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侍卫汇报的信息让李宽有点意外。
“她没去见天子或皇后?”
“是,王妃去见淑妃,不过她离开的时候脸色不大好,听说与淑妃生了几句口角,回来的半道上偶遇皇后身边的宫女肃霜,寒暄两句,因隔得远,卑职听不清楚,不过眨眼就分道扬镳了,两人身旁又有其他宫女在,应该没来得及说什么要紧的话。”
李宽挥挥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继续看着她,只要她不与陛下有关的人的人接触,就不必管她。”
侍卫应声告退,旋即又被李宽叫住。
“去请何先生过来。”
……
李遂安的确是想去见裴皇后的,她知道裴皇后为人通透,自己没想明白的事情,裴皇后一定能得出答案。
事到如今,当初祖母临终前的话,已然变成咒语,时时刻刻萦绕在她耳边。李遂安虽与父亲感情淡薄,可那毕竟是她的生身之父,她一面用孝道约束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面却又忍不住将父亲的行为和祖母的话联系起来。
但她也很明白,自己的父亲城府深沉,假如真有那份心思,能韬光养晦数十年,一定在暗地里做了无数准备,区区一个自己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而自己的母亲……李遂安不愿以恶意揣测她,但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李夫人就算知情,很可能也会站在父亲那边。
纪王远在长安,安王远在灵州,换句话说,李遂安现在一无所有,孤立无援,她拿什么与自己的父亲周旋?
思来想去,唯有裴皇后。
就算陛下被蒙蔽,但那个睿智淡定的女子,也一定有法子。
入宫路上,李遂安福至心灵,生生改变了路线,脚步一转,将目的地临时换成李淑妃的居所。
她们这两个异母姐妹,从小到大就没什么话说,想要吵架简直轻而易举,李遂安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一个引子,从李淑妃那里怒气冲冲出来,半途上就恰好遇上了宫女肃霜。为防隔墙有耳,她没有急着与肃霜接触,只是与对方寒暄两句,再在两人错身而过时,飞快将一小片丝帛塞入对方手心,她相信以肃霜的细心和镇定,一定能够察觉不妥,并将丝帛送到裴皇后那里。
回来之后,李遂安开始忐忑不安等着消息,她一面担心父亲发现端倪,一面又担心引不起裴皇后的重视,偏偏这时候母亲还找她去说话,直到天色将晚,留她用了饭,才放她回来。
飞红一直候在门口,看见李遂安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
“娘子,方才我去后厨盯着晚上要给您的汤,正巧碰见平日来送菜的孙四郎,他给我送了一篮子鸡卵,说是我早上让他买的,可我明明没让他买鸡卵子,您看?”
她是义阳大长公主身边的旧人,公主去世之后,她就跟着李遂安,如今李遂安身边若还说能信能用的人,那就是她自己的贴身侍女容儿,与飞红了。
李遂安心头一动:“那篮子鸡卵呢?给我瞧瞧。”
飞红忙将篮子提来,满满一篮子的鸡卵,个头饱满,还带着些许腥味,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遂安先让她们将鸡卵拿出来,看看篮底和盖在上头的蓝布,又不厌其烦拿起一个个鸡卵摇晃。
忽然,她咦了一声,将手中鸡卵在桌案上磕开。
飞红与容儿面面相觑。
这个鸡卵是空的,里头塞了一张丝帛,上书几个小字:明日午时,胡盆子街杨氏胭脂铺。
李遂安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这才将丝帛烧了。
飞红担忧道:“娘子,这上头的字也不知是谁写的,您不会真要去吧?”
李遂安沉默片刻,道:“你是祖母最信任的人,祖母临终前与我说的话,你没有听见,但应该已经知道一些内情,这个讯息也许是裴皇后派人来传递的,无论如何,我必须去一趟。”
飞红面无血色:“娘子,那可是、可是……您的父亲!”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压着喉咙,用气音发出的。
即使此刻并没有人在外头窃听,但容儿依旧自觉走到门口,为她们把风。
李遂安苦笑了一下:“飞红,你别忘了,我的祖母是义阳大长公主,我身上,可也是有皇室血脉!祖母将这个秘密隐忍了一辈子,可如今,我却不能再装作不知情。我们这一路走来,你也瞧见了,有的百姓连一辆板车都没有,就靠双腿走,跟在我们后面,从长安跟到商州,又从商州跟到这里,而我们,虽说是逃命,可毕竟有马车坐,有饭吃,我住在这里,除了屋子小一些,吃的简单些,与在京城别无二致。”
飞红沉默下来。
“小时候,我跟着祖母长大,她带着我赴宴享乐,看尽玩遍这世上最好的东西,告诉我,天之骄女便是生来就有荣华富贵,凌驾于世人之上。每次我回父亲那里,他却总要教训我,说我不够俭朴,说民心天下那些大道理,我觉得烦,也知道他因为我亲近祖母而不喜欢我,便越发不肯回家,与他渐行渐远,可如今我才发现,他说的那些道理……即使他自己做不到,我却已经记在心里,所以听说贺融单枪匹马出使西突厥,化解干戈,才会对他改观,佩服他的胆气,甚至喜欢上他……”
不知不觉,李遂安的眼睛湿润了。
这些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倾吐而出,飞红与容儿静静听着,谁也没有插嘴。
飞红有些心疼,她没想到当年那个任性可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小姑娘,不知不觉竟成长至此。
只是成长的代价,未免太大。
“容儿明日与我出去,旁人问起,就说我闷得慌,去街上走走,飞红留在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与我禀报。”李遂安平复心情,冷静道。
飞红郑重应下:“娘子放心。”
隔日一大早,李遂安带着容儿出门,她并未直奔那间胭脂铺,而是信步闲逛,东看看,西走走,买了不少东西,又在食肆歇脚,看上去真如散心一般,直至午时将至,才来到信上写的那间杨氏胭脂铺。
时局动荡,街道上不少店铺都关门了,不过也有一些能赚钱的还开着,杨氏胭脂铺旁边贴了一张告示,说明东家下个月就要走了,这间铺子会暂时歇业,直到东家回来,不过李遂安她们进去时,铺子里依旧摆了不少胭脂水粉,店铺伙计也很热情地过来招呼。
“二位想看些什么,小店可能要歇业,正在清货呢,所有东西都可以便宜出售的!”
李遂安犹豫片刻,说出丝帛上的另外几个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伙计一愣,抬眼看看外头,小声快速道:“娘子请与小人来。”
李遂安让容儿留在外头,自己则跟着对方进入后堂,便见肃霜果然已经站在那里,旁边还坐着一人,身穿齐胸襦裙,看着眼熟。
对方将头顶的幂离摘下,露出真容。
“皇后!”李遂安惊诧交加,她没想到裴皇后竟会亲自过来。
伙计与肃霜等人不知何时悄然退出,裴皇后示意她请坐,笑道:“此处铺子是一名叫杨钧的商贾所开,他是安王的好友,有话尽可放心说。”
安王二字入耳,霎时又吹皱了一池春水,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李遂安道:“我家祖上,曾有前朝血脉。”
裴皇后点点头,并不意外:“此事我也听说过,李相的祖母,也就是你的曾祖母,是前朝一位公主。”
李遂安苦笑一下:“祖母临终前,将我叫过去,并告诉我,早在我祖父时,便已暗中谋划,欲行不轨,祖母无意中得知这件事,当时她已经有了我父亲,若告发李家,除她自己之外,李家一门恐怕无人幸免,祖母一时心软,就将此事隐瞒下来,从此与我祖父日渐疏离,分府别居,可没想到,等我父亲长大之后,也与祖父一般,踏上了那条不归路,祖母心灰意冷,只得装聋作哑,与李家划清界限,并将我抚养在身边,聊以安慰。”
因着贺融先前的提醒,裴皇后对李宽始终多留了几分注意,但当李遂安口中的陈年秘闻娓娓道出时,饶是镇定如裴皇后,仍忍不住露出震惊的表情。
“此事我谁也没说,一直放在心里,直到御驾离京,我听说,是我父亲极力建议下,陛下方才会选择南下暂避。”
裴皇后定了定神,道:“其实别的朝臣也如此建议了,只不过张相他们倾向去川地,李相则力主南下去建康,说是离兴王与卫王都近,他们想赶来会合也方便。”
李遂安低声道:“可眼下,兴王与卫王奔往建康,纪王安王也远离此地,偌大襄州,本地府兵不过几万,禁军却有十数万,悉数由我父亲信掌握。”
如果从襄州到建康这一路上……
裴皇后微微一震。
她与李遂安互相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过了许久,裴皇后才道:“安安,那你现在有何打算?”
李遂安苦笑:“我不知道,忠孝两难全,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
裴皇后:“你先回去,别露出任何端倪,我会设法敲打劝谏陛下。”
李遂安担忧道:“若陛下听不进去呢?我们李家一门数十年来,对外无不忠心耿耿,别说陛下了,在没有亲耳听见我祖母的话之前,我也觉不相信我爹竟是……竟是……”
竟是个窃国贼。
裴皇后:“你放心,无论陛下是否听得进去,我都不会走漏风声,倒是你自己,万事小心,不要轻易冒险,回头我会派人联系你。你先将行李收拾好,平日里也换上轻便软鞋,以防万一。”
李遂安握紧拳头,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咬着牙关没有开口。
裴皇后道:“你也看见了,我如今大腹便便,行动不便,禁军又都在你父亲手中,若真有那个万一,我必要带上七郎,他生母已死,临终前将他交付于我,可我们一行妇孺,势单力薄,需要有人护持,安安,你能不能帮我?”
这样的姑娘,裴皇后不忍心让她栽在自己父亲手里,只能撒了个谎。
望着一脸殷切无助的裴皇后,李遂安最终只得点了头。
……
月黑风高,五塘镇外。
风声穿过一片片白日里被晒得发烫的戈壁,在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窟外头留下近似鬼哭的嚎叫,令人不寒而栗。
但躲藏在戈壁后边朝光亮处窥伺的人,俱都是身经百战之辈,尤其是原先跟随真定公主的突厥士兵,他们早已习惯在这种环境中作战,黑色衣裳俨然与夜色融为一体,并未引起前方哨楼的警惕。
“将军,我们何时行动?”副将忍不住问道。
他倒不是在这里埋伏了将近三个时辰熬不住,而是怕时间越长,对方一旦有所行动,反倒对他们越不利。
出奇制胜,乃上兵之道。
“再等等。”林淼的表情依旧沉稳,他注目前方,眼睛在黑暗中微光闪烁。“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嗯?”副将不解。
“萧重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就算上回攻城失败,也不至于一蹶不振,至今没有动静,要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他现在这样,无疑是在延误战机,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被他们朝廷派来的那名使者绊住手脚,施展不开,或者双方意见分歧。”林淼一边分析一边感叹,“可惜啊,萧重若是在我方,必能有用武之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副将嘴角抽了一下:“末将听您这口气,好像对萧重还挺惋惜的?”
“你懂什么,这叫英雄重英雄!”
副将心想未必吧,就您那吃饭时狼吞虎咽,恨不得把饭盆都吞了的劲儿,还英雄呢,听说人家萧重可是出了名的儒将。
正说话间,便见五塘镇方向传来喧哗动静。
大批马蹄声由远及近,从军营飞驰而来,林淼等人一阵紧张,但很快意识到对方并非冲着他们而来,骑兵呼啸而过,掠起风沙,刮了他们满头满脸。
骑兵之后则是步兵,还有一些粮草马车,虽然对方行军速度很快,但也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彻底从林淼他们的视线范围内消失。
“瞧这阵仗,也得有一万余人了吧,他们做什么去?”副将疑惑道。
“还能做什么去,肯定是和咱们一样,想绕一圈从后面突袭甘州!”林淼嘿嘿一笑,“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咱们已经利用这几日先一步埋伏,太好了,有了这么一出,他们今夜防守必然薄弱,等会看我手势,丑时就行动!”
副将也跟着兴奋起来,嗯了一声,重新集中精神,观察前方情况。
……
相比他们的跃跃欲试,此刻的萧重却十分烦躁,他看着面前之人,几乎想要抄起桌案上的茶杯泼对方一个满头满脸。
“殿下选择午夜行军,却是为何?”许侍郎匆匆赶来。
萧重事先也没知会他一声,他现在很不高兴。
“我已命令他们急行军前往甘州后方突袭,尽可能制造大动静,到时候贺融他们不明就里,以为后方失守,必然要分兵去救,我再正面进攻,两方夹击,自然能拿下甘州。”
尽管在萧重幻想的场景中,这个许侍郎已经被揍成猪头,但他面上仍旧耐着性子回答对方的问题。
许侍郎不快道:“这么说,我们还得在此待上数日?这不是白白给对方休养生息的工夫么?”
要不是你过来百般阻扰,猜忌坏事,我早就派人出去了,何至于拖到现在?
萧重忍了又忍,实在扯不出一个笑容。
“许侍郎还请弄清楚一点,你是监军,并非统帅,本人做事,自有章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用不着别人来指手画脚!”
即使对方回去会到陛下那里搬弄是非进谗言,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许侍郎腾地起身,怒极反笑,阴阳怪气道,“殿下好气魄啊!”
说罢正欲拂袖而去。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紧接着又是士兵的惊叫与呼喊,纷至沓来。
萧重脸色一变,并作几步跑向营帐外头,随手将许侍郎一推,掀开营帐门帘,便瞧见军营里原本堆积粮草的方向一片火光,烟气袅袅上升,又借着风势,越烧越旺,起初还只有一小撮,竟迅速就蔓延开来。
士兵们大呼小叫,纷纷提着水桶自发前往救火,但营地里没有水源,得到外头的河边去取,就在这混乱的当口,一行骑兵已从外面飞掠而入,手起刀落,哀嚎四起!
原本还以为是秋干物燥不慎走水的萧重霎时吼道:“敌袭!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