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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趾 卷五 海到无边天作岸 第131章

所属书籍: 麟趾

    贺融回来述职,自然还是要回去的,如今的长安于他而言,不过是小憩之所,而非长久之地,他经营的根基在灵州,过几日终归还要回到灵州去。

    那一日在殿上受到天子责骂之后,宫中并未再下达旨意对他进行处置,贺融也乐得清闲,一连在长安待了数日,不是与贺湛出去逛书局听话本,就是待在家里养花种草——当然,听起来很风雅,但从文姜每天无奈地指挥下人将枯萎的花花草草往外头搬,就知道安王在莳花弄草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可言,非但没有,而且是那种明明养得不好还非要亲自动手祸害花草的。

    除了季凌,陈谦这些昔日跟过贺融的故人之外,很少有人主动上安王府拜访,世家自然不愿主动理会这个丝毫不讲游戏规则的皇子,太子那边也没有动静,安王虽在京城,一时间却似乎隐了身形一般,无人问津。

    直到纪王生辰的前两日,贺湛过府来邀请贺融一道去为二哥庆生。

    “我已经让人备了礼物,到时候送过去就好了,我若去了,所有人都玩得不痛快,岂不毁了二哥的生辰宴?”贺融一开始是拒绝的。

    “正是二哥让我来请你的。”贺湛揽住他的肩膀笑道,“二哥诚意拳拳,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勉为其难走一趟,好不好?”

    贺融笑了:“你的面子有这么大?”

    “当然有!”贺湛睁大眼睛,凑近对方,“难道不大吗?”

    结果当然是被贺融在额头上敲了一记。

    贺融对太子与纪王这两位兄长,如今颇有些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思,不过对方让贺湛亲自出面来请,他也不好再推,到了纪王生辰那一日,他与贺湛联袂上门,为贺秀庆生。

    彼时纪王府里高朋满座,宾客济济,已经来了不少人,男女宾各自分坐,女宾那边由纪王妃李遂安招待,不过男宾这边,安王一来,原本热闹的场面竟有一刻的安静。

    片刻之后,众人似反应过来,纷纷假作若无其事,方才继续谈笑风生。

    贺湛没想到自家三哥的“威慑力”竟是如此之大,心头不由对这些人的趋炎附势冷笑一声。

    贺融倒是安之若素,与贺湛分头入座。

    趋炎附势的终归只是少数小人,大部分人,尤其是底蕴深厚的世家,哪怕暗地里给贺融下绊子,明面上也不会与他撕破脸,范家张家陆续有人主动上前与贺融见礼寒暄,态度客客气气,未曾有旁人想象中的不愉快发生。

    其实仔细一瞧就能发现,今日在场宾客,没有一个三品以上官员,李宽虽是纪王岳父,但他身为右相,也要避嫌,不会亲自来赴宴,如张嵩范懿等重臣同样如此,各家仅派了后辈过来代为祝贺,也就算尽了礼数,哪怕是太子生辰,也未必请得到几位老臣亲自过来。

    明白人不少,可偏生有那等不长眼的,觉得安王失了宠,孤家寡人,无人照拂,是以用调侃的口吻出言取笑:“不知三殿下在灵州待久了,重回长安,是何感受?”

    贺融掀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依稀认得对方姓周,是周家一个后辈。

    周恕毕竟是周家远房,但贺融杀了他,无疑是打了周家的脸,周家明面上什么也没说,但私底下咒骂贺融的比比皆是,这个小辈年轻气盛,难免更沉不住气。

    许多人一直有意无意关注贺融这边,见此动静,不由停下话头,氛围再一次出现凝滞。

    只听贺融悠悠道:“感受的确是有。灵州的枯枝败叶都被扫光,如今是焕然一新,至于长安……”

    他却没再说下去,反是对着那周家小辈露出一笑。

    不知怎的,那周家小辈居然从这个堪称灿烂的笑容里看出几分森森杀气,心头一寒,旋即想起周恕的死,自己原本准备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安王……

    果真如传闻一般,油盐不进,铁石心肠。

    据说他在紫宸殿上,面对天子的诘问,当着六部九卿,硬是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肯说,有人觉得他愚蠢不识时务,也有人觉得他硬骨头。

    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周氏有点后悔自己方才被人一怂恿,就脱口而出,当了出头鸟。

    贺融看着他,慢慢道:“参天大树高耸入云,可枯枝与蛀虫同样更多,不过这些危害大树的东西,总有一日也要被扫荡干净。”

    周家小辈面露不服气,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人按住了,对方拱手道:“年轻人不懂事,让殿下见笑了。”

    贺湛心里有点好笑,他想起了当年在房州,听说三哥与大哥陪着当时还是庶人的陛下一道,赴房州刺史司马匀的中秋宴,席上也被人出言侮辱,三哥直接就泼了人一身酒水。

    现在仅仅是言语回敬,已经是极为斯文了。

    “三哥别生气。”贺熙拙于言辞,小声安慰道。

    贺融摸摸他的脑袋,心里付之一笑,这等区区小事,他不可能放在心上。

    贺秀离得远,但他也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不由皱起眉头,停下与别人交谈,起身朝这边走来,主动过来敬酒。

    贺融与贺湛自然得起身相迎。

    “二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贺湛举起酒杯相敬。

    “祝二哥身体安康,万事遂意。”贺融也道。

    “二哥万事胜意!”七郎贺熙紧随其后。

    贺秀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与他们碰杯,兄弟三人仰头喝尽。

    除了太子与贺僖之外,七郎贺熙也来了,这是近两年里几个兄弟人最齐的一次了,觥筹交错之间,难免平生感慨。

    贺秀拉着贺融的手臂,问他:“是不是方才有人让你不痛快了?”

    贺融摇头:“没有,都是寻常交谈罢了,今日是二哥生辰,我不会扫兴的。”

    贺秀道:“你是我弟弟,更是堂堂皇子,若有人敢对你不敬,就是对我们贺家不敬,你便是宽宏大量不追究,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这句话他故意提高了声调,说给周围的人听,表示不管安王如何,都轮不到外人来教训。

    那个主动挑衅的周家小辈脸色一白,忙低下头去,直到宴会结束,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贺秀拍拍贺融的肩膀:“三郎,我们去长廊那边走走吧,那儿有新栽的绣球花。”

    贺融知道他有话要说,点点头,跟着去了。

    一簇簇的绣球儿开在廊下,粉白紫红,恰似女子鬓边五色缤纷的宝石。

    “花开得好。”贺融赞了一句,但他并不知道这些花是李遂安让人栽的。

    正如他曾对李遂安说过的,他们对彼此知之甚少,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是开得不错。”贺秀心不在焉附和道,话锋一转,“三郎,其实我没有怪过你。”

    饶是贺融心思再敏锐,也被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愣。

    “二哥指的是?”

    贺秀道:“你对灵州那些商户下手,其中也有陆家,我看在陆家的面子上,曾手书一封,帮他们向你求情,虽然后来你并未法外开恩,但我知道,你刚到那里,需要立威,他们贪得无厌,咎由自取,谁也怪不得。而且我知道,你没有像对付周恕那样对付陆家,已经是给我面子了。”

    贺融一笑:“多谢二哥体谅。”

    贺秀也笑:“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从来都是蛮不讲理的?”

    贺融:“自打二嫂去世之后,我只怕你伤心过度,一味钻了牛角尖,但如今见你开朗大度,总算放下心了。”

    贺秀哈哈笑道:“你也不必捧我,什么开朗大度,我不过是想明白了而已,几个兄弟里面,除了太子之外,你们几个一直都很不错,五郎与我同母,自然不必说了,当日我伤心欲绝,失了心智,与太子几番对上,也是你从中转圜,说起来,你去灵州,未尝没有夹在我与太子中间难做的原因吧?要不我去与陛下求个情,让你换个封地?”

    贺融摇头道:“多谢二哥的好意,我已经待惯了灵州,不想再挪地方了。”

    “虽然是前线,但也意味着时时有打仗的机会。”听贺秀这话,好像还有点儿羡慕的意思。

    贺融注意到了他的语气。“二哥想离京了?”

    贺秀自嘲一笑:“我倒是想,但时至今日,太子如何还会放过我?哪怕冲着李相还在朝堂上,他也不会放心的。”

    贺融沉默了。

    因为他知道贺秀说得对。

    之前贺秀在甘州大捷中立功,明明风光无限,却忽然闹出个杀民冒俘,最后不得不让张氏子弟背锅,不管此事背后有没有太子的手笔,贺秀肯定已经将这笔账算在太子头上。

    之后嫡皇子夭折,朝野闹得沸沸扬扬,矛头直指太子,太子未必没有怀疑过贺秀。

    所以太子派李昀到灵州来,让贺融给贺秀捏造罪名的时候,贺融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贺融终于开口。

    贺秀道:“若你是劝我不要与太子相争,那就不必说了,我也曾想过自请驻守边城,是太子百般阻扰,让我去不成,如今他就是想让我去,我也不去了。”

    “你和太子的事,我插不了手了。我想提醒你的是,”贺融看着他,“不要与李宽走得太近。”

    贺秀面露讶异,旋即有些好笑:“他是我的岳父。”

    贺融点点头,神色坦荡:“我知道。”

    贺秀沉吟道:“三郎,我不知你与李相有何误会,若你愿意,我可以出面请李相与你私下相见,你们将误会解开。”

    贺融暗叹一声,心知自己这一句毫无证据的提醒,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就道:“不必了,李相一直以来,于公于私都无可挑剔,但他毕竟是丞相,而二哥你是皇子,你们俩是翁婿,又都身份贵重,太子忌惮也是正常,若你能与李相明面上保持一些距离,兴许太子也就不会那么针对你了。”

    贺秀失笑:“三郎,你何时变得这么天真了?太子现在对我的态度,根本不会因为我跟谁走得近而改变。”

    贺融点点头:“是我失言了。”

    兄弟二人的交谈到此为止,贺秀毕竟是宴席主人,不能离席太久,两人重回宴席,贺融又喝了两杯,就起身告辞,贺湛还当他们吵架了,面露担忧,欲言又止,还是贺融按住他,让他散席再走。

    刚回到安王府,贺融就收到了薛潭寄来的信件。

    粗略扫了一眼,贺融微微皱眉,将信递给张泽。

    “家里还好吧?”他顺口问张泽。

    “我本想劝大哥他们与我一道投效于您,谁知却反被大哥教训了一顿。”张泽苦笑摇头,旋即盯住信上的内容,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无暇去说张家的事了。“突厥有异动?”

    薛潭在信上汇报灵州近来的情况,说自从上次杀了一批贪污惫懒者,林淼又将军中的老弱病残踢出去之后,练兵卓有成效,但毕竟时日尚短,很多人早已被突厥人历年来的凶名吓破了胆,若是再遇上,未必有必胜信心,又提到最近突厥与凉州均有兵马调动的蛛丝马迹,让贺融他们尽量早点回来,以防不测。

    萧豫虽然起兵反叛,立国称帝,但在中原,人们还是习惯性称其为凉州,而不是凉国。

    “殿下,咱们是不是早些回去?”张泽担心道。

    贺融点点头:“明日我就入宫陛见,请求早日回灵州。”

    回京这么多天,被骂了一顿之后,嘉祐帝再也没有召见过贺融,贺融也没有请求面圣,并非因为在与皇帝赌气,而是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终于到了。

    这一次,他带上真定公主,折子一递,嘉祐帝果然很快就召见他们。

    “朕不召见你,你是不是就索性耳根清净了?”嘉祐帝见了他,先是一声冷笑。

    贺融拱手道:“臣只是怕陛下还在生气,不敢贸然求见。”

    嘉祐帝看他心平气和的样子就来气:“朕看你这样,不像是诚惶诚恐啊!”

    自打贺融记事起,他就知道父亲的性情有时候跟小孩子似的,高兴来得快,生气也去得快,这倒不是当了皇帝之后才有的毛病,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已经学会如何跟对方相处了。

    “臣又哭不出来,要不给您笑一个?”

    “……”嘉祐帝真想踢他一脚,没好气道,“有话就说,朕没空与你耗着!”

    贺融道:“臣收到灵州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突厥人有些异动,所以臣想早日回去,亲自坐镇,也好安心。”

    嘉祐帝半信半疑:“突厥刚刚统一未久,他们就迫不及待想要对中原动兵,胆子也太大了吧?”

    贺融道:“正因我们都会这样认为,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突厥人也深知这一点,灵州练兵未成,尚无法称得上固若金汤,恐怕随时成为突厥人的目标,尤其还有一个狼子野心的萧豫在旁边煽风点火,更不能掉以轻心,无论这个消息是否属实,臣还是想亲自回去看看。”

    嘉祐帝看了他片刻,忽然叹一口气。

    “你是不是觉得,朕一直对你不好?”

    真定公主还在偏殿候着,没有一道过来觐见,嘉祐帝挥退内侍,这里只余父子二人,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

    人人都道他对贺融寡淡,实际上几个儿子之中,他的确也是有所偏爱,有所轻忽,但也不至于偏心偏到天边去,对这个儿子的作为一概视而不见。贺融杀周恕,整治商户,秣兵历马,嘉祐帝都看在眼里,他不是不肯定贺融做出来的成绩,只是觉得……

    “你太心急了。很多事情,你的目的,也许是好的,但一声不吭就动手,像杀周恕,你完全可以把他关进大牢里,不会出人命,也就不用与周家结下死仇。还有救真定公主一事,你也应该事先与朕说一声,而不是闷声不响就先斩后奏,把人给救回来,凭空给朝廷增添多少麻烦,这些你想过没有?”

    贺融皱眉道:“陛下,时不我与,臣只怕还做得太慢太少,如今内有世家,外有突厥,朝廷国库空虚,一旦遇上天灾,当即无赈可拨,若再内外交困,无异于雪上加霜,恐怕社稷危殆,因此当下治人治事,当用重典!”

    嘉祐帝不以为然:“言过其实了。”

    贺融抿了抿唇,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转而道:“陛下,灵州如今虽然从陆范周三家上拿了些钱财,可那些钱,不过是他们历年来亏欠府库的,眼看冬季将至,为将士添衣添被,都须钱财,臣想斗胆请求陛下拨些粮草军饷。”

    嘉祐帝皱眉:“你也知道现在国库空虚,还好意思开这个口?”

    贺融飞快接上:“若是无粮可拨,那就请陛下免了灵州十年的钱粮赋税吧?”

    嘉祐帝瞪他:“你讹上朕了是吧?十年?亏你说得出来,三年,再多没有。”

    贺融:“五年吧。”

    嘉祐帝气笑了:“你当集市买菜呢?三年,爱要不要。”

    “那就三年。”贺融妥协。

    三年也够了,他在心里估算。

    嘉祐帝道:“朕算是看明白了,今日你来请罪是假,想要让朕免了灵州赋税才是真的,你可真会挑时候,趁着朕对你消了气,好趁机多要一些。”

    贺融:“陛下英明。”

    嘉祐帝没好气:“滚,明天就走!回你的灵州去!”

    贺融拱手行礼,竟也真就退了出去,毫无回头的意思。

    嘉祐帝被他气得,差点就把茶杯掷出去。

    却见贺融忽然顿住脚步,复又转过身来。

    “父亲,您鬓边见白了,还请多保重龙体。”

    冷不防这一句,风一样卷入嘉祐帝心头,吹得他微微一酸,刚刚硬起的心肠蓦地又软下来。

    “你啊,哎!”父子四目相对,嘉祐帝百感交集,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只能道,“朕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现在……先帝驾崩还没几年,朕不好贸然推翻他的决定,再过两年吧,朕给你母亲追封个昭仪之位。”

    贺融什么也没说,只默默行了一礼,就退出去。

    这一次,再未停留,也未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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