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雁飞长野。
“三哥来信了。”
刺史府内,原本应该居于上座的谭今,却坐在右下,他旁边照例是周翊,但对面,却坐了两个光着脑袋的不速之客。
贺僖骨子里似有股“我心安处是故乡”的天性,来到岭南三个月,他已经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甚至还如鱼得水地跟南夷人打成一片。
原本按照贺湛的规划,贺僖将会在开坛讲经上先与来自其它寺院的僧人交锋,待他闯出名堂,贺湛再让他去向百姓传道讲经,劝人向善。
但贺僖偏偏别出心裁,另辟蹊径,他打听到当地百姓里,识字的人很少,就算与他们讲佛家典故,他们也未必听得明白,更容易枯燥,就跟小和尚明尘商量了一下,师兄弟将佛门典故都画成一张张图画,贺僖负责编排,明尘负责画出来。
小和尚跟老和尚学过画技,画上人物栩栩如生,贺僖又将典故稍作改编,更能让百姓一目了然,发生兴趣。
他们选择了一个热闹的灯会,将这些图画糊在灯笼上,做成可以八面转动的走马灯,也就是转鹭灯,挂在广州城内的寺庙里,果然受到了一致欢迎。
贺湛见反响不错,就又将那些图案让人刻作雕版印刷出来,集结成册,发给各个寨子,那里头不仅有佛门故事,也有民间神话传说,崇尚尊老爱幼的典故等等,据说南夷人许多不识汉字,却不妨碍他们读懂连贯图案里的故事,而且津津有味,手不释卷,使得后来贺僖他们到南夷各寨讲经时异常顺利,只要拿出那些图画册子,就没有人不知道。
且说眼下,贺湛将已经拆开了的信递给侍女,让她拿给其他人传阅。
贺僖看完,脸上露出惊讶神色,随即又皱起眉头,最后是叹息一声,反应与贺湛如出一辙,谭今有些惴惴不安,接过信时,还稍稍犹豫了一下。
当年在竹山县时,还是县令的谭今就经常跟贺融打交道,自然对贺融的笔迹有印象,这封信毫无疑问是安王亲笔所书。
一个人的字迹,可能会有稚嫩与成熟之分,但根骨一旦形成,字形就不会轻易再变动,谭今回想从前,再看眼前信件,脑海中难免浮现出安王低头写信的情景。
字如其人,根骨分明,看似飘逸闲雅,若仔细端详,不难发现飘逸之中又带些许豪气,似要跃出纸面,冲入人心。
信上前半段,无非是日常问候,询问岭南最近的情况,询问南夷百姓的安置进展,问候贺湛与谭今他们的身体云云,一目十行,谭今很快就跳过去了。
而后半段,谭今知道,那才是贺湛让他们浏览来信的主要原因。
信上先说京城局势,丞相周瑛去世,陛下设立左右丞相,以李宽为右相,张嵩为左相,双方各司其职,共分相权。
又说陛下有意分封诸王,卫王主动上告,愿当先前往,天子龙颜大悦,将扬州丰腴之地封给了卫王,但驳回了卫王想将母亲一并接往扬州的请求,只准许他带着妻儿赴任,而卫王的庶长子,也留守京城王府。
看到这里,谭今赫然一惊,面露不安。
短短几页纸,却隐藏了无数惊涛骇浪,汹涌滔天。
隔着山水重重,谭今似乎都能望见从遥远长安城直冲出来的腾腾杀气。
那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不见血的厮杀互搏,安王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又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谭今猜不到,却难免浮想联翩。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看下去了。
贺湛注意到他的神色,反是劝慰道:“珍时不必紧张,往下看便是。”
有兴王这句话,谭今吞咽了一下口水,目光只好继续往下。
贺融还说,他主动请求陛下,将灵州作为封地,陛下欣然应允,他不日就要启程,前往灵州。
安王疯了吗?!
谭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在灵州两个字上停顿了好一会儿,还伸手揉了一下眼睛。
旁边周翊只见他们神色变幻,却不知来信究竟写了什么,让所有人都这般惊讶,忍不住凑过去一起看。
“殿下!安王去灵州的事,您一早就知道了?”谭今失声问道。
贺湛苦笑:“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神算子,怎么可能料到陛下会突然提出分封的事情,又怎么会料到三哥自请去灵州?”
周翊的反应要比谭今平静多了,起码他还能沉住气继续往下看。
除了新相与封地,贺融还说了一些看似与朝堂没有太大关系的琐事。
譬如皇后为陛下主持选妃,李相的女儿李氏入宫,被封为婕妤,譬如袁德妃身体近来不大好,陛下特许密王入宫侍疾,暂时不必赴封地。
阅毕,谭今深吸了一口气:“长安真是风起云涌,瞬息万变,这才短短多少时日,就已发生这么多事情,真是令人……”
他脑子一时有些发木,旁边周翊接下去道:“惊心动魄!”
谭今想道,可不就是惊心动魄么?谁都知道灵州是个什么地方,边陲重镇,直面突厥,随时有可能受到突厥人的侵扰,若说安王不是迫于外力,而是自己喜欢灵州,主动选择了灵州,那谭今打死都是不相信的。
他有点不安:“殿下,我们是否需要做什么?”
贺湛摇摇头。
周翊也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殿下来信,也是让我们能够了解京城情势,不至于当睁眼瞎。况且,这信件一来一回,再快也得十天半个月,这中间,说不定又发生了什么,兴许现在安王已经启程准备前往灵州了。”
贺湛绝想不到,当初三哥这一走,他们兄弟俩就此天南地北,山水迢递,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
他忽然生出一股后悔之意:早知如此,当初上疏请求与三哥一道回京,又或者让三哥迟些再走,也许就碰不上这些糟心事了。
不过贺湛也知道,这些设想都是不现实的,三哥这个决定,背后所隐藏的,是太子与二哥的不和。伴随着这两人之间的裂痕进一步扩大,势必会蔓延到其他兄弟身上,就算他现在身在京城,也不可能与三哥同去一块封地。
周翊慢慢道:“依我之见,殿下这封信,不仅仅想让我们知道长安现在发生了什么,也是希望我们能有所准备。”
贺湛心头一动:“你的意思是,三哥希望我主动向陛下提出,将广州作为封地?”
周翊:“信件往来并非秘密,许多话,三殿下肯定没法在信中写明白,但是以三殿下的为人,既然他已经提到各位殿下的封地,想必有所暗示。”
谭今点点头:“鸿渐说得有理,殿下,您如今手头上,除了在本地重新收编的兵力之外,还有五万禁军,统共也有十来万了,朝廷不会任由他们变成您自己的私兵。”
周翊:“所以殿下不如主动上疏,将五万禁军交还长安,然后再请封,一退一进,朝廷一定会答应,岭南此地有您与安王殿下二人的经营,已经初成气候,南夷人也已归心,您如果走了,那就是换一个人来摘果实。”
贺湛心中又酸又涨,所以这才是三哥不让他走的原因吗?对方将已经初见成效的地方交给他,否则现在需要去灵州的人,就是他了。
“我会择日上疏的。”他听见自己如是道。
这里的经营,非三五年无法见成效,换一个人来,未必明白贺融的心思,未必能贯彻到底,而谭今与周翊等人,虽然也堪大用,却还必须有一个知兵的人在此镇守,因为黎栈叛乱刚过去没多久,人心还未彻底稳固下来,这样一个位置,只有贺湛来担当,才是最合适的。
见贺湛情绪不高,谭今与周翊也没多打扰,聊完正事,就起身告退,将此地留给贺湛与贺僖两兄弟。
贺僖虽然咋咋呼呼,但他刚才一直没有插嘴,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既然已经选择出走,又不受爵位官职,就应该彻底放手,而不是贸然去指手画脚。
“四哥,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大哥与二哥必然会翻脸了?”贺湛问他。
贺僖摇摇头:“我是看到齐王造反,弑杀先帝,心里害怕了,因为我不明白,人心怎么能贪婪狠毒到这个地步,连自己亲爹都能下得了手,难道人一旦坐在那个位置上,心性就会大变,为了得到皇位,就能不择手段,铲除异己,哪怕是亲爹和兄弟?”
贺湛:“所以你怕齐王的事,会在我们兄弟身上重演?”
贺僖老老实实道:“我也不知道会不会,但当时我就一心想避得远远的,绝不掺和这些破事,不然身在京城,谁知道哪天会被抓上船,哪天又会被踢下船?其实我于心有愧,我现在还没能像我师父那样,发下宏愿,一心度化世人,以弘扬佛门为己任,但现在看到三哥这封信之后,我忽然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像我这种人,根本就没法跟别人耍心眼,还是老老实实守着菩萨和明尘过日子好了。”
贺湛苦笑:“你这叫大智若愚,我还挺羡慕你。三哥在信中没写大哥与二哥如何,希望他们之间能好好的吧,可千万不要起什么波澜了。”
贺僖摸了摸光头,嘿嘿一笑:“你羡慕我?那要不你也来当和尚?我可以把玉台寺的住持让给你。”
贺湛冲他翻了个白眼。
“你猜我把你撺掇我当和尚的事告诉陛下,他会有什么反应?”
贺僖打了个寒颤,连连摆手:“当我没说,当我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