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一语道破,许众芳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破口大骂:“什么鸟世家!楚国都灭了多少年了,他们还把自己当成贵族呢!是贵族还何必跑到向乡来与我们争食?!不过是一群傒子罢了!”
他一面骂,还一面观察刘桢的神色,生怕刘桢伤心。
刘桢好笑地看着这位叔父唱作俱佳的痛骂,心知对方也是为了自己,说不感动是假的:“叔父,此事我早已料到的,姬家何等人家,怎会容子孙与逃犯家眷往来?其实这本也没什么,我起初便是与姬辞为友,而非与姬家为友,只要姬辞始终如一,姬家的看法与我又何干?”
许众芳吁了口气:“你不介怀便好了,说实话也不值得去生气,我看姬小郎也是个好的,可惜摊上这样的人家!”
刘桢噗嗤一笑,她觉得她这位叔父还真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实际上姬家人这么做一点也没错,反倒是姬辞跑来同一群逃犯家眷打交道,在外人看来反而是不可思议的吧。
刘桢不知道的是,她歪打正着猜中了姬家人的心态,此时的姬辞之父,正怒火勃发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姬家这一支原本枝繁叶茂,但经历过灭国的惨祸,姬家人四散逃离,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只剩下姬辞祖父连同三个儿子来到向乡落户隐居,经过十数年的繁衍生息,子孙渐渐多起来,看上去才不至于人口凋零。
正因为如此,姬然以及其父姬载,也就是姬辞的祖父,对家族延续看得极重,绝对无法容忍任何人以姬家子孙的身份作出任何不利于家族的事情。
“先前你大父与我俱告诫过你,不准你再去探望刘氏,看来你并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儿子十三岁,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姬然竭力按捺住恼怒,用平淡的语气道。
姬辞拜道:“阿父恕罪,子曰,与朋友交,言而有信。我既答应了刘氏要带书与她看,便不能言而无信,这也是阿父昔日教导于我的。孩儿片刻不敢或忘。”
姬然冷冷道:“你倒能引经据典,我问你,为了区区一个刘氏,你是不是准备置姬家于死地?”
姬辞愕然:“阿父何出此言!”
姬然:“刘远如今已成反贼,你与反贼家眷厮混一处,莫不是也想当反贼?”
姬辞顿首:“请阿父听我细禀,暴秦无道,天下义士群起而诛之,如今刘家阿父加入反秦行列,大军亦节节胜利,说不定真有可能改天换日……”
姬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只要事败,就是反贼!只有杀到咸阳,灭了秦君,坐上君位,号令天下,方能称之为胜!如今陈涉那帮人在哪里呢?只不过占了陈郡一席之地耳!焉敢妄谈九鼎?!只要这一日还没到,刘远就是反贼!”
“阿辞,你年纪尚幼,不明其中利害。长社县令若是去捉拿刘氏一家,如今是名正言顺,他不去,乃是在观望,若是陈涉那干人人事败,又或刘远身死的消息传来,刘氏一家必然立时成为刀下亡魂。我知你心仪刘氏之女,不过你是姬家子弟,当有自己的判断,不能将个人置于家族之上!”
顿了顿,他终于缓下语气,“你可知晓,前几日,陈涉派人来找你大父?”
见姬辞脸上先是迷惑,旋即惊诧,姬然知道他是反应过来了,心中有些欣慰,姬辞天资出众,反应也很敏捷,若不是生不逢时,一出世就已是公卿之子,何须待在这个穷乡僻壤。
“你可知对方此来所为何事?”虽然知道儿子明白了,可姬然依旧这么问,他想要借这件事彻底敲打儿子,免得他一错再错,跟刘家厮混到一起去。
姬辞:“他可是想请大父出山,襄助反秦大事?”
姬然点点头:“不错,但你大父拒绝了。”
姬辞又是一愣:“为何?”
姬然:“陈涉起事前是何身份?不过一屯长耳。如斯身份,怎能号令天下?陈涉虽自立为张楚王,却出身微贱,你大父便是看准他的张楚大军纵然一时声势浩大,也难以持久,不说旁的,他自立张楚,却不奉旧时六国国君中的任何一人为主,如何能服天下人心?”
姬辞皱了皱眉:“阿父,暴秦既然无道,则天下人人皆可反秦,何必拘泥旧时身份?若是张楚王能够平定大局,那也是他自己的本事,岂不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姬然冷笑一声:“我看你果然是被陈涉蛊惑了,他说这句话,不过是想为他自己的狼子野心作掩饰罢了,再说若是生来无贵种,你此时就该和刘氏那帮乱民一般粗鄙无知了,而不是在这里与我雄辩滔滔!”
姬辞无法忍受父亲每句话里都夹带着对刘桢,乃至对整个刘家的轻蔑,但他也很清楚,自己身为姬家子弟,面前站着的又是生养自己的父亲,基于人伦孝道,他也无法跟父亲争辩,更何况以姬然根深蒂固的观念,只怕争辩也是无用的。
“阿父若无其它吩咐,儿便先告退了。”他稽首道,然后起身,不待姬然发话,便退了出去。
姬然本欲发怒,想了想,又叹了口气。
作为父亲,姬辞对刘氏女的倾慕之情,他也略知一二,年轻人嘛,知好色而慕艾,这是很正常的,但是姬辞跟刘氏女之间,还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那就是身份。
换了以前,若刘远还是县尉,虽然刘氏女出身乡野,但好歹高祖也曾任三老,勉强也算配得上姬辞,又或者姬辞的身份不是姬家嫡长孙的话,其实姬然也不会要求他非得娶个什么样的妻子。
但现在,刘氏女跟姬辞之间却是绝对没有可能的,不管是作为姬辞的祖父也好,姬然自己也罢,他们都希望姬辞未来的妻子出身书香门第,又或是世家之女,将来可以扶持姬辞,光复姬家门庭。
对于父亲拒绝了陈胜派人送来重礼想要拉拢姬家出山襄助的事情,姬然也没觉得父亲做错了,陈涉此人目光短浅,兼又好大喜功,只怕不能长久,姬家绝对不会将自己阖家的命运押在一个可能会失败的造反者身上。
如此一来,投奔他的刘远,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所以,打从一开始,就要彻底断绝姬辞对刘氏女的任何念头,免得日后生出什么麻烦来,姬然如是想道。
且不论姬辞那边会有什么想法,这件事过后没几日,姬家就又迎来另一桩麻烦事。
又有人上门来请他们出山了。
来的不是陈胜,而是自称项梁之侄的人。
天下大乱,但凡有点本事的人都蠢蠢欲动,要么自己造反,要么跟着别人造反,作为楚国名将项燕的儿子,生来就有这么一层身份镀金,项梁当然也不甘落后,直接把提议一起造反的好朋友,会稽郡守殷通给宰了,然后对外边的士兵说,看啊,你们的头头已经死了,要命的就快点投降吧,大家看见群龙无首,又被项羽杀掉了一些人,全都慌乱无措,只能惟项梁的命令是从,于是项梁就这么赚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哦不,是第一支军队。
姬家是楚国人,项梁也是楚国人,而且原来还都是公卿世家,彼此当然更有共同语言。
与冷淡对待陈胜派来的人不同,姬家以最高规格接待了这位项将军的侄儿兼使者,不仅是姬然姬辞父子出席,连带二房三房的男丁,也都位列在席,参与这场迎接楚国故人的盛宴。
项羽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却已身量高大,步履有风。容貌并非那种面如冠玉的美公子,而是带着英气的棱角分明,嘴唇有点厚,下巴也有点长,这种不算好看的长相组合起来,却别有一番魅力。
说白了,他就是那种站在人群中也能被一眼认出来的主角,不是那种长着一张大众脸的跑龙套的。
姬辞的祖父姬载一见到他,就觉得此人分外不同,连连夸奖了好几回,双方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热情洋溢地回忆了一番昔日祖辈在楚国的交情,又互相介绍,小辈彼此称兄道弟,项羽也转达了其叔对姬载的深情问候。
末了,在宴会的最后,项羽终于道出自己的目的:叔父项梁现在手下不缺兵,缺的是能共谋大事的人,听说姬家高祖昔日颇受楚王信重,姬家也是楚国大家,希望你能出山来辅佐我,咱们一起迎楚王之孙回来,推翻暴秦,重振祖辈的雄风!
当时姬载的脸色就有点微妙的尴尬了,他不是没想过项羽的来意,只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发出邀请,若是拒绝,就会得罪项梁,若是接受……
姬载就道:“少将军将军且容老朽思量几日。”
项羽有点不悦,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姬家世受楚王重恩,如今有机会能光复旧国,还要瞻前顾后,推三阻四,这等妇人行径,只怕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但他想起临行前叔父的告诫,便点点头,客气道:“自然,请姬家大父好生考虑,不过如今前线军情紧急,我只怕不能久留,得尽快回去与叔父会合。这样罢,我先留几名侍从于此,若是姬家大父有了答复,可遣人到我那里说一声。”
姬载自然是答应了。
项羽走后,姬家就连夜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跟上次陈胜派人来招揽,姬家上下坚决推拒不同,这一次,自姬载之下,姬家内部却出现了不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