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融打开请帖,目光先是落在最后的署名上,表情微微一怔,随即合上请帖,对文姜道:“你让人回信,就说这几日我都不在府中,不便接待贵客。”
文姜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接过请帖应声离开。
一旁薛潭伸长了脖子,也没看清请帖上写着的人名,又见这主仆二人神神秘秘,不由好奇心大起,猜测道:“难道是李家娘子,那位即将成为纪王妃的李遂安?”
贺融没搭理他,但文姜侧身路过之际,朝薛潭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薛潭立刻就明白了。
“哎,这真是美人难过英雄关,可惜造化弄人,要不然怎么着也是一桩门当户对,男才女貌的金玉良缘啊!”
“你今天出门前是不是喝酒了?”贺融忽然问。
“没有啊,昨天喝的,出门前仔细漱过口了,难道口气还很重吗?”薛潭双手捂在嘴巴上呵气。
贺融冷声道:“我看是醒酒还没醒彻底吧,不然怎么还满口胡言乱语?”
他冷下脸时固然很有威力,但因为在薛潭面前摆得多了,人家根本就不怕他,还满脸笑嘻嘻。
“好啦好啦,我不说就是,只是难免觉得可惜而已,您说这李家娘子,除了刁蛮任性一些,其实性情也不坏,起码不像她爹那样,面皮起码戴了三十层,一层剥一层,谁也看不见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薛潭话锋一转:“不过圣上既然已经赐婚,您又即将远行,说不定李家小娘子仅仅是想过来向您道别罢了,往后你们便是叔嫂,关系闹得太僵,也不大好吧,人家若是在纪王面前说点什么,难免会影响您与纪王的兄弟之情。”
贺融低头看着书案,淡淡道:“我与她之间,隔了一个李宽,便如隔着千山万水,无论怎么走,终究也只能走到不同的路上,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面,见与不见,又有何区别?”
薛潭笑叹:“您便是太清醒太冷静了,许多事情原本一团乱麻,到了您手上,您倒好,也省了一条条去解的工夫,直接伸手一刀,全给劈断了。”
贺融抬眼注视他,那一双眼沉静无比,却又似隐藏了无数波澜。
薛潭心中一动,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觉得其实神女有梦,襄王也未必无心。
“细说起来,这李小娘子也是个可怜人,从小出身王侯之家,身份显赫,却不得父亲喜爱,听说为了这桩婚事,她在家里闹绝食,不知怎的,最终还是拗不过李宽,选择了妥协。李宽与纪王成为姻亲,无非是觉得女儿当太子妃无望,这才退而求其次,只怕自此之后,朝堂就不会安宁了,说到底,王侯之女,公主之孙,也不过是其父手中的一枚棋子。”
贺融冷不防道:“你好似对李小娘子格外有份爱怜之情?”
薛潭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讲,我是已有妻室的人了,也绝不敢觊觎纪王妃,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贺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难不成天下人都得因为他的不得已,去同情怜惜他?我承认这世道,女子活得比男子更艰难,但若要这么比较,我自己,又何尝比旁人容易?若不想当棋子,就要与人博弈,与天博弈。”
他轻轻一叹:“我身旁的女子,高长宁也好,文姜也罢,谁不是生来就命中坎坷,谁又不是努力挣扎,不被当作命运的棋子?”
薛潭的目光落在安王被衣服遮掩了的腿,旋即又默默收回视线。
“是我失言了,殿下。”
贺融摆摆手,过了好一会儿,似已平复所有心情,方道:“说正事吧。”
“是。”薛潭先是面色一整,随即又忍不住笑出声,“方才还说到风云将起,没想到这么快就初现端倪了,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昨日纪王入宫求见陛下,在陛下跟前整整哭了半个时辰,哭得陛下心软,让他先安心成婚,不急着去封地了。”
贺秀的封地在苏州,比起卫王的也差不到哪里去,都是江南丰美之地。但俗话说,离京一日,不如在京一年,外地再好,也不如天子脚下热闹繁华,不如距离咫尺之遥的权力中心来得诱人。
太子一出手就不同凡响,先是立左右相,分权制衡,再是分封制,让所有亲王离开京城,到了地方,手里无兵,又难以跟朝廷官员联系,就算想要图谋不轨,也增加了不少难度。
这道诏令,针对的不仅仅是贺秀一个,也算是未雨绸缪。
太子虽然有自己的私心,但也得嘉祐帝同样有这份心思,诏令才能得以执行。
贺融深明其意,选择了主动请缨,远走苦寒之地,退一步海阔天空,灵州虽然不比江南安稳,但同样的,天子觉得心有亏欠,对他就不会太苛刻,甚至还让他这个即将赴任的灵州都督拥有调动灵州兵力的权限。
但贺秀不是贺融,他要是肯迂回委婉,主动退让,那他也就不是贺秀了。
太子越是这样,他越是梗着脖子要跟太子干到底。
“二哥不像那种会在陛下面前示弱服软的人,这哭招,应该是有人教他的。”贺融道。
谁教他这么做?两个人心知肚明。
薛潭道:“听说太子知道之后快气死了。”
贺融:“那当然,大哥这一招,主要就是为了限制二哥。可他忘了,他现在还不是皇帝,只是太子,有陛下在,就会有变数。”
就像上次他们想出分立左右相的办法,太子甚至联合一直不和的世族势力,来阻止李宽一人独大,却没料到最后还是李宽当上主相。
这就叫世事难料,人心难算。
贺融:“你等着吧,这才是刚刚开始,好戏还在后头。”
薛潭:“那依您看,这出戏,谁能唱到最后?”
贺融诚实道:“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庙会前面摆摊算卦的。”
薛潭:“那不如让我来猜猜?太子一招不成,一定还会有别的法子,而且这一次,必会让纪王无法翻身,彻底死心。”
贺融:“能彻底死心也好,就怕二哥非但不死心,反倒被激起凶性。”
薛潭叹道:“现在看来,您能及时抽身,实在是再明智不过,旁人都觉得长安锦绣,留在这里才能一步登天,即使被撵走,也想想方设法留下来,就如纪王。”
贺融:“不走到最后一步,谁又能知道谁是赢家?说不定我刚到灵州就被突厥人杀死了。”
“呸呸呸!童言无忌!”薛潭真是开眼界了,“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咒自己的!”
贺融扬眉:“那么,又是什么让你放弃六部尚书的高位,愿意和我远赴灵州?”
薛潭笑嘻嘻:“我就是觉着,跟着您走,总是没错的。”
贺融白他一眼:“说实话!”
薛潭摸摸鼻子:“……礼部尚书这份夹板气,我实在是受够了,这回试策取士,就像在分点心,你一块,我一块,多了世族的,太子不满,多了寒门的,世族不满,结果就苦了我,两面不是人。与其在这里缩手缩脚,还不如跟着您远走高飞,海阔天空。而且,拙荆贤惠,要与我一道走,我想咱们这一去,三五年回不来,这样也好。”
贺融微微一笑:“为了让她和你一起走,你没少跪搓衣板吧?”
薛潭干笑:“还好,还好,她不是这种人!”
这话说得自己都心虚。
“对了,您还记得马宏吗?”薛潭忽然问道。
贺融:“当然,先帝跟前得力的红人,谁能不记得?”
齐王宫变那会儿,马宏四处找出玉玺,一路小跑捧过来,但他没有交给当时还是鲁王的嘉祐帝,也没有交给贺穆,而是给了贺融。
就这一个动作,让贺融想忘记他也难。
薛潭:“马宏守陵三年将满,他托人找到我,想让我给您传句话,说是不能亲自来给您送行,此去灵州,路途遥远,还请您多加保重,他会每日在先帝面前诵经,为您祈福。”
贺融不由笑了:“这老狐狸,明明是想让我别忘了他,还说得这样委婉。”
薛潭也笑道:“在宫里谋生的老人,谁不是一句话都要绕三个弯?”
贺融:“他是不是还想让我在陛下面前说情,让陛下别忘了将他调回宫中?”
薛潭摇摇头:“他在宫里的徒子徒孙无数,随便让一个徒弟找机会开开口,陛下就会想起他来了,而且他回宫里,也只为了谋一个安稳度日的闲差,无须劳动殿下您。我猜他会托人向我递话,只是想要暗示,即使殿下离京在外,他也会帮殿下打听宫里的消息。”
贺融瞟他一眼:“所以你连太子很生气都知道,也是马宏的功劳吧?”
薛潭嘿的一声,露出“你我尽在不言中”的笑容。
京城本是是非之地,风云既起,贺融更加无心久留,连贺秀的喜酒也不打算喝了,过得几日,一切收拾妥当,向宫中辞别之后,便带着人,整装出发,前往灵州。
与贺融同行的是薛潭,文姜留在京城看守王府,季凌则继续当他的工部尚书,这个位置不比礼部尚书惹人注目,却自有其重要性,季凌留在京师,又有世家背景作掩护,既不显眼,又能不时为贺融他们传递京城消息,以免他们远在灵州,对长安局势一无所知。
贺融封王以来,王府里也养了几个幕僚门客,帮忙整理文书,但论起推心置腹,那些人自然比不上自己一手提拔,又是共事患难过的薛潭与季凌等人。
为了贺融,薛潭抛下尚书高位,甘愿屈就一个空有虚衔,没有实权的大将军,带着妻子追随贺融,千里迢迢去灵州吃风喝雨,这份情义,贺融自然铭感于心,无须多言。
临行在即,一人骑着马疾驰而来,险险撞上马车,又忙忙停住,气喘吁吁拱手道:“殿、殿下,我来迟了!”
来者正是当初在北衙与贺湛交好的张泽,也是武威侯张韬的侄子。
世人皆知,他那几位堂兄,也就是张韬的儿子们,陪同纪王贺秀驻守过甘州,又一起归来,隐隐已被划分到纪王的阵营里,唯独这位吊儿郎当的张泽,依旧在北衙里不上不下地混着日子。
之前安王与兴王出征南夷,张泽也不知是哪根筋忽然打通,自告奋勇,想跟着去,结果后来因为家中妻子大闹,最后还是没去成。
等贺融从岭南回来,就听说张泽跟妻子和离的消息,两人没有孩子,妻子另嫁,张泽倒是鱼入大海,又是光棍儿一条,可以成日四处逛青楼了。
张家子弟个个出息,自然看不惯这样的张泽,话里话外没少挤兑他,所以这次贺融前往灵州就封,这家伙好说歹说,终于求得贺融同意,带上他同行。
有安王这张免死金牌在,张家其他人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我还以为你今天又要迟到。”贺融道。
张泽苦着脸作出笑容:“殿下的大事,我如何敢!”
他不知从哪儿特地翻出一身甲胄穿在身上,配上那一脸吃不了苦的白嫩,让薛潭看得很想发笑。
“那就出发吧。”
一行人骑马在前,马车在后,车轮辘辘驶过青石板,行经他们曾经从突厥归来时进入的明德门,驶向所有人都未知吉凶的前方。
“贺三!”
后方传来呼喊,由远及近。
贺融头也不回,继续前行。
“贺三!”对方也骑着马疾奔而来,拼了命不要的架势,让众人不由得频频回头,又望向贺融。
“殿下?”薛潭低声道。
贺融暗叹一声,勒住缰绳,让马停下,任由对方奔至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