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瑢先是愣了下,可在看盛柠复杂的表情后又很快明白过来。
到底还只是个年轻女孩儿。
她没打算瞒着盛柠,笑道:“盛小姐,问这个就没意思了,你应该知道我是他的谁吧。”
“目前是相亲对象,如果温衍最后没拗得过他外公,我就是他未婚妻。”
盛柠点点头:“哦。”
因为早就猜到,所以心里并不意外。
只是有一点点的难受。
她跟着胡瑢进了贺宅,从大门前庭到入户玄关,再一直到过厅,传统中式入户的空间层次缓缓递进,负责分隔空间的嵌花门柱沉稳厚重,到中堂里才豁然开朗。
这里添置的古玩字画并不多,却摆放得恰到好处,视觉最中心挂着一幅来自名家的工笔花鸟图。
这里今天晚上有一场私人饭局,请的客人不多,但多或少对盛柠来说没差,因为温衍不在这儿,她一个都不认识。
大多都是中年人,穿得十分随意,但都简约大方。
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完全陌生的一群人,而这群陌生人都是互相认识的,他们相谈甚欢,对盛柠投来好奇打量的眼神。
这样的状况让盛柠没由来地感到拘谨和紧张,连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就只能跟在今天才认识的胡瑢身边。
有个中年人主动走过来:“哟,这是我们小瑢的朋友啊?”
“是呀,我朋友漂亮吧?”
“漂亮漂亮。”中年人问,“你朋友姓什么?她父母是在哪儿任职呐?”
胡瑢笑眯眯地说:“姓盛,其余的您就别打听了,她不是我们这边的人,就是单纯我带朋友过来吃个饭。”
中年人笑着让盛柠随意,又回去椅子上坐着了。
“你是新面孔,所以对你好奇,你就正常说话,不想回答的就别答。”胡瑢说,“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些人吗?”
盛柠点点头:“麻烦胡小姐了。”
“没事应该的。今天这饭局主要都是温衍他外公这边的一些亲戚,还有我爷爷的一些朋友,他外公和我爷爷还在楼上下棋,等开饭了就下来。”
这顿私人饭局,来的都是贺家和胡家的亲戚朋友,盛柠脸色一白,颇感讽刺。
等到开饭时间,所有人移步餐厅,两个大家长终于露面。
银发鹤颜的两个老人家,身板笔直,都是简约的衬衫长裤,相谈甚欢地从楼上下来。
盛柠的位置被安排在胡瑢旁边,除了几个知情的,其他人都把她当成了胡瑢的朋友。
盛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单从外貌来说,她是这张饭桌上最出挑的人。
就像是一个被摆放的花瓶,而这张饭桌上的人早就见惯了各式漂亮的花瓶,也就是在刚看到盛柠的时候多看了两眼,紧接着就将视线放在了更值得聊天交流的人身上。
没有人排斥她,更没有人对她的家世背景问东问西,这一群在名利场中沉浮的人,能坐在这张饭桌上,全都练成了一身喜行不于色的好本事。
他们始终对盛柠保持着该有的客套和礼貌,贺至正老爷子叫她随意,想吃什么就夹,不用客气,胡瑢的爷爷见盛柠始终只吃自己面前的那几道菜,还特意帮她转了盘,亲切地叫胡瑢给盛柠夹新的菜吃。
这个阶层一些默认的社交礼仪和规则,胡瑢也都在她旁边提醒她了。
没有距离感,却又处处提醒着盛柠,自己和这里的格格不入。
终于有人问起盛柠的工作,盛柠如实说了自己的情况,那人一听她要考外交部,立刻来了兴趣。
“外交部?外交部好啊,他们最年轻的那个徐司长,我跟他爸爸之前还是同事呢,不过人家工作能力强,升得可比我快多咯,他大儿子也有出息,现在好像是在市委?”
话题从外交部瞬间跳转到了市委,无论怎么转,都有人能接上新的话题。
盛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她只知道自己要考的外交部,那个徐司长长得很帅,网上有他很多的发言视频,对于他的家庭背景一概不知。
可这些人并不在意徐司长在网上有多少关注,他们在乎的恰好就是盛柠不可能知道的。
一直到这顿饭吃完,人在桌上心思却始终游离在外的盛柠终于明白了温衍的外公为什么要找她来吃这顿饭。
她平时遇到的那些只会表面上埋汰人的势利眼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来自上层阶级的下马威。
一句话都不用说,就只是用一顿饭就告诉了她。
——她和温衍身处在两个世界。
而盛柠甚至都没有否认的机会,因为她的拘谨和无措就已经给了贺至正答案。
吃过饭,贺至正让盛柠去他书房里说话。
“盛小姐,晚饭吃得还习惯吗?”
盛柠如实回答:“托胡小姐的福,她很照顾我。”
贺至正笑了笑,放心地点头:“那就好。”
可紧接着他说:“这证明我给温衍挑老婆的眼光不错。”
盛柠沉默以对,她平日里那点虚与委蛇在这个老人家面前不过都是班门弄斧,还不如不说话。
贺至正倒不在意盛柠的沉默,反正他平常同小辈说话,小辈只需要认真听就行了。
“听说你父母是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
盛柠点头:“嗯。”
“你妈妈那边的条件好一些,但你却是跟着你爸爸和后妈长大。”贺至正语气和蔼,“父母离婚前后给你带来的生活落差,对当时的你来说很不好受吧?”
盛柠承认:“是挺不好受的。”
那时候物质需求对她说,并不亚于任何的精神需求。
所以她要努力攒钱,在同龄的孩子还在期待父母的奖励时,她已经在考虑如果要一个人生活,那么要多少钱才能养活自己。
贺至正又问:“如果你和我外孙在一起了,你的生活又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远比你那时候的变化更大,这个落差你能接受吗?”
“这个落差我能不能接受不重要,主要是您不接受不是吗。”盛柠垂着眼,语气平静,“您不用弄得好像是站在我的角度上看问题。”
贺至正微顿,浑厚嗓音仍然亲和:“温衍送了你一套房子是吗?”
盛柠怔住,倏地抬起头来。
“我暂时还不知道温衍是出于什么目的,在你们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就把那套房子送给你了,温衍也不肯说。”贺至正目光凌厉地看着盛柠,“但你收下了,这是结果。如果你们只是谈恋爱的话,他送你多少套房子我都不会有意见。”
“我没有办法不对你和温衍交往的真实目的感到怀疑,希望你能理解。”
盛柠哑口无言。
她可以跟温衍解释,却无法对除他以外的人解释。
说不是为钱,谁信呢。
自己一开始本来就是冲着钱去的,就算现在她说她不是为钱才和温衍在一起,别说贺至正不相信,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太虚伪了,也太假了。
她发现自己真的不适合当什么偶像剧女主,在这种时候甚至说不出一句有力反驳的话。
那些看似清高的价值观,所谓的真爱和自由,在极致的钱权面前都不值一提。
“你的父母从小离婚,所以在感情方面,他们或许没能给你什么好的意见。二十一世纪的门当户对,并不是你们年轻人所想的那么老套,家庭背景只是两个人合不合适的其中一环。”
贺至正接下来的话就如同宁青说的那样,就算现在坚定不移,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谁能够保证未来。
胡瑢当然可以嫁给温衍,她有给予她底气的娘家,她有和温衍能够互相平衡的家世和条件,当然不用担心当这桩婚姻成为现实中的一地鸡毛后,自己会变得一无所有。
盛柠不是。
她选择了温衍,就相当于放弃了自己。
就算戴着“温太太”的头衔风风光光地过上一辈子,她也依旧是飞上枝头的麻雀,不会得到他家人们的平等看待,没有人会记住她叫什么,更不会有她自己的事业和人生。
日后旁人提起,盛柠不是盛柠,而只是温太太。
她的标签不再是自己,而是温衍。
一旦温衍变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依附于男人所得到的风光,等失去后甚至连为自己博弈的本钱都没有。
“盛小姐,你们不合适。”贺至正说,“我不想去逼你们分开,那样只会适得其反。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想法也很独立的孩子,我只希望你能自己想清楚,我已经老了,不想再跟你们年轻人谈什么爱不爱的,你现在或许会觉得我固执,但等你活久了就会知道,年轻时候追求的所谓真爱,其实没什么意义。”
“人能够把自己的这一辈子活清楚就已经够不容易了,钱虽然是身外之物,但只要你踏踏实实的,它能够保障你一辈子,但是爱呢?”
贺至正淡淡道:“会变的,我比你多活了大半辈子,我见过太多了。”
对贺至正的话,盛柠退无可退,也避无可避。
对她来说犹如坐牢的一顿饭,自己和这里的格格不入,都让她产生了怀疑。
所以温衍一直挡在盛柠面前,没给贺至正接触盛柠的机会,唯独就这一回,盛柠是自己来的。
双方的家长看得都比他们远,更知道他们的差距,门第都是次要,更致命的是因为成长环境和教育程度的差别,以至于完全没有共鸣的生活阅历。
所有人都说他们不合适。
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
爱情不足以填补将来要在一起生活却因为双方差异而产生的巨大罅隙。
即使盛柠前途无量,可以考进外交部,可以一路升迁,可那要花上多少年,又需要多少的精力去培养,贺至正才能获得回报?
贺至正需要的是现在就能为贺家带来直接利益的孙媳,好友的孙女胡瑢就是最省心的答案。
于是他对盛柠说出最后的筹码:“等你考进外交部后,如果你有政治方面的志向,要是不嫌弃我这个已经退了休的老头子,可以随时来找我,当然,如果你嫌过来找我麻烦的话,我可以让人在杭城也给你安排一套房子。”
盛柠心中苦笑。
这才是真正的软硬皆施,而不是什么如她想象中的“给你五百万离开谁谁谁”。
她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人生阅历也不够,对于长者口中听上去如此清晰而又正确的大道理中,终于还是陷入了短暂的迷惘和自我否认之中-
胡瑢送走了爷爷和叔辈后,转而又穿过门厅去了贺宅的后院。
临走前爷爷再三吩咐他要把握好温衍,多关心一下温衍,还叫她待会吃完饭散席后记得给人带点饭菜过去。
胡瑢让厨房热了饭菜,自己给温衍送了过去。
后院里除了贺老爷子平日用来休息发呆的后庭花园,往侧边走还有一间房,那里是贺家的祠堂。
昨天温衍从沪市回来后,人就一直在祠堂里没出来过,就连今天晚上吃饭,贺老爷子也没让他出来。
胡瑢当时不在场,还是听贺老爷子亲自转述的。
温衍送了那个女孩一套房,从他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原因不明,可也是因为这套房,让贺老爷子对盛柠的看法一落千丈。
贺至正满心以为将这套房摊在明面上说,能够让温衍清醒点,然后认识到盛柠和他在一起的真正目的。
但是温衍依旧冷淡,置若罔闻,甚至还说出了“一开始她没有动感情,为的确实是钱,这我能理解”这样的蠢话。
贺至正眼里那么懂得精明算计的外孙,仿佛就成了个傻子。
动起真感情来,甚至比他那个纨绔弟弟更执着,也更让贺至正失望。
“真是傻了!那女孩就明摆着是冲你的钱去的,她说什么你竟然还就信了!”
贺至正见温衍仍然执拗,直接用祠堂里的祖宗牌位逼他妥协。
最后争执不下,贺至正直接喊话:“好!你就跪着,跪着吧!要不就跪倒你想清楚了为止,要不就跪到要我叫人给你送医院为止!”
因而胡瑢进来祠堂的时候,温衍还在原地跪着。
如果从昨天算起的话,满打满算跪了一天了,但凡换个身体素质不太行的人,估计早晕了,哪里还会像他这样背脊挺拔,跪着都笔直。
她走到温衍身边:“要吃点东西吗?”
温衍淡淡瞥她,摇头。
他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拧着的英俊眉眼明明冷峻,却又透着脆弱。
胡瑢看着他,突然想到以前的自己,问:“温衍,你知道我跟我男朋友是怎么分手的吗?”
也不等温衍说话,她又自顾自道:“我倒是没你这么惨,不过在当时做得也挺绝了,为的就是能让我家里人还有他都相信,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但他却不是非我不娶。”胡瑢笑了笑,“他说我和他不同,我赌得起,而他赌不起,我的家庭太复杂,给他爸妈太大的压力。”
“在我已经做好为他放弃了所有的时候,他怕了,退缩了,所以放弃了我。”
温衍启唇,嗓音沙哑:“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的女朋友也退缩了,你要怎么继续?”
“你喜欢她的独立和理性,喜欢她的倔强,而就是她这些吸引你的地方,就注定她不会甘于依附你,她会想到和你在一起之后,会因为低你一等而面临什么。”胡瑢说,“如果她不肯为了你做出这些妥协,你现在做的所有就是自我感动。”
温衍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胡瑢见他始终不为所动,轻轻叹了口气。
“她现在应该已经跟你外公说完话了,你猜她会为你妥协吗?”
温衍蓦地抬起眼看她:“她来了?”
“来了。”胡瑢点头,“都吃过一顿饭了。”
温衍膝盖一抬就要起来,却因为跪的时间太长而根本站不起来,整个膝盖以下几乎失去知觉般的胀痛麻木,踉跄地又跪回了地上,神色痛苦难耐,撑着地,额上立刻起了大滴大滴的汗。
男人低颅弯着腰在地上缓了好片刻,最后强忍着膝盖的疼痛勉强站了起来。
胡瑢急忙就要去扶,温衍只是抬手说不用。
从来都步履有力的人第一次走得这么慢而狼狈,甚至还需要走个几步就歇下来缓一缓。
好在要上楼的时候,他急着要找的那个人从楼上下来了。
正恍神的盛柠看到楼下站着的两个人,神色一怔。
胡瑢看到盛柠下楼,适时说:“你们聊。”
然后很快离开。
等胡瑢走了,盛柠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在家?”
那为什么在刚刚吃饭的时候没有出现?
温衍脸色苍白,语气低躁:“你为什么要来?我不是说一切有我叫你不要管吗?”
盛柠张口,顿了顿才小声说:“我、我觉得我总是要过来见一见你家人的。”
温衍蹙着眉,突然低斥道:“那你来了能帮到我什么吗?你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能做什么?”
盛柠被他突然的斥责吓得缩了缩肩膀,低眼咬着唇,面色也渐渐变得窘迫起来。
她从一进门开始就压抑到了极点的情绪在看到温衍的那一刻,原以为就此抓住了可以栖身的稻草,却被他一通责怪。
他既然在这个家里,又为什么不出现。
反而还生气她不打招呼擅自出现在这里,不由得让盛柠想起自己处在这所宅子中的格格不入,以及对宅子里所有人的落落寡合,所有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今天来了才知道,我之前的想法是对的。”盛柠看着他,声音里藏着一股犟劲儿,“我就是个普通人,这里太压抑了,我连站在这里都觉得呼吸困难。”
温衍心口生疼,原本在看到她时短暂忽略的膝盖也再次疼起来。
他抓着楼梯扶手,扯了扯唇,勉力维持着挺拔身形说:“压抑么?可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
“是不是我也让你挺压抑的。”温衍也看着她,见她神色难受,他哑声问,“你是不是要放弃我了?”
盛柠一怔,一时没说出话来。
她这一瞬间的犹豫却让温衍突然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真的一直在自我感动。
他跟盛柠说了很多次,不要放开他。
他知道她认钱不认人,可还是在她退缩犹豫的那一刻,作为可能被放弃的那一方,感到了失落和无奈。
男人的质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房子的事儿我都已经揭过,已经做到这份上了,为什么你还是——”
即使是这样,都不忍苛责。
试着去理解她当时的心境,那些小心翼翼的算计,没什么是不可以释怀的,也没什么是不可原谅的。
只要盛柠爱他。
温衍胸口起伏,又突然泄了气般问:“我究竟哪儿做岔了,不足以让你相信我。”
他拼命维护的是一段她随时都可以抽身的感情,没给自己留有任何余地,而盛柠却随时可以放手。
“我没有。”盛柠想起这几天接连被长辈们否认的感情,后怕地抓着扶手颤声说,“我就是没有安全感。”
温衍突然紧拧眉头,手死死握住楼梯扶手,虚汗又从额头上渗出,脸色比刚刚看着更加惨白虚弱。
膝盖上如钻心感般的痛越来越难忍,温衍坚持够久,如今实在有些站不住,只能缓缓就着楼梯坐下,语气也如同高大的身形顷刻间山倒城塌。
温衍眼眶微红,无力又难堪地轻声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也需要你给我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