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以来,阴雨绵绵,今日难得放晴,又有艳阳高照,看来以后都会是好日子了。”
杨钧说这句话的时候,正与贺融行于郊外,齐膝野草被漫步而过。
抬眼远眺,莽莽山峦起伏,百千岁以来,任春日浮光,秋来萧瑟,从来静默如初。
见贺融出神望着远方,杨钧笑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拉你出来了吧,房州虽然山林四塞,叠嶂崎岖,莫说与江南水乡相比,连京城繁华也不及万一,可这郊外春景,还是不错的。”
贺融:“何止不错,虽无巍峨宫庙,亭台水榭,却有霁光浮树,春山如笑,已胜过世间万景。”
前方地势有些高低不平,杨钧伸手要扶他,贺融摇摇头,拄着竹杖,宁可脚步慢一些,费力一些,也要独自走过去。
“在这片雄浑天地面前,你会感觉自身渺小,所有执着,皆为虚妄。”
杨钧挑眉:“这么说,你心中的执着都被清扫一空了?”
贺融悠悠道:“我毕竟只是俗人,俗人只能悟得一时,最终还是要回到俗世里。”
杨钧哈哈一笑:“我看你今日心情就不错,还学会自己调侃自己了!”
贺融:“彼此彼此。你力排众议,坚持留下来,不仅帮了谭县令,也帮了杨家,杨家又为竹山商贾之表率,这次朝廷若有嘉奖,你就是杨家的功臣。”
杨钧的笑容转淡:“杨家打算离开竹山,举族迁居。”
贺融一怔:“竹山不是你们杨家的老宅吗?”
杨钧:“是,老宅不卖,但铺子田地会悉数转手,其实杨家这些年,基本都在京城和江南道经营,老家这边的进项并不算大头,叛军来了又走,我爹……和其他族人觉得房州乃至关内这一块,都不大安全,走走商还可以,若要长住,唯恐根基不保。”
贺融:“那你呢?”
杨钧流露出淡淡自嘲:“我?自然是听从我父亲的吩咐了,也许会去江南,也许会留在竹山吧。”
贺融蹙眉:“我以为经此一事之后,你父亲会更器重你。”
杨钧苦笑:“我父亲的确是,但整个杨家,并非我父亲说了算。我一直未曾告诉过你,其实我并非我父亲的亲生儿子,生身之父,也非姓杨。”
既是已经开了口,杨钧就没打算遮遮掩掩,对上朋友诧异神色,他继续道:“我父亲年轻时,酷爱流连花丛,他在欢场上有位要好的女子,两人同处了几年,后来我父亲娶妻生子,又去往别处经商,两人就断了联系,若干年后,他与那女子再见时,那女子已经贫病交加,奄奄一息,身边还带着个孩子。”
贺融:“那女子就是你的生母?”
杨钧点点头:“当时我尚在襁褓,我生母托我父亲看在往日交情上,代为照顾我一二,我父亲答应了,从此便将我抚养长大,视若己出,与其他杨家子弟,并无二样,又在我十五岁那年,将我的身世告知。不过,虽然我父亲并不将我当成外人,但杨家其他人,恐怕还是有些介意的。”
杨钧既然不是真正的杨家子,那就注定他今后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杨家的家主,但凡他有一丁点这样的野心,立马就会被杨家其他人群起而攻之。
贺融:“那你的生父呢?”
杨钧讽笑:“不过是个小人罢了,我连他姓甚名谁都忘了。”
贺融没再追问,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重要的还是以后。
两人寻了个凉亭坐下,杨钧让跟来的仆从煮水泡茶。
茶烟袅袅,霁光映着新绿,也倒映出暖暖春景。
“你要不要与我一道回京?”贺融接过杨家仆人送来的热茶,捂在手里。
杨钧笑道:“贺三公子怎么就笃定自己很快能回去?万一几年后才能回,我也要等你好几年吗?”
也就是两人熟到这般程度了,杨钧才会这么开玩笑。
贺融:“那我们来打个赌。”
杨钧奇道:“什么赌?你几时还喜欢跟别人打赌了?”
贺融:“你猜京城多久会来人找我们回京?”
杨钧思索:“按理说,竹山一战胜利之后,朝廷早就应该派人过来了,可现在迟迟没有人来,会不会是陛下另有考量?一个月后?三个月内?”
贺融:“我猜,是三天内。”
杨钧瞪大眼:“你怎么就知道是三天?”
贺融不耐烦:“猜的,你到底赌不赌?”
杨钧:“赌!京城来人,快马加鞭,怎么着都不可能三天,要不是三天,你就输了!彩头是什么?”
贺融:“让阿嘉嫁给你?”
杨钧一口茶喷出来,咳得惊天动地。
贺融险险避开脸,但茶水还是溅上他的衣袍:“怎么着,瞧不起我妹妹?”
杨钧掏出帕子,先给他擦袍子,再随意抹了一把脸:“这种玩笑开不得!”
贺融:“我就随口一说,想娶我家阿嘉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也不是非你不可。”
其实杨家虽然商贾出身,杨钧与贺融乃至贺家交往,也许存着一丝投机心理,但当时贺家寒微,谁也不认为他们会有翻身的一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像杨钧这样的人,少之又少,贺融觉得他要是能当自己的妹婿,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如果杨钧有意,他会去帮忙说服贺泰,但既然杨钧无意,那就算了。
杨钧松了口气,一脸“你差点吓死我”的表情。
贺融:“我妹妹就那么差吗?”
杨钧苦笑:“天地良心,令妹窈窕淑女,但我也绝无半点觊觎非礼之心,只当她是自家妹妹一样的,你就换个彩头吧,若是这样,我就不敢与你打赌了!”
贺融:“那好吧,如果你输了,就与我一道回京,开个铺子也罢,找个其它营生也罢。”
杨钧:“若是你输了呢?”
贺融:“认赌服输。”
杨钧:“那就帮我煮一年的茶吧。”
贺融笑笑:“可以。”
杨钧见他成竹在胸,忍不住好奇:“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京城会在三天内来人?”
贺融:“不是从京城来。”
杨钧:“那是何处?”
贺融:“张韬。”
杨钧是个聪明人,先时只是没想通,现在被贺融一提醒,立马转过弯来:“你的意思是,朝廷会先颁旨给武威侯,再由武威侯过来宣旨?”
贺融:“金州那边已经收复,乐弼束手就擒,武威侯势必要回京复命,与其专程派人过来,倒不如顺道让武威侯来颁旨嘉奖,若是陛下想让我们回京,应该也就在这一程了。”
杨钧哈哈一笑:“那我可真希望我输,这样我这个土包子也能跟着你一道去京城见世面了!”
贺融:“衡玉,以你的聪明才智,要是困在竹山这一亩三分地,就太可惜了。”
杨钧:“三郎,我与你不同,你天生就注定是走这一条路的,竹山于你而言,不过是困龙的浅滩,暂且蛰伏的栖息之处。”
贺融:“没有谁该是注定要去做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但选好了,就不要后悔。”
杨钧沉默不语。
扪心自问,谁又甘愿一辈子待在竹山,为杨家守着老宅?父亲收养了他,又将一部分生意交给他打理,早已饱受族人非议,若有机会,他也愿意去证明,他父亲当年这个决定,并没有做错。
“三郎!”
遥遥地,文姜的声音传来,她的身影也在茫茫草海中出现,并且越来越近。
杨钧打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都找到这里来了!”
贺融:“衡玉,我对文姜没那心思,更不会收她当什么妾室,以后你当着她的面,别说逾距的话,免得她误会。”
杨钧敛了嬉皮笑脸,正色道:“是我口无遮拦,再没下次了!”
从贺家来到这里不是一段很长的路程,但文姜跑得快,难免气喘吁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却难得流露出喜色:“武威侯回竹山了,还带了旨意,郎君让您马上回去呢!”
虽然早有猜测,但这个消息才算是真正让贺融放下一直悬着的心。
他转头对杨钧展颜道:“看来是你输了!”
杨钧摸摸鼻子,心道见你这一笑,比幽王见褒姒笑还难,我也不算输得冤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