思,但我真的就把他当朋友啊。”楼越一口气说起来:“他对我的事业上有很多帮助,到现在为止,他也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如果他有想法,那是他一厢情愿。”
谭啸龙想,自己才是个傻子。她当然会有别的追求者,天知道还有多少不死心的老色鬼在伺机而动。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宠着她陪着她,她就完全属于他一个人了?他靠他的房子和钱,哪里就能把她金屋藏娇?她才像一只鸟,她是会飞的鸟,一旦起飞,根本没人知道她会飞向何处,飞得多快。
谭啸龙开车来的路上,还一直为自己有心来给她一个惊喜而洋洋自得。这才分开一天,她就在别的城市,被别的男人搂住了。她是自由的。他没能力把她拴住。“你没做错。不用解释了,你什么错都没有。”他没有情绪地说。
谭啸龙眼里依然闪烁着的悲伤的底色,刺痛了楼越的心。她问:“哎,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来?”
他要是说,她走了后他很不习惯,所以就想着干脆开车跟来看她,这会不会让她看轻了他?“幸亏来了。”谭啸龙咬牙切齿地说:“不然我哪知道,你们这些文化人开个会也能搞点情况出来。”
楼越想开玩笑说,学术会议常常就是学术圈的约炮盛会。但看着谭啸龙那副样子,她不忍心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演出的宣传册递给谭啸龙,轻描淡写地说,因为她和段楠都喜欢看音乐剧,所以一起去看了这个演出。回来一路上聊的就是这些,到了酒店后,准备回房间前因为聊了些有的没的,又拖拉了一会儿。
谭啸龙翻看着宣传册封面的彩色照片,暧昧的红色灯光下,一群穿着黑丝半透明紧身衣和吊带渔网袜的舞女翘起大腿,搔首弄姿。
不看还好,看了他更火大了。孤男寡女在一起看这种东西,不就是玩火嘛?难怪抱到一起了,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干嘛?她这无辜也装得太扯淡了,文化人扯谎就这么扯的?
“什么叫音乐剧?这不脱衣舞吗?”谭啸龙猛戳渔网袜舞女的大白腿,对楼越说。
楼越强忍着笑,对谭啸龙解释说:《芝加哥》是非常著名的音乐剧,在全球长盛不衰,场场爆满。
“是嘛,”谭啸龙半信半疑地想,这比上回那个流行歌手还火?卖肉的就是火爆。这个生意不错,不仅合法,还被文化人追捧。“全球闻名?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他语气有些缓和了,但眼里让楼越不安的那种神情依然还在。
“你知道美国芝加哥吧?”楼越试着和他闲聊:“这个故事呢,就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的芝加哥……”
“芝加哥我当然知道,”谭啸龙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他们三五成群地在大厅里热络地谈笑风生,都穿着商务服装。这些人都是来开会的?出差开会实在是容易办事。他转过头来,看着楼越,回忆着说:“好像有个芝加哥经济学派吧。”
“你还知道芝加哥经济学派?”楼越惊讶地看着谭啸龙:“这也是你在商学院里学到的?”
看见她的反应,谭啸龙有些得意地点头。其实这也不是商学院里学到的。他是在一部香港黑帮片飞砂风中转(2010)里听到的。片里的主角在监狱时认识了个前辈,这个前辈尽说些玄乎的话,不过有句话他谭啸龙忽然听懂了。那句话是:
“人最大的错,就是用动机来衡量结果。我们的社会里,最错的事,就是不计后果,只用背后的动机来衡量对与错。”
那位前辈就自称是芝加哥经济学派的。
但他没必要跟她解释那么多,谭啸龙想,她一听这些洋词儿眼睛就发亮,还对他肃然起敬了。回想起在澳门时,她自己跑了看了好些个教堂,却临时找借口没去妈祖阁拜拜。她真是崇洋媚外得很啊。
谭啸龙惊觉自己又被她绕进去了,从拥抱一路绕到芝加哥了。这事没完。他在手指上绕着车钥匙,说:“走吧,你还在这儿坐着等什么?”
“小越,让你久等了,”段楠拿着一沓书从谭啸龙坐着的沙发背后朝楼越走过来。
谭啸龙起身转头看去,一把将段楠手里的书拦截了下来。他舔了下食指头,翻开封面和扉页,一顿一顿地念起来:“书卷多情、似故人。小越惠存,敬请斧正。木南。”
“这什么意思啊?”谭啸龙皱起眉头看向段楠:“我书读得少,就看懂了一个‘多情’,咳!有意思,有意思。”
“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大学学长,我的老朋友,段楠。”楼越转向谭啸龙:“这位是……”谭啸龙那有些发红的眼睛朝她扫了过来。“——是我男朋友,谭啸龙。”
谭啸龙笑容可掬地看向段楠。
“啊,幸会幸会,”段楠反应很快,对谭啸龙伸出手来。
楼越卸了重负一样,往沙发上一靠,看着这两个从里到外差异巨大的两个男人蜻蜓点水地握了下手。
谭啸龙把书往茶几上一掷,来到楼越身旁坐下,像宣示主权一般搂住她的肩膀。他一只手掌紧扣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掌还在轻轻颠着车钥匙。
“我跟小越认识很多年了,”段楠的眼睛在谭啸龙和楼越两个人身上来回地打转。“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感到很意外啊,你们——小越还没跟我提起过。”说完,他的眼光停留在楼越脸上,满脸都写着疑惑和失望。
“你说吧。”谭啸龙转头对楼越说。
楼越清清嗓子对两个男人说,他们在一起的时机,当然是她发现占彪那事儿之后。占彪知道后虽然很难接受,但他也只能接受——他自个儿早已经跟别人过到一块儿了。
说完,楼越对段楠耸耸肩,好像这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段楠扶着沙发的靠背往前倾了倾。他完全没看出来。他的判断力大大地出了问题。原来她的光彩照人,是病急乱投医、饮鸩止渴后的回光返照。她需要的是一场心理危机干预会诊,而不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她在最脆弱的时候,被这个透着痞气和粗俗的男人——段楠看着谭啸龙手里转悠的车钥匙——一个开保时捷的土豪给骗到手了。
看着段楠故作镇定却痛心的模样,谭啸龙开心地搂紧了楼越,看着她,说给段楠听:“上回我见到占彪,他还祝福我们了,他让我一定要好好对你,不能伤害你。我说,你放心……”
楼越眼里露出一丝警告,微微地摇头,用眼神对谭啸龙说:你够了。
谭啸龙也没有更多话想要说了。他一拍沙发,起身说:“那我们先回去了,不早了,都早点回去睡觉吧。”
谭啸龙从茶几上一本一本地拿起段楠的赠书,拿近了看了一眼。书上的作者小像显得年轻而帅气,旁边的头衔介绍几乎铺满整页。这个段楠在海外进修过几年,在海外两所大学担任客座教授。
不妙。她恐怕就喜欢这种喝过洋墨水的。
谭啸龙歪着头,对段楠又上下打量了两眼。
楼越对段楠说:“谢谢你的书,老段,我回去抓紧时间拜读一下。”
“好的,那两位再会。我还有几书本要去送给其他朋友呢。”段楠顿了顿说:“对了,小越你要是有空帮我写篇书评,怎么样?如果不太忙的话。我的编辑正催我呢!”
谭啸龙眯起眼睛。眼前这个姓段的正在他面前炫耀自己作为文化人那点可悲的权力和地位。谭啸龙把楼越搂得更紧了,弄得她几乎要站立不稳栽到他的怀里。
“好的老段,行……”楼越稳住脚步,有些尴尬地对段楠答道。
谭啸龙慢慢挥着手,直到段楠的身影消失。
楼越马上对谭啸龙说:“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回事?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这个姓段的,你们真的没有——我是说,以前……”
“有没有什么,有没有睡过?是吗?你要问的是这个吗?”楼越火大了,音量也一下提高了:“我都说了是普通朋友,你不信。凭什么问我?以前睡没睡过你也要管?你睡过谁要不要跟我交代一下?”
谭啸龙一时语塞。
楼越不依不饶地继续说:“就算睡过又怎么样,你也要杀了他吗?”
什么叫“也”要杀了他?谭啸龙愣了一下。
楼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马上说:“反正没睡过!也不打算睡。满意了吗?”
他不满意。她就不该跟别人抱来抱去。他这是赶巧碰上了,要没碰上,这个段楠说不定还要摸摸小手,搂搂腰,凑在她颈项周围,说说没有分寸的话。她也不打算拒绝这种亲密行为吗?谭啸龙感觉到那种痛心的滋味又回来了一点。但他没有办法教她怎样。也许他一开口,她就会跳着脚,把他说得无言以对,然后转身离开他。
“你开车过来路上要多久?”楼越忽然问谭啸龙。
“两个小时出头吧。”
“你还没吃晚饭吧?走。我带你去吃。”楼越把谭啸龙的胳膊一搂,又从他手里拖下那几本书,拿到前台让人代为保管。
大学生情侣们一对一对地占领了所有的卡座,楼越和谭啸龙坐在门口的圆桌边,等着上餐。两个人没有说话,都陷入了各自的思绪里。楼越摸上谭啸龙的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揉搓着他的手指,一根接一根地。他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回到了该在的地方。她又抚摸起他袖口里半掩着的手串。于是他解开了袖口,让她畅通无阻地抚摸,她隔着串珠一点点摸着他的手腕内侧。她这样的摸法,让他感觉亲密得超过拥抱,超过睡觉。真是要人命。
楼越忽然笑了起来,说:“这下又让一个人大吃一惊。我心里都过意不去了。你来的太突然,跑到我们跟前,像什么样,就跟特意来查岗一样!”
“我幸亏来了。”谭啸龙看着她说。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都焦黑成废墟了。她根本不知道。
楼越抓住了他的手,有些娇媚地看着他,手指在他手心里画着圈,开始钻进他的每根指缝深处,和他的手十指交扣。谭啸龙抓紧了她的手。在周遭的许多学生情侣中,他们显得非常成熟,似乎在用一种成熟的方式相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他们心里的不安和不确定比年轻人更多。
回到房间,谭啸龙闷闷地靠到沙发上,看起了静音的电视。
楼越在沙发的另一端,轻声细语地默背第二天发言稿的开场白和要点。她换上了黑框眼镜,这让谭啸龙感觉有些陌生。他不停地换着台,电视机的光在房间里一闪一闪的。他心里真正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因为他没有办法问。他想问的是:她能不能答应他,不和别的男人拥抱,摸手,接吻,或是睡觉?他需要听她说。虽然他没有足够的条件去交换这个承诺,但是他十分想听她说:她是他一个人的。
楼越烦躁地把一堆文件材料都摞在一起,彻底放弃温习。他用余光瞥见她朝自己身边靠了过来,显然,她对那个拥抱还是自知理亏的,总想主动对他示好。不然她在他吃饭时不会一直摸着他的手。
但他现在不是很需要这些。他想听她说,她只和他睡觉。她只要他一个人。
她靠在了他身上,接着又顺势躺在他的腿上。“我不看书了,你把声音放出来吧。”她仰着脸看着他。谭啸龙举起遥控器对电视机一按,晚间新闻联播正气昂扬的声音传来。他根本没有心思看。他可以从新海追到广州,也可以开着车等她下班,换着一家家餐厅吃饭,送她更多好看的东西。但是他没有能耐要求她只属于他一人。但假如她不属于他一人,总有一天她会转身离开,对别人柔情似火,和别人十指紧扣。
那时候,他会比占彪,比段楠更绝望。他会在噩梦的间歇期纵情享乐,继续扮演一个大家都熟悉的那个谭啸龙。现在他身上的这个谭啸龙,就又回到黑暗世界里,再也没有美梦可做。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她。过去没有,未来也不可能再有。
楼越在他腿上翻来覆去,然后翻身趴过来,轻轻拉开了他的拉链。在她的一阵小心翼翼的摸索后,谭啸龙闭上了眼睛。看来她真的想哄他,这让他感到一丝安慰。他摸着她的后脑勺,对她的努力表示感激。
他被很多女人这样伺候过。她的技术是最生疏的。可以说没有技术可言,但技术不是问题。仅仅是被她的舌头紧紧包裹着,热烈的,温柔的,也是有力的,这比一套久经市场考验的流程更让他有被接纳的感觉。他得时不时提醒自己习惯一个事实,那就是:她是喜欢他的,可能很喜欢。她是半心半意地说过“爱”这个字,但是那也可能不代表什么。
楼越在谭啸龙的手掌抚摸下,脑海浮现出上一次谭啸龙问她“你爱我吗?”时的情景。她当时很窘迫,不太肯回答。现在她忽然想起来,其实他是在说:请你爱我。你要爱我。而在这样问她的时候,他实际已经赤裸裸地承认,他爱她。谭啸龙作为男人,有这样放肆的权力和勇气,不用担心会因为这个问题而失去什么。不过,作为女人,她还有另一种权力。她继续了。她品尝着的谭啸龙更生动具体了,任何细微末节的反应都逃不过她的味蕾。
谭啸龙头皮发麻,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冒出一大片,汗毛随之竖起。他感受着她那稚拙的动作,其中不时出现出乎意料的惊艳技巧,与专业做这种事的女人的技巧相耦合,但产生的效果却完全不同。那些风月场上设计出的花里胡哨的动作,通过组合排列后可以形成几百种,每一种都有自己的价码,但没有一种,能和喜欢的女人带着爱意对自己做的事情,让他谭啸龙幸福得想哭。
“我爱你,”他轻声说,叹息着:“你不用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