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这支队伍,相当于陈胜的先锋军和招牌,陈胜派往各地的部队,只有周文长驱直入,深入秦国腹地,但就像刘桢说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也造成周文孤军深入,一旦秦廷反应过来,大军反扑,那么周文的队伍分分钟都会面临被反扑吞噬的命运。
一开始,在义军的汹涌攻势下,秦军节节败退,咸阳那边更像失语了一样,完全拿不出一点应对的策略,所有人都觉得他们高看了秦军,没了秦始皇的秦朝军队就像一只没了爪牙的猛兽。
不单是秦始皇,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一代将领们逝去,秦二世在皇位交接的过程中,又杀了不少名臣猛将,现在的秦军,似乎已经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了。
但也只是似乎。
就在周文即将攻陷咸阳前夕,秦军终于有了反应,而且反应是如此猛烈,转瞬之间,周文这样一支士气高昂的队伍就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秦军那边仅仅只是组织了一批刑徒和奴隶来反攻。
由于没有援军,周文不得不率军从戏地退了出来,甚至退出了函谷关,一直退到了渑池,在此期间,他不断派人传信到各地,包括刘远在内,陈胜,吴广等人都收到了他的求援。
前来求援的使者满身狼狈,语气神情急促,看得出军情十万火急,如果渑池那边再等不到救兵,只怕周文的部队就要全军覆没了。
刘远还在犹豫。
任谁处在他这个位置上,都不可能果决地下达命令。
如果他出兵救援了,而陈胜吴广那边却没有,那么单凭刘远分出的那一部分兵力,估计就要跟着周文一起挂掉了,这样一来颍川郡的防守力量也会大大削弱。
但是如果不出兵的话,首先大家名义上都还是共同抗秦的义军,不救实在说不过去,而且周文那支队伍现在最大的作用,就是帮其他人吸引秦军的注意力,一旦周文被灭了,下一个说不定就要轮到颍川郡了。
就在这个时候,滞留在阳翟的魏公子豹也不甘寂寞地来添乱。
他本来就是奉兄长之命,以结盟之名来阳翟借兵的,兵没借到,他也没好意思走,就在阳翟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地住着,刘远也没去赶他,依旧每日好饭好菜伺候着,魏豹听说了周文来求援的事情,就急急赶过来,请刘远出兵去救周文。
他道:“刘郡守,天下义士奋起抗秦,彼此同气连枝,交相呼应,一荣则俱荣,一损则俱损,本无你我之分,如今周将军有难,请郡守借我四千兵马,我愿亲身前往,援救周将军!”
魏豹没有要求刘远自己或者派人去援助,而表示自己愿意去,这种勇气很可嘉,但四千不是一个小数字,刘远来到颍川郡时,随身带了八千兵马,这几个月厉兵秣马,也只是将八千的数字堪堪增加到一万,现在魏豹一下子就想借调四千,那等于是在割刘远的肉。
刘远抽了抽嘴角:“公子不必如此着急,据说周将军也已遣人至荥阳求援,荥阳兵强马壮,此时援兵想必已经启程前往渑池了。”
他没有明确拒绝,但是魏豹已经听出里头的婉拒之意。
魏豹无比失望,言辞也变得有些激越起来:“郡守据颍川之地,难道就只想着占地为王,安度余生吗?眼看秦军开始反攻,郡守若不今早决断,出兵拦截,待得秦军杀了周将军,大举东进,届时别说是颍川了,只怕连一苟延栖息之所都未得!”
刘远也微微沉下脸色:“公子言重了,远自有决断,不烦公子过问,来人,送公子回去歇息!”
“不劳郡守!”魏豹冷笑一声,袍袖愤愤一甩,“我本以为郡守是人雄,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懦夫罢了!”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出去了。
等他一走,刘远就问座下之人:“宋先生如何看?”
宋谐皱眉道:“恕我直言,我虽不通军事,但以如今情势来看,周文只怕败多胜少。”
刘远道:“何以见得?”
宋谐毫不客气地指出:“陈县、荥阳虽也有兵,只怕他们都与郡守一般,顾虑重重,不肯出手相救,届时若只得郡守一支救兵,根本如同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对,这就是重点了。你肯救,那也得别人一起去救才行,如果只有你去救,别人又隔岸观火,单单只是刘远那四千兵马,根本就是有去无回的,但是现在时间紧迫,难道他还能派人到陈胜吴广那里去问一圈:你们到底救不救周文啊?你们要是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啊!
“再者,”宋谐缓缓道,“若是魏豹得了兵马,转头就带到魏地去,到时候郡守鞭长莫及,那是一点都奈何不了他的。如果由县尉带兵,又显得郡守不信魏豹,如此左右难为之事,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做!”
“三弟有何看法?”刘远沉吟片刻,又望向许众芳。
现在刘远这三个名为属下实为幕僚的亲信,宋谐,安正,许众芳里,宋谐的长处更偏向于算计人心,谋划政务,安正也有向宋谐靠拢的趋势,这两个人都不擅长军事,反倒是许众芳,开始逐渐崭露出军事上的见识和素养,但仅仅也只是刚刚起步,要说成为什么军事型将领,那还早得很。
不过刘远还是愿意问问他们的意见,毕竟他自己也属于摸着石头过河,半斤八两,没好到哪里去。
许众芳没有吞吞吐吐,开门见山就道:“还请宋先生勿怪,你的看法,我不是很赞同!”
宋谐微笑:“各抒己见无妨,县尉不必拘泥。”
刘远:“三郎,说说你的看法罢。”
许众芳道:“周文若是抵挡不住秦军的攻势,我们便更要出兵相助,否则一旦周文溃败,秦军继续东进,则颍川危矣!此其一。”
“其二,大兄如今已是颍川郡守,掌一郡之兵,令行禁止,上下听从,威望日重,但反过来说,若是我们坐视周文孤军奋战而不管不顾,只怕于大兄威名有损,世人会说,名为义军,实则却是一盘散沙,日后颍川郡若也需要有旁人援手之时,旁人大可以大兄今日之作为来回绝,届时颍川将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地,重蹈周文覆辙。”
“其三,我与魏豹相交数日,观此人勇武,当不是无信之人,大兄不必担心他带了人转头就去投奔魏地。”
“由此,周文之事,我以为大兄该救!”
许众芳虽是走武将路线,但他这番话条理分明,句句皆是为刘远着想,饶是刘远再犹豫,也不由得缓缓点头。
这是一件很难下定决心的事情,刘远要送出去的,不仅仅是四千兵马,还相当于他的近半基业。
老实说,从他进驻阳翟的那一天开始,虽说名义上还是听从陈郡那边的指挥调度,但在内心,刘远已经将这支兵马当成自己的私兵了,这从他之前还有过自立为王的想法就可以看出来,随着实力的增长,野心也在跟着一点点膨胀,这也是正常的,乱世之中,谁不如此?刘远已经算是谨慎的了,稍微张狂一点的,现在只怕已经自封为颍川王了。
“你们先下去罢,让我好好想想。”刘远如此道。
三人依言退下,各司其职去了。
刘远一个人坐在正堂,揉了揉额角。
真是……头疼啊!
刘桢从别处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情景。
老爹双手抱头抵着书案,发髻都被抓乱了,两条腿随意地盘坐着,毫无形象可言当然,作为一个暴发户起家的郡守,他毫无贵族作派的形象已经为人诟病许久。
刘桢一只脚踏了进来,作为女儿,她能够得到刘远的允许,随意进出正堂,这本身就是一种特例了,不过她此时的心情很不好,也就顾不上假惺惺地先询问一声“阿父你忙不忙”,“我有没有打扰你”之类的,就直接进来了。
刘远还以为有人不长眼地闯进来,抬起头正想训斥,就瞧见一脸阴霾的女儿。
长女很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刘远有点惊讶,也顾不上郁闷了,就问:“这是怎么了?”
刘桢道:“阿父,你可还记得,先前我与你提过,想让阿辞过来帮你打理庶务?”
刘远点点头:“自然记得。”
刘桢道:“今日他来信了。”
刘远沉默片刻:“可是回绝了你的好意?”
刘桢牵了牵嘴角,闷闷道:“阿父英明。”
其实她心里也并不是多难过,早在当初她向姬辞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姬家很可能会反对,只不过当这种预料变成现实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郁闷的。
当然姬辞的信里并没有明确拒绝,只说家中父祖认为他年纪尚幼,学问也不足以辅佐郡守,最好还是多学两年再出来,免得延误了郡守的大事。而且从姬辞的语气里可以看得出来,他自己本心还是很想过来的,只不过碍于长辈的阻拦,不得不屈服。
老婆和父母哪个重要?这真是一个千古不变具有政论性的话题,尤其是当老婆还不是老婆,只是男(女)朋友的时候,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更何况现在又不是需要作出什么生死抉择的重大时刻,只不过是来不来阳翟而已,姬辞肯定是争取过了,但争取失败了,以他的性格,自然不可能干出什么绝食抗议又或者离家出走的行为,这也太小题大做了。
所以这个结果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小儿女私下互通情意的事情,刘远也是早就知道并且默许的,姬辞他见过几回,人品相貌确实不错,别说在向乡,就是在阳翟,也是上上之选了,如果将来能跟闺女成亲,那当然是最好的,刘远一个大男人,对情情爱爱这种事不是很上心,但女儿能够得到一个好归宿,他也是乐见其成的。
“姬家人本来就不看好为父,他们这样也是正常,不来就不来罢,反正你将来是要跟姬辞成亲的,又不是与他家人成亲,管他们作甚!”刘远安慰道,安慰的话既粗俗又直白。
他现在也正烦躁着呢,能这么安慰闺女,已经很不错了。
两张同样郁闷的脸面面相觑,半晌,突然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好吧,刘桢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尤其是看到老爹也在郁闷两个人心情不好,跟一个人心情不好,感觉上就像有人比你更倒霉似的,虽然这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想法有点缺德,但不可否认,心理上确实舒服了很多。
“阿父有何事烦心?”礼尚往来,刘桢决定也安慰一下老爹好了。
“是否出兵驰援渑池一事,宋先生反对,你三叔赞成。”刘远言简意赅道。
这件事刘桢是知道的,她每天上课学习之余,只要有空,一定会关心一下政务,刘远并没有禁止她出入正堂旁听或者翻看书简文件,久而久之,刘桢对时局的了解与日俱增,就连刘远和宋谐他们谈正事的时候,她偶尔还会厚着脸皮在旁边蹭一个席位,当然,这种场合从头到尾都要安安静静地当一个隐形人,她的年纪和性别摆在那里,刘远再喜爱她,也不可能任由刘桢放肆胡来。
“那二叔的意见呢?”刘桢问。
“你二叔是偏向宋先生的,他也觉得周文必败,没有必要救。”刘远叹了口气,“但你三叔说的亦不是没有道理。”
刘桢沉默了一下,“阿父,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远啼笑皆非,这个女儿什么时候如此客气过:“讲。”
刘桢一针见血地道:“你不信宋文君。”
“!!!”刘远浓眉一扬,先是怒形于色,张口欲斥,神情噬人,然而刘桢动也不动,冷静地与他对视,毫无惧怕之意,少顷,刘远握紧拳头,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没有责骂,反而沉声道:“何以见得?”
刘桢知道自己说中了刘远的心事,否则他不会是这么大的反应,而且这件事,宋谐未必看不出来,安正未必看不出来,甚至是许众芳,也未必看不出来,可是他们都不能说,不敢说。
所以只有刘桢能说。
“阿父虽对宋先生处处礼敬,但从奉宋先生为师以来,除了颍川庶务之外,但凡对外事宜,听从宋先生的次数却并不多。”刘桢很平静地点出事实。
刘远哑然。
因为刘桢说的都没有错,他确实不信宋谐。
在他心中,论信任度,如果安正和许众芳各算一个的话,那么宋谐充其量只能算半个。
因为宋谐是前秦官吏,也是颍川郡的前任最高行政长官,如果不是想要招徕人才,安定人心,刘远很可能都不会选择拜宋谐为先生。
因为宋谐不是一开始就跟随他的,他甚至是不得已才被迫“上了贼船”的,动机本就不纯。
因为宋谐直到现在,仍然对刘楠与宋家女的婚事含糊其辞,没有明确答应,很难让人相信他投靠刘远的诚意。
真要追究起来,原因是很多的。
这些因素导致了刘远没有办法像信任安正许众芳那样去信任宋谐。
他可以尊重对方,给对方高规格待遇,但是在真正碰上决断生死的大事时,刘远打从心底排斥宋谐的意见。
所以刘桢一语中的。
“没错。”刘远终于承认,面对女儿,他可以比面对安正和许众芳时还要更坦白一点。
宋谐原来的身份决定了他随时都可以接手刘远的势力,重新坐上原来的位置,除了现在手下没有兵马之外,宋谐拥有比刘远更多的人望,所以他注定要被刘远猜忌。
刘桢道:“阿父想为人雄,还是想为枭雄?”
“……”刘远现在每天的学习课程已经排得很满了,不过内容基本都是跟实际用途有关的,而不是这种文字游戏,所以刘文盲根本就不知道人雄和枭雄的区别是什么。
如果不是对刘桢有所了解,他现在根本不会有耐心回答:“愿闻其详?”
刘桢道:“若是想为人雄,阿父喜欢谁,信任谁,自然可以随着心意来,宋先生的存在既然是威胁,那就干脆杀掉他好了,也免得阿父时常还要分神担忧他反叛,连同阳翟其他忠于旧秦,不愿依从阿父的前秦旧吏,也大可一杀了事!”
刘远来了兴趣:“那如果想当枭雄呢?”
刘桢微微一笑:“枭雄者,自当容人之所不能容,忍人之所不能忍,纵然立场不同,但只要能为我所用,就一用到底。阿父试想,你如今为了一个宋谐便耿耿于怀,日后若是治下不止颍川一郡,还有更多的陈谐,刘谐,赵谐,阿父又当如何是好?岂不得日日忧烦,辗转反侧,连觉都睡不好了?若是这样,我劝阿父还是不要想着天下了,老老实实守着颍川郡,快活一日便是一日!”
这番话毫不客气,但刘远听完,却只是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
“真是放肆!哪有做女儿的如此劝谏父亲的?!”
话虽如此,语气却殊无怒意。
刘桢见老爹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了,也挺欣慰的。
“阿父,你怪宋先生不肯全心为你所用,其实也无可厚非,但追根究底,无非是我们现在还不够强,若是阿父你如今已经如张楚王一般强大,像宋先生这样的人才,非但会一个接一个,千里迢迢赶来投奔阿父,甚至还会争相与刘家结亲。”
说到底,在碰到挫折的时候,先不要急着埋怨别人,而应该反省自身。譬如在刘桢前世所处的时代,总有很多男人埋怨女人太势利,所以自己才找不到老婆云云,却从不反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世间一切烦恼,殊途同归,大同小异,无非都是自己寻来的。
像刘远,假使他的实力足够强大,那宋谐是不是全心全意投靠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无非是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刘远根本就不会纠结这种小事了。
刘桢又道:“这世上如阿父一般坐到颍川郡守之位的,寥寥无几,如此已可见阿父才干,因此阿父遇事尽可果决些,左右的意见纵然要参考,也不必纠结于心,犹豫迟疑太久。否则,就算是刘宋结为儿女亲家,只怕宋先生也会看轻阿父,觉得阿父不值得辅佐了。”
“吾家阿桢有大才,惜非男儿也!”这样的概叹,刘远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他对刘桢笑道:“你既说得头头是道,又会劝我,我便拿你的话开导你,这天底下的好儿郎多得是,不独姬小郎一人,阿桢又这般聪慧,何愁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你不必为了此事念念不忘,他若敢负你,我必不饶他!大不了以后为父多找些好儿郎来,任你挑选个够便是!”
为什么说着说着,又绕到自己身上来了?
刘桢有点无语,但是莫名的,又有点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