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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并不知道公主那边也有一拨人跟他不谋而合。
他从州狱出来,见对方掉头就走,也不多作停留,直接往官驿的方向而去。
反正现在整座城已经够乱了,多一拨人少一拨人,都不算什么。
“二郎,我们现在去哪里?”
问话的是与他一道过来劫狱的流民。
流民军名义上的首领虽然是王二,但他自己很清楚,人心思变,自己已经管不住底下人了,否则也不会有对平民百姓下手的事情。
大家都没吃饱饭的时候,愿意跟着王二奔着一个目标去努力,当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时,没有几个人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对那些诱惑下手。
王二也会被诱惑,但他尚能自控,却无法要求人人与他一样。
自打公主那边回来之后,他思来想去,最终下定决心,召集了十几个愿意跟着他走的老人,简单说明自己的目的。
王二深知太复杂深奥的道理,他们现在肯定是听不懂的,自己也说不来那些长篇大论,这几个人隐隐察觉了危机,算是流民军里最早觉醒的几个。王二就告诉他们,自己要把上邽城这一池水搅乱,把那些袖手旁观的官员也拖下水,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我们现在要去官驿,把公主救出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
有人忍不住问:“救公主作甚?她与秦州刺史不是一伙的吗?”
他们甚至还不知道公主被软禁的事情。
王二长话短说:“秦州刺史是要造反的,他将公主关在官驿,他们不是一伙的,公主手下也有人,把她救出来,她也会帮我们。”
浅显直白,其他人听懂了,自然没有异议。
十几人穿街走巷,提着兵器赶往官驿,沿途看见不少吃饱喝足的流民军从食肆民居里走出来,有的甚至双眼朦胧,面色红亮,一看就是喝了不少酒的。
“这都像什么样子!弄得我们跟那些山匪又有什么两样?!”
王二听见背后有人嘀咕道。
他没有回头,但是那人说的,也正是他心里想的。
王二不想成为那些作恶多端最后被收拾的反派,由于他还占了流民军首领的名头,真被收拾的话,肯定属于死得最惨的那一拨。
他想要逃脱这种轮回规律,只能听从公主的建议,选择自救。
快到官驿的时候,他们遇见了另外十几个人。
王二看见为首的赵大同就愣了一下。
没等他说话,赵大同主动过来。
“二郎,这两日你都上哪去了,我到处找不到你。”
王二看着他:“我也想找你,他们说你去乐坊了,根本见不着人。”
赵大同露出羞愧之色:“我没见识,乍见这眼花缭乱的就把持不住,不像你,定力好,二郎,我知错了,你要去做什么,带上我吧!”
王二:“我要去跟官面上的人作对,你也去吗?”
赵大同讶异:“我们不是已经把世家给抄了,还有什么官面上的?”
王二:“你是不是把秦州刺史给忘了,秦州刺史,秦州司马,还有他们手底下的人,至今可都没动过,眼看着我们在城里闹腾,他们竟也不吭一声,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赵大同语塞。
王二:“你去醒醒酒吧,我自做我的,你不用跟我来冒险。”
说罢他带着人要走,赵大同忙跟上来。
“二郎,从前我们都是同进同出的,干什么都一起,我跟着你造反,连杀头都不怕,我知道这几天我是混账了一些,但我这不是知道错了吗?别说你要去杀刺史,就是你要去杀皇帝老儿,我也陪你一块,你别扔下我啊!”
赵大同软语恳求。
王二想起他们一路乞讨过来的情景,当时自己没得吃,快要饿死了,赵大同毫不犹豫拿出自己仅存的一个窝窝头,不是掰开一半,而是几乎一整个都塞给他,自己只留了一小口。要不是后面他们进了上邽城,王二早就饿死在半道上了。
从那时候起,他就暗暗发誓,自己以后要是能活下来,一定要报答这个兄弟。
思及此,王二心软了。
他叹了口气。
“那你就跟我一道吧!”
赵大同开心应了一声,跟王二并肩而走,酒气也散了不少,看上去精神奕奕。
“咱们这是去,官驿的方向?”
王二:“你喝酒享乐倒是也不妨碍把城里摸熟。”
赵大同嘿嘿一笑:“那肯定的,那些官儿把我们放进来使劲闹,到现在都不出面,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我得防他们一手……咱们去官驿做啥?”
王二:“到了你就知晓了,待会儿跟我行动,我说上你可别跑。”
赵大同:“那自然,我就是怕你有危险!”
两人说着话,王二忽然停住脚步。
他们站在官驿不远处,遥遥便能看见崔千进了官驿。
不止他一人,同来的还有二十余个人,跟着他进了官驿之后,就将公主所住的院子团团包围。
王二看得眉头紧皱。
他虽然出身寒微,但这些天也经历跌宕起伏,多多少少都能明白一些。
平时官驿外面就有兵卒守卫,那么多天也没出意外,本来不需要再这么严阵以待。
崔千是方良的左右手,麾下名义上能指挥秦州所有府兵,王二也是知道的。
他突然间带着这么多人去官驿,明显非比寻常。
经过那天与公主的深谈,不妨碍他将事情尽可能往坏处去想。
“我们绕到后面去。”
那里的防守相对薄弱。
“待会儿我一声令下,你们就跟我冲出去,先将他外面的人打乱阵脚再说,如果里面的人出来,我们打不过,就及时撤退。”
王二压低声音嘱咐,他带来的人早就有所准备,个个应是,都抓紧了手里的武器。
赵大同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笑容,手肘捅捅他。
“我算是明白了,你想来个英雄救美是吧?好家伙,之前我说要尝尝公主滋味,你没跟着起哄,我还以为你是个正经人……”
“闭嘴!”王二低喝,“赵大同,现在不是能说笑的时候,你要不能跟着我们行动,就自己先走吧,我没工夫跟你耍嘴皮子!”
赵大同只好悻悻住口,却还是没走。
在方良和崔千的计划里,在他们出兵镇压的前后,陆惟等人是肯定会去伺机救公主的,所以为防万一,方良让崔千到官驿,先一步把公主杀了,再将被关在官驿的那一部分公主的人也一并清理了,等收拾了流民军,就可以将一切都推到流民军身上,为自己正名。
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崔千得令之后,没有耽误工夫,一路马不停蹄抵达官驿。
他并未拿大轻敌,公主倒也罢了,和她一块被软禁起来的人,虽说武器已被缴走,但生死关头他们肯定会奋起反抗,所以崔千带的这二十余人,都是亲兵精锐,不说以一敌十,以一敌二三,也是没问题的。
崔千从刺史府过来,周逢春自然也告诉过他,公主可能会武,毕竟从冯华村逃走之前,周逢春可是亲眼看着公主骑术精湛,身上还挎着把剑的,虽说后来公主在小黑屋里给陆惟解围的那一幕他没看见,但知己知彼,该说的细节他都给崔千交底了。
一个陆惟会武,可能武功还不下于自己,崔千已经见识过了,再来一个公主也不稀奇。
所以让二十亲兵将官驿团团围住之后,他就一手按在刀柄上,抬脚跨入公主所在的院子。
房门大敞,公主人就坐在正房门口,书案上还摆着一把琴。
公主在崔千亲卫围住官驿的那一刻,似乎就已经料到自己的命运,与其等崔千进去抓人,闹得鸡飞狗跳,不如自己体体面面,主动把房门打开。
如此乖巧,如此配合。
她甚至还在古琴上拨动两三下。
零碎不成音。
很可惜,公主想道,自己要是会弹琴,就可以此情此景来一段,显得更悲壮些。
但他们家那些雅乐诗词的天赋,似乎都长到她那早死的弟弟身上了。
崔千踩在院子石砖上的那一刻,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早知今日要杀公主,不如让人先下迷药,会更省事些,也不必浪费他亲自过来一趟。
但他也知道,方良在对待公主的处理上,颇有些摇摆不定,直到前一刻才最终下令,让他过来杀公主。
崔千能理解,因为公主的存在,是一个极好利用的名分,一般公主也许不会有这样的作用,但这位邦宁公主在柔然待过十年,又是当今皇帝派人请回来的,从道义或身份上,都能要挟皇帝和人心。
但他们现在还未完全掌握局势,跟何忡会合之后情况会如何也不好说,公主也不是孤家寡人,她身边是有人要营救她的,这就使得公主变成一个烫手山芋,捧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
如今方良下定决心舍弃公主这颗棋子,便是怕夜长梦多,隐患重重,一个死了的公主,尚且还能被他们拿来用用,但一个活着被救走的公主,就完全无用了。
崔千随即又想起来,公主的剑早就被收走了,她两手空空,这屋子里也没什么趁手的家伙,总不能抄起眼前的琴来砸人,那样即便争取了一息半豪的工夫,又有何用呢?
如此一来,他暗自松了口气,却还是出于谨慎,离公主五步之遥就停住,目光气机已经锁定了她周身范围。
“崔司马,你来得正巧,我正想问问,你会弹琴吗?”
公主好似没看见他杀气腾腾的架势,巧笑嫣然问道。
崔千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的打算,他冷冷看着公主。
“不会。我此来,是想麻烦殿下一件事。”
“要我的人头是吗?”
公主又拨弄了一下琴弦。
崔千:“不错。”
他也不意外公主会察觉,毕竟不太聪明的公主,是无法在柔然度过十年的。
可惜他们注定是敌人。
公主:“我知道你非要不可,但我又不想给,怎么办?”
崔千:“殿下如今有两个选择,体面的死,和不太体面的死。”
公主惋惜道:“我原也想为崔司马弹奏一曲,可惜我不会弹琴,若是陆惟在此,一定能明白我想弹什么。”
崔千抽刀出鞘!
他从来没有动手之前废话的打算。
事已至此,既已下定决心,磨蹭工夫只会丧失时机,往往反胜为败就在于此。
公主还在说话:“你怎么不问我想弹什么?崔司马,你和方良有没有想过,你们杀我,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崔千已经走到公主面前。
他高高挥刀,刀锋自空中划过,因速度过快而发出铮鸣。
随即,刀重重落下,朝着公主的脖颈!
他的刀不是刑场的刑刀,但比刑刀还要锋利,这一刀下去,公主不说半边脖子会被削掉,起码也是血溅三尺,绝无生机!
公主仰头往后躲开,与此同时,琴桌掀起,古琴被拍出去,砸向崔千!
“来得好!”
崔千喝道,似早已料到她会垂死挣扎,这一刀去势极快,直接就将古琴劈为两半。
一招之后,他也知道公主一定会趁此起身,扑向外面,企图逃离。
外面那二十精兵正是为此而设。
那些人可能不是公主对手,但肯定会浪费公主出手,只要公主耽误半息,崔千的刀就已经到了。
但是,下一刻,公主竟然没有往外跑。
她反倒迎着崔千的刀锋而来,随手抓起旁边的摆设檀木如意充作武器。
此举大有将木雕当成长剑来用,更像是有信心将崔千击毙于此。
崔千大感意外,甚至有点想笑出声。他怕公主跑,公主不仅不跑,反而想要与他打?
求之不得!
崔千冷笑,刀锋化作一道白光,由上而下,刀未至而木如意已断,这是被刀气所摄的缘故,而公主拿着木如意的手,理应也被削断了。
然而——
公主的手修长洁白,完好无损。
而崔千的刀像被什么东西阻住,无法往前一步。
他马上意识到,公主必是有什么倚仗,才会选择与他交手,崔千马上谨慎后退。
公主手中的白丝一闪而过,身形微动,主动朝崔千掠来!
崔千眯起眼,俯身平推,选择避开公主双手,朝对方下盘攻去。
刀气凛冽,公主也只能避其锋芒,双方都占不到便宜,纷纷后撤半步。
此时两人都在院子里,借着不错的日头,崔千这才看见,公主手上有一根细长丝线,虽说不够显眼,也不至于完全让人辨认不出,只是方才他从明处走进屋子,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黑暗,方才没有看清,差点着了道。
“雕虫小技,不值崔司马一笑。”公主注意到他的视线,主动说道。
崔千根本就没有跟公主单打独斗的打算,他见对方有所准备,直接准备挥手让亲卫进来,以多敌一,公主即便是天下第一等高手,也不可能幸免。
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喧闹,双方随即短兵相接,院子霎时乱作一团!
崔千皱眉,知道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他也不再迟疑,再度扬刀扑向公主。
刀锋所至,连寒风都被破开!
……
说来也巧,当王二带人赶到官驿后门时,又一次跟之前劫狱的那伙人相遇了。
双方再度大眼瞪小眼,但对面随即没再管王二,直接带着人就冲进去。
王二见状也挥手:“跟我杀进去,把公主救出来!”
在王二加入战局之后,场面就变得非常混乱。
官驿原本是有士卒把守的,只是那些兵卒也就是寻常巡城府兵,不能指望有多大用处。
所以崔千才又带了亲兵过来。
章钤杀进来之后,先是跟亲卫打起来,等王二也带人进来之后,虽然王二这边武力不太行,好歹能帮他们牵制住那些普通兵卒,章钤也得以抽出身来,去将原先被关在官驿二楼其他屋子的公主亲卫解救出来。
这些人之所以没有被杀,是因为方良当时让人封锁整座官驿,顺道也就将这些人一块封在里面,这些人还有另外一个用处,就是牵制公主。
如今所有人都得以脱身,章钤如虎添翼,一时间那二十名亲卫也被杀得七零八落,步步后退。
崔千与公主那边,两人已经交手近百回合,谁也没能从对方手里讨到便宜。
但争分夺秒经不起任何时机浪费的崔千而言,没能占到上风,就等于吃大亏了!
他原是准备这边速战速决,然后带着公主的人头去找方良,眼看这个计划失败,他这边被拖住,方良那边必然也起了变故。
“剑来!”公主喝道。
这话是对着章钤说的,章钤自然知她习惯,从脚边倒下的崔千亲卫手里夺了把剑,扔向公主。
公主的蚕丝固然可以出其不意,但在跟长兵器交手的过程中,往往吃亏,若非她的压雪剑被收走,现在也不必左支右绌。
崔千却没有趁公主接剑的间隙偷袭,他直接扔下所有人,转身就走,毫无拖泥带水。
“他要去刺史府跟方良会合,追!”公主马上反应过来。
但下一刻,意外陡生。
王二忽然惨叫出声!
公主猛回头!
王二正捂着肋骨,难以置信望向他身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