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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维安没有否认,反倒是好奇。
“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惟言简意赅:“陆二娘。”
陆二娘跟闺中姐妹在桃林中看见一群小屁孩搬开井上石头,顺便也目击了谢家大郎落井的情形,当时场面一片惊慌失措,陆二娘也跟着慌乱了一阵,但她慌乱的跟旁人不太一样,她还看见了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想来想去,陆二娘想起自家兄长今日也在宴席上,马上找到陆惟,将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他——
谢家大郎不是自己掉下去的,是被身后仆人推下去的。
当时孩童们遣开各自仆从,周围除了他们,就剩下谢家仆役在场,对方推人的动作极为隐秘,但陆二娘角度凑巧,视线凑巧,正好被她逮了个正着。
陆二娘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告诉谢家人,是因为陆家内部情况非常复杂,她有许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彼此之间虽然没有大仇大怨,小打小闹也是不少的,陆二娘当时就多想了一些,觉得这可能是谢家内部争风吃醋导致的后宅争斗,她不好轻易插手,就告诉了兄长陆惟,这样必然更稳妥些,以陆惟的身份,他肯定会判断情况,再决定是否告知谢家。
歪打正着,陆二娘此举,正好让陆惟从另一个角度去观察整件事情。
谢家大郎落井之后,随后发现尸体,谢维安赶过来,从头到尾表现得过于冷静,对独子落井也好,对在自家园子出现尸体也好,反应俨然有些平淡,甚至也不忙于向博阳公主逼问追究。
在生辰宴上,被博阳公主当众奚落,谢维安也没有动怒,知道的说他涵养好,不知道的怕是要说他窝囊。可是一个连赵群玉都敢扳倒的人,当真会那么窝囊吗?
当然不会。
陆惟没有在此事上花费太多心思,他的重点主要还是放在今日的案子上。
这桩案子他查了足足一个月,算是他经手的案子之中比较曲折复杂的,光是跟踪贺双,就废了不少劲,因为贺双也很谨慎精明,并不是一开始就直接去洛州找那间“十四”当铺的,其中辛劳琐碎,陆无事与素和最为清楚了。
陆惟一开始是将博阳公主、义安公主和淮阳郡王三人都列为怀疑对象的,因为三人交情极好,博阳公主名下当铺也少不了其他两人参股,三人可谓同气连枝,但随着调查深入,他先排除了义安公主,而后将博阳公主列为主谋,淮阳郡王章年列为帮凶。
但事情发展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便是陆惟这样思路缜密,也总有看走眼的时候。
真正让他确认主谋和真凶的,是孙管事的尸体。
尸体手指上的丝绦。
如果没有谢家大郎掉进井里,他们就不会发现下面还藏有尸体,没有那具尸体,这桩珍宝失窃案因为关键人物的失踪,且还有得磨。
虽然最后也能破案,但孙管事的尸体,无疑是让这件案子善始善终,也算为死者洗刷了污名。
那么
回过头推敲,谢家仆人把谢家大郎推下井,就很值得玩味了。
陆二娘缺乏阅历,很容易把眼前事跟宅斗联系起来,陆惟却发现谢维安在其中起的作用。
谢维安听罢他的话,摇头笑叹。
“不愧是断案如神的陆远明,总能从细微处发现旁人无法发现的线索!不错,谢宁是我让人推下去的,也是我引导他今日带着玩伴去桃林里玩,我还特意提前给他讲了井里有龙的传说故事,为的就是让他对那口井生出好奇心,才能今日顺理成章,让所有人发现藏尸。”
一个月前,月黑风高之夜,珍园的管家带人巡视,无意中撞见一伙人拖着尸体到桃林里沉井。
桃林是两家共享的界线,那口井严格来说并不属于哪一边,谢维安本人也很少到珍园来,这伙人的身份几l乎呼之欲出。
管家忙带人躲起来,眼看着他们将石头挪开,把尸体扔进去,又重新盖上石头,便悄无声息撤退,将此事报给谢维安。
谢维安得知此事的第一反应,就认为此人一定是被灭口的。
否则若是犯了错被逐出府或打杀,根本无须如此大费周章。
他暗中派人调查,发现此人很有可能是博阳公主府上失踪的外管事孙良,而且,抛尸当日,博阳公主并不在隔壁园子,住在那里的是过来垂钓玩耍的淮阳郡王章年。
听到这里,陆惟道:“谢相由此推断,孙良的死,背后一定有一桩见不得人的案子?”
谢维安点头:“我派人查过,这个孙管事负责公主府所有对外事宜,公主府名下当铺,几l乎都是他打理的,但是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我并非神机妙算,也不可能马上就知道,只能将此事揭发出来。”
陆惟:“如果你发现尸体,进而告发,现场只有你一个,效果肯定不如现在好。正巧今日是你生辰,你一反从前低调,广发请帖,还因为来宾太多,特意将场地安排在珍园,再让人推儿子落井,顺势发现尸体,众目睽睽之下,博阳公主无从遮掩抵赖,事发突然,凶手也反应不及,案子就必须彻查到底。”
谢维安笑道:“这也是陆廷尉希望看到的结果,不是吗?我的确想让案子闹大,可也没想到这案子跟你一个月前查的旧案能关联起来,而且当场就断出结果了,确实是意外之喜。”
陆惟道:“若今日谢宁受了惊吓,或者掉下去时撞伤,谢相岂非后悔莫及?”
“谢宁要是连这点挫折都经受不起,将来长大了,只会遇到更艰难的事情,我这个当父亲的,不可能护他一辈子。至于我为何这样做,我有两个答案,你想听哪一个?”
“第一个答案,博阳公主因赵群玉之事深恨我,若有机会落井下石,她一定不会放过,我这也是为了自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第二个答案,赵群玉死后,他旧日与内廷、数珍会勾结的部分势力,转而到了博阳公主那里苟延残喘,想要将他们彻底拔除,就得把博阳公主这棵被他们依赖生存的大树也砍倒,有他们在一日,朝堂就
不可能安宁,像沈源、孙良那样的冤案,上到将军,下至百姓,依旧有可能发生。北朝正在壮大,若我们还一味内耗,迟早是要国破家亡的。”
谢维安说罢,悠悠笑道:amp;amp;ldquo;若我说是为了家国社稷,你肯定不信,那就信第一个好了。?[]?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陆惟深深看他一眼,也没说自己信不信,信哪个,马车内就此陷入沉默。
而谢维安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即使不言不语,端坐马车内,身形不因颠簸摇晃,容止风仪都是他所见过最好的。
陆家四郎,玉山冰魄,果然名不虚传。
只是谢维安不会轻易被其外表迷惑,他想的是陆惟先前对死者妻儿说的话。
这陆惟,也是个很有趣的人。
……
博阳公主站在太极殿外,双手交握,来回踱步,罕有的惶惶不安。
上一回如此心情,是在什么时候,她已经有些模糊了。
记忆仿佛回到先帝驾崩,皇位未定时,兄长当时虽然已经是太子,可只要一日未登上皇位,一日就不名正言顺,而当时赵群玉能一言定江山,她跟在兄长后面,寸步不离,彻夜未眠,因为她无法想象自己又要从京城回到藩地,变回那个乡下郡主的情景。
好在,这一切都熬过来了。
兄长登基,她也成了公主,从此以后富贵荣华自由自在,谁也无法再时刻威胁到她的地位。
但她从未想过,就在今日,她再次体会到了当初同样的心情。
因为她是第一个赶到太极殿外的,让人通禀之后,皇帝兄长并没有马上召见她,反倒是后面才到的谢维安和陆惟二人,先被宣进了。
当时博阳公主就没来由一阵紧张焦急,有种情况脱离掌控的不妙。
将近半个时辰过去,谢维安和陆惟终于出来。
比她想象的更快一些。
博阳公主从他们脸上看不出什么,她想要从对方表情上获取信息的意图失败。
但好消息是,皇帝终于肯见她了。
博阳公主跟在内官后面,准备了一肚子的话。
辩解、告状、求情,这些软硬兼施的步骤,她都想好了。
然而——
“朕给你的还不够多吗?”
皇帝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将博阳公主给打蒙了。
“阿兄……”
“你从小就喜欢争强好胜,但是你也爱粘着我,跟前跟后,像小尾巴,我们阿娘早死,我怕你跟着受欺负,也尽量去哪都带着你。我还记得,当年我们头一回来到长安,你望着满眼的繁华,对我说,阿兄,我不想回去了。”
皇帝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博阳甚至不确定谢维安到底在他面前告状没有。
“朕知道你爱财,爱享乐,既然如今朕富有天下,也愿意惯着你,让你过得更快活一些。让你下嫁赵炽,当初的确有不得已,因为赵群玉权倾朝野,这种联姻能让他觉得地位更稳固,也的确有利于我们兄妹,朕觉得亏欠于你
,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博阳,你这次太过了。你知道朕最忌讳什么,内宫与外廷勾结,你知道岑留那些人干的什么勾当,他们通过数珍会,甚至与南朝暗通款曲,他们想要推翻朕这个皇帝,他们想要蚕食北朝。你明知道朕最忌讳什么,就偏要去做什么。”
博阳是真害怕了。
她从未见过皇帝用这样的语气与自己说话。
“我没有!阿兄,我真的没有!我不知道岑庭私下做的那些勾当,当铺的事情我本来就不怎么过问的,我怎么会跟南朝人勾结?您是我阿兄,是大璋的皇帝,若是您被颠覆了,我这个公主也会跟着倒霉,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皇帝不置可否,忽然道:“把人带进来吧。”
带谁?
博阳还未反应过来,熟悉的人影就被左右禁军押了进来,跪倒在地上。
“章年!”她怒火中烧,忍不住痛骂,“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害死我了!”
章年面色苍白,没有说话。
皇帝观察着他。
对这个从小亦步亦趋跟在他们后面的堂弟,皇帝不像博阳公主那样亲近,但也比其他宗室熟悉,他原本是准备再过两年,等章年稳重一些,就让人去藩地就封。
在皇帝印象里,章年是低调甚至有些懦弱的,他一直跟着博阳公主和义安公主,几l乎形影不离,皇帝也知道,自己这个大妹妹在外面张扬跋扈,可唯独对自己仅有几l个亲近的亲人,却是掏心掏肺当成自己人的。
“事到如今,朕不想听你辩解,朕想听原因。你勾结内外,是想自己也过一把当皇帝的瘾吗?”
皇帝冷冷俯瞰他,居高临下。
“臣万万不敢有此想法!”
章年伏地叩首,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一开始,岑庭找上臣时,臣、臣只是想着能多赚些钱,博阳姐姐喜爱华服美食,三不五时就要举宴,修园子,种些奇花异草,再收些珍禽异兽,这些样样都要花钱,可她的公主俸禄有限,就算是加上赵家供奉,和陛下赏赐,都无法填这个窟窿,臣就想着,若是当铺能多些盈利,博阳姐姐也能更宽裕些……起初臣是真不知道岑庭那些珍宝来自宫闱,因为他都把东西打散了,大件从不拿出来,直到后面,把臣拖下水之后,他才说了真相,那时候臣已经、已经没法回头了……”
这艘船一旦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
章年的身份听上去光彩,实际上光靠那点郡王俸禄,也很难跟着博阳花天酒地的,他也不想被人看低,自然就会有人发现他的弱点,趁虚而入。
习惯了花钱如流水,章年也不可能回去过紧巴巴的日子。
孙管事的死纯属意外,因为之前当铺都是岑庭和章年两人经手的,孙管事老实巴交,就是察觉了什么,也不想多事,但是岑庭被处死之后,章年独木难支,为了处理岑庭死前留下的那些赃物,必定要找一个熟悉当铺管理的人来帮忙,孙管事
被强拉下水,但他又不想干这些,便想着去给博阳公主告密,结果被章年先一步发现,直接灭口了。
可也正是因为孙管事的死,让案子直接有了突破,章年最终露出马脚。
皇帝听着章年痛哭流涕的坦白,表情非但没有软和,反而露出一丝嘲讽。
博阳公主悄然看在眼里,越发惊心动魄。
“你的意思是,你做这一切,全是为了你的博阳姐姐,你自己就没起过半点贪心?要不要朕让人去搜搜你家,看你私藏了多少财货,又有多少是岑庭贿赂你,从宫里流出来的?”
章年微微一颤,顿时没了声音。
皇帝冷冷道:“你说自己一开始只为钱财,朕或许相信,但是在你昧下那么多财货,跟数珍会的合作渐入佳境,尝到甜头之后,你敢说你对皇位一点念想都没有?你是不是还觉得,既然朕能登基,你也姓章,那你也可以?”
章年:“臣发誓,臣绝不敢……”
皇帝打断他,根本不想听下去:“杀人偿命,跟着你动手的人,自然要死,至于你么——革去爵位,废为庶人,发配雁门,交给钟离看管!”
博阳公主:“阿兄!”
皇帝冷冷道:“留他一条命在,已经是朕最大的宽容了。”
博阳公主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她泪流满面,忽然有种浓重的无力感。
章年被带了下去,临走前他还大喊着“阿姊对不起”,这让博阳公主更加难受,仿佛自己没有尽力。
“阿兄,章年也是跟了您许多年的……”博阳公主抽噎。
“博阳,你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吗?”
皇帝看着她,意味深长,似有所指。
博阳公主茫然抬头,对上兄长冰冷的眼神,身躯随之一震。
“岑庭和章年在你眼皮底下干了那么多事,你就当真一点都不知情吗?还是你明知道他们能为你带来数不尽的钱财享受,也就索性真当自己不知道了?”
“阿兄……”
博阳公主如坠冰窟。
“博阳,人心是永远贪婪的,朕也如此,所以你的贪心,朕原本也是可以包容的,但你踩到了朕的底线,那就是这个皇位。”
皇帝半蹲下身,对她叹息,就好像面对一个不争气的孩子。
“你是朕的亲妹妹,不会像章年那样被废,日后你就在公主府好生反省吧,没事的话就不要轻易出来了。”
博阳公主颤声问:“阿兄这是……想要软禁我?”
皇帝:“或者你想去陪章年吗?”
博阳公主不说话了。
皇帝叹了一声,挥挥手,让人将她带下去。
岑留岑庭死了,宋今被软禁,章年如今也被废黜,内廷的钉子基本已经清扫一空,南朝的势力很难再从宫里蔓延扩大。
但皇帝脸上却没有志得意满的快感,他的神色甚至比博阳公主进来之前还阴沉,只是望着博阳公主原先的位置,久久伫立。
直到内官小心上前。
“陛下,太医方才去给杨娘子诊脉,说是有喜脉了,杨娘子让人过来禀告。”
……
陆惟从宫里出来,还要回大理寺整理结案的卷宗,就与谢维安分道扬镳。
他不关心博阳公主和章年的结局,因为陆惟早就有所猜测,此事若只是单单敛财闹出的人命,皇帝可能还会放他们一马,但如果牵涉到内廷和数珍会,乃至南朝那边,就没有这样简单了,博阳公主这次就算没有受到什么处罚,淮阳郡王章年也一定好不到哪去。
他们也许会怀恨在心,有所不满,但还远不到爆发的时候。
这艘船虽然已经开始打补丁了,危机四伏,也许哪天就会触礁沉没,但现在仍能勉强开下去。
陆惟一边处理卷宗,一边想着这些,一心二用,笔下却行云流水。
外面已是华灯初上。
往常这个时候,陆无事就会送饭过来,但今天却不见人影。
陆惟抬头之际,正好瞧见一道身影从外面进来,步若生莲,飘摇轻鸿。
佳人笑睇着他,眉眼弯弯。
可没等陆惟嘴角也跟着翘起,后面便紧接着多了个人。
他还未来得及完全展开的笑容马上消失。
刘复嚷嚷起来。
“哟哟哟,老陆,你这什么意思,看见我就一张死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