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已去。
一直躲在营帐后面阴影处的许侍郎见势不妙,转身就想趁着混乱逃跑,没想到早就有人盯上他,骑着马奔来,长枪从后面飞掠而来,直接一枪挑起他的后领,将人凌空挑起,又扔在地上。
“抓住他!”
许侍郎摔得七荤八素,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已经被死死按住。
他穿着文士衣裳,在一干士兵武将中异常显眼,也特别好认。
“别杀我!别杀我!我只是监军,不是主帅,杀了我也没用!”许侍郎惊慌失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仪气度。
萧重闭上眼,神情冷漠。
在林淼的命令下,很快有人去河边提了水桶来灭火。
火势被扑灭之后,空中犹有缕缕轻烟,将夜色搅得更加浑浊。
天将破晓之际,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贺融站在城楼上,抬眼望见远处那一线乳白,掺杂了些许橘黄,很快扩散开来,染出绚丽的颜色,仿佛迎接即将破出云层的旭日。
而在地平线上,大批兵马缓缓行来,速度很慢,但与去时相比,回来时的人数多了许多。
桑林站在他旁边,因为不能出战而有点小郁闷。
贺融见状就道:“下回让你去。”
桑林眼睛一亮:“真的?”
贺融眨眨眼:“假的。”
桑林笑容顿时僵住,哀怨瞅着贺融,泫然欲泣。
贺融心情不错,还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逗你玩的,等林淼回来,你与他商量一下,看他身边有什么适合你的位置。”
桑林自己却想明白了:“殿下身边需要人保护,我不能走,也不想走,刚刚就是……”
就是看见大军浩浩荡荡凯旋,那样气震山河的场面,那样动人心魂的气魄,一时间热血沸腾,难以自已。
驰骋沙场,建功立业,本就是每个男儿的梦想。
城楼上人人喜动颜色,城中同样也欢欣鼓舞,陶暄将权力拱手相让之后,贺融一方面开放医署,让军医免费给帮忙守城而受伤的百姓看病,另一方面减免赋税,召集城中地主富户,许以虚衔,以此换取他们捐钱捐粮,又严格控制米价盐价,不允许出现趁火打劫的现象。
萧氏攻打甘州,令百姓受惊不小,但很多人没想到混乱能如此之快平息,日常生活固然也受到一些干扰,可总比敌军入城之后抢掠一空,家徒四壁又或背井离乡来得幸运许多,大家将其归功于安王殿下救星般从天而降,为甘州免除一场兵灾,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甚至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因此在家中供奉起安王的长生牌位,代代相传,据说可以常保平安,并告之子孙后代。
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贺融的目光在大军中扫过,很快就落在萧重身上。
林淼与嬴子瑜敬他是条汉子,没有像许侍郎那样跪地求饶,自然也不会折辱他,除了五花大绑之外,还让他坐上马车,避免被下属注目而感到难堪,可谓考虑周到。
算上伤员,战俘拢共还有八万左右,这一次如果不是林淼趁夜偷袭,先发制人,这场仗肯定不会那么快结束,贺融让林淼去安顿战俘,又让嬴子瑜带人前往甘州其他州县,拦截已经被萧重派出去,原本准备从甘州后方偷袭的萧氏兵马。
萧重本人则被安置在一间空屋子里。
等到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睁开眼睛打量周遭环境,却不由皱起眉头。
不像牢房,倒像客房。
“这里是刺史府。”
房门推开,伴随着明亮的光线,一个男人背光而入,拄着竹杖。
无须询问,萧重一眼就知道他的身份。
如今天下,腿脚有疾,身份贵重者,唯有安王贺融。
“三殿下看起来好似很惊讶,你以为我会将你投入大牢,百般折磨吗?”贺融问道。
“我这个三殿下,只是左右为示尊敬随口称呼罢了,实际上我并非义父亲子,也没有资格继承萧氏,阁下应该很清楚,就不必再以此称呼来取笑我了。”萧重自嘲一笑。
贺融从善如流:“那我就喊你的表字致远吧。”
萧重沉默了,心想他们还没熟到那份上吧。
但安王殿下看不懂他沉默的拒绝,或者是故意装作没看懂,对身旁的少年道:“桑林,将致远的枷锁解开。再拿一壶酒来,今日我们二人要把酒言欢。”
双手没了束缚,的确轻松许多,没有人喜欢戴着枷锁,萧重活动手腕,瞥见少年警惕盯住他的神色,不由付之一笑:“就算你在,如果我想,也照样可以将你们安王立毙掌下。”
桑林神色一凛,看对方的眼神更加不善。
“你尽可试试!”
“不要吓唬他。”贺融拦住桑林欲出手的动作,“我相信以致远的为人,不会干出这种事。”
萧重挑眉:“没想到安王竟会相信敌人的人品。”
贺融道:“我非是相信你的人品,而是相信你的脑子,就算你杀了我,也逃不出这里,何必白费力气?”
萧重一噎,冷笑道:“但我可以为萧氏除去一个心腹大患。”
“然后呢?”
“什么然后?”萧重皱眉。
贺融缓缓道:“我死了,嬴子瑜和林淼他们不会放过你,你一死,萧氏还有谁能堪用?萧豫年事已高,不复当年狠厉,他猜疑你,又需要你冲锋陷阵,所以一方面在别人面前公开表示对你的爱重,甚至暗示要立你为储君,实际上却是在暗地里防备你,否则这次也不会派一个许侍郎过来碍手碍脚。你以为我死了,萧氏就能定鼎中原?二十年前的萧豫也许能,但那时候先帝还在,他也没机会,二十年后,垂垂老矣的他,更加没有这个天命!”
萧重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冷冷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派人散布谣言,说我是义父的私生子,没有你这一招,义父也不会派许言过来。”
贺融笑了一下,大大方方承认,甚至还道:“我不信以你的聪明,会想不通,我这一招,不过是火上添油,就算没有这点灯油,火种依然在那里,或早或晚,总会烧起来。而且帮你早日看清你义父的真面目,难道不好吗?”
萧重面色淡淡,不为所动。
“我知道安王惜才,想要将我劝降,不过不必白费力气了,义父待我恩重如山,我唯有一死以报,绝不会投降的。”
贺融没有露出丝毫沮丧,他手中的竹杖一下一下,无意识地轻轻敲打地面,却更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好,有骨气,既然致远这么说,我也就不强求了。不过,恕我冒昧问一句,你为萧氏卖命,冲锋陷阵,现在还肯舍生取义,萧氏却还疑你防你,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萧氏起兵反叛,累凉州百姓陷入兵乱,此其罪一;与突厥人勾结,进犯中原,此其罪二!你身为汉家子弟,却跟突厥人狼狈为奸,里应外合,躏中原大好河山,助纣为虐,残害同根同源的百姓,来日九泉之下,你对得起你的列祖列宗吗!”
话至后来,越发疾言厉色,如暴风骤雨一般。
萧重神色变幻不定,显然内心并非不为所动,桑林见他握紧拳头,不由暗暗戒备,生怕对方恼羞成怒,突然发难。
但最终,对方长长出了一口,所有情绪重新归于平静。
“重,但求一死。”
……
换作从前在宫廷,虽说时下对女子限制不算严苛,但堂堂一国皇后,也不可能随意出宫。
不过如今身在襄州,情况有所不同,刺史府的守卫不可能比皇宫严密,闲杂人等进进出出,裴皇后稍加修饰,想要混出去并不难。
帮她掩饰的侍女早已在屋内等候多时,见她回来,总算松一口气。
“娘娘,陛下派人过来找您。”
“何时的事?”
裴皇后心事重重,正琢磨着要如何找机会跟嘉祐帝开口。
直说肯定是不行的,不说眼下没有证据,如果她想坦陈,势必得供出李遂安,反倒害了那姑娘。退一万步说,就算嘉祐帝相信了,现在禁军也都掌握在李宽手里,对方想要下手,完全易如反掌,更何况还有李淑妃。
“就在一炷香前,奴婢说您身体不适,午休未起,对方看着也没什么要事。”
裴皇后点头:“知道了,我现在过去见陛下。”
嘉祐帝找她,的确没有什么要事,只不过裴皇后有孕,例行派人过来询问皇后身体罢了。
自打李淑妃诞下皇子之后,嘉祐帝对皇后生出嫡子的热情就下降许多,但也不至于不将裴皇后放在眼里,这对夫妻打从一开始就并非因为两情相悦结合的,如今对嘉祐帝而言,温柔多情的李淑妃,几乎寄托了他对女性的更多美好期待,若非逃难途中,帝妃二人,也算得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段佳话了。
不是没有人暗地里看笑话,也不是没有人为皇后打抱不平,只是裴皇后自己处之泰然,与从前别无二致,旁人反倒看不出她究竟受了多少影响。
“我午休醒来,听说陛下找我,赶忙过来,不知陛下欲往何处去?”
不过今日的裴皇后似乎有些不同,起码在嘉祐帝看来是如此。
他原本打算去李淑妃那里,皇后却不期而至,往常皇后都会善解人意主动告辞,但今日,她看出嘉祐帝想要出门,还明知故问。
“朕去淑妃那儿坐坐。”嘉祐帝轻咳一声,下意识揉揉额头。
“陛下,近来时局多变,南下一路也颇为辛苦,还请陛下多加保重龙体才是。”裴皇后似看不懂他的暗示,柔声劝道。
这话嘉祐帝在不同的人那里听了不少,本以为皇后是例外,没想到也未能免俗。
嘉祐帝苦笑:“朕难道是日日春宵吗,不过是因为淑妃善于劝慰人罢了,皇后有孕在身,一路跋涉,才应该多休息,好啦,朕有分寸,不必担心。”
说罢他抬腿欲走。
“陛下!”裴皇后心头一突,几欲将内心秘密倾泻而出。
嘉祐帝停步回望,开玩笑道:“皇后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裴皇后一滞,缓缓道:“陛下说笑了。”
嘉祐帝笑道:“皇后素来贤良淑德,明理通达,朕最爱你这一点,但老实说,也怵这一点,不过皇后便是皇后,一国之母,岂能与他人同?你本该就是这样的,当年先帝为朕挑了这一门婚事,朕起初还有些不乐意,但后来自然知道,先帝的眼光无人能及。得你为后,是朕之幸。”
“……陛下,我有些话,想与你说。”裴皇后蹙眉道,欲言又止,却并不为这番话感动。
嘉祐帝心下有些失望,摆摆手道:“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朕又有些头疼了,皇后若是闷得慌,就四处走走吧。”
这一回他未再停留,直接往门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内。
“怎么办?”肃霜在旁边,小声道,满脸忧色。
裴皇后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你马上找到七郎和马宏,让他们到我这里来。”
……
李淑妃已经习惯每日傍晚时分,嘉祐帝都会到她这里来。
今天也不例外,她正逗着奶娘怀中的儿子,外头便传来皇帝驾到的动静。
李淑妃款款起身相迎,裙角轻纱扬起,带起一片柔美飘逸的仙气。
明明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娘,却与闺中少女无异,神色中犹带天真,这是嘉祐帝最爱她的地方。
果不其然,看见面容恬淡温柔的李淑妃,嘉祐帝的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连隐隐作痛的脑袋,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
“陛下今日来迟了。”李淑妃开玩笑道,“待会儿是不是要多吃一块糕点自罚?”
“自罚,该罚!”嘉祐帝挽住她的手,两人往内堂走去,乳母见状带着小皇子识趣告退。
“朕问过李宽了,他说再过几日,等禁军休整完毕,便启程前往建康。”
李淑妃低低惊呼:“这么快!”
见嘉祐帝望着自己,她有些赧然,低下头,小声道:“陛下恕罪,妾这么说,兴许有些罪过,但老实说,在襄州这些日子,妾才真正有了与陛下神仙眷侣的感觉……”
“朕明白。”嘉祐帝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感叹道,“朕又何尝不是?”
李淑妃黯然垂泪:“等陛下到了建康,必然又有接连不断的国事要烦心,妾实在是不忍心看见您如此劳累……”
“好好的,怎么就哭了?”嘉祐帝失笑道,怜爱地将人揽入怀中。“大不了朕答应你,就算到了建康,朕也绝不会冷落你的,大不了平日将奏疏搬到你这里来批阅。”
李淑妃依偎在皇帝怀中,闻言不知不觉露出笑容,正想再说两句软话,忽然感觉额头上落了水滴,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递到眼前。
指缝间的猩红令她瞬间杏眼圆睁,脸色煞白。
嘉祐帝迟迟没听见李淑妃的回应,忍不住低头,却见对方一脸惊恐看着自己。
“怎么了?”
啪嗒,啪嗒。
一滴,两滴。
嘉祐帝感觉鼻子发痒,有东西从鼻孔里流出,自然而然伸手去摸,毫不例外摸到满手血腥。
李淑妃尖叫起来。
凄厉而悲惨,那是一种恐惧到了极致的声音。
嘉祐帝听得皱起眉头,感觉脑袋瞬间被这种声音穿透,一下子变得剧痛。
在视线全黑的最后一刻,他看到李淑妃惊慌失措往后退,忙不迭避开自己伸出的手。
而后,天地回归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