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穆与贺秀二人,打从离开竹山起,到带着援军赶来,整整过去七日。
这七日,对留守竹山的人而言,是煎熬,是等待,对贺穆与贺秀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路过房陵也未停留,花了整整两日时间抵达商州,向商州刺史谢石求援。
谢石果然没有令他们失望,他在得知房陵没有出兵救竹山之后大怒,痛斥司马匀枉顾治下百姓,又表示会立刻派出五千兵马去解围,令疲惫不堪的贺穆兄弟俩颇为安慰。
就在此时,武威侯张韬带着朝廷的五万大军也到了,闻知竹山遇险之后,张韬二话不说,便与贺穆贺秀兄弟一道启程前往竹山——经过房陵时,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司马匀闻听朝廷大军来了,亲自迎出城,先是感谢陛下天恩,武威侯辛劳,又声泪俱下陈述房陵如何自身难保,他正准备调拨一半兵力前去驰援竹山,没想到朝廷就派人来了,实在是天佑竹山。
贺秀实在没忍住气,当场就顶了一句:“谭县令三番四次差人来房陵求援,可都没见着使君的回复!”
司马匀一脸讶异:“谭今的确派人前来过,但我已经跟他们说了,让竹山稍安勿躁,本官身为房州刺史,一方父母,如何会置竹山安危于不顾?”
他继而沉下脸色:“莫不是谭今欺上瞒下,假传本官号令?”
贺秀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算是开了眼了,还想再与对方辩驳一番,却是张韬将他拦住了:“竹山情势危急,我奉朝廷之命前往平叛,就不与司马刺史多寒暄了。”
他挥挥手,示意大军出发。
司马匀忙道:“武威侯匆匆过境,不妨歇息一晚再走?”
自己救援不力,还想拖着别人去救的步伐!贺秀差点又忍不住要破口大骂。
贺穆悄声与他道:“如果武威侯因为去得迟了,没能解救竹山之围,司马匀就可以推卸责任,让朝廷追究武威侯的责任,而非他的。”
真够不要脸!贺秀心里狠狠呸了一声,对这个迟迟不肯派兵以致于竹山陷入危急的房州刺史没有半分好感。
张韬自然不会如他所愿,大军从房陵匆匆路过,主要是为了让司马匀提供粮草,司马匀可以无视谭今的求援,却不敢无视张韬的要求,不管内心作何想法,他只能按照要求准备足够的粮草。
但部队行军,毕竟与两人轻装赶路不同,张韬让大半士兵和辎重在后面赶路,他自己则先带着一千骑兵,与贺穆他们驰往竹山。
一路上紧赶慢赶,不是没想过竹山已经沦陷的可能性,在张韬看来,那样的敌我悬殊之下,竹山十有八九已经保不住了,皇长子贺泰也有可能已经落入敌手,那样一来,他就只能按照陛下吩咐的,宣布贺泰为国尽忠,奉节殉城。
可他没有想到,竹山竟还能苦苦支撑到现在。
整整两个日夜。
张韬随身只带了一千骑兵,但这些人俱是精锐,对付同样因为攻城而疲惫不堪的叛军绰绰有余,很快就将对方大败,叛军不得不退守上庸,而整座竹山县城,几乎是欢声雷动地迎来了张韬他们。
听见消息时,贺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本也已经做好了守城无望的准备,但蝼蚁尚且偷生,谁又甘愿眼睁睁地等死呢?
大户人家听见叛军来袭,争相恐后往外逃离,像贺泰这般对生活还抱着无限眷恋的,自然更不想死了。
但绝望之中,他内心深处犹有一丝庆幸,因为贺穆与贺秀都逃出去了,无论事态如何糟糕,贺家起码还能留存一条血脉。
直至援军到来,狂喜盖过了惶恐,贺泰犹堕梦中。
“竹山……这是得救了?”他问谭今,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谭今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这种死里逃生的激动,此刻正洋溢在每一个竹山人的心中。
“对!贺郎君,我们得救了!”
谭今拉着贺泰,迎向张韬,深深施礼:“侯爷天降奇兵,力挽狂澜,下官代竹山全城百姓多谢侯爷的救命之恩!”
张韬也没摆什么架子,伸出双手相扶:“谭县令不必多礼,若非你带领百姓坚贞不屈,便是我来了,也只能面对一座被贼子占领的城池罢了。”
回想这些天的担惊受怕和腥风血雨,谭今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
张韬又主动跟贺泰打招呼:“贺郎君也辛苦了。”
谭今忙道:“这次除了贺家大郎与二郎前去商州求援之外,也多亏了贺郎君与另外几位小郎君的通力协助,竹山县之所以能守下来,他们当居首功!”
他虽然才干平平,胜在眼色不错,也知人善任,当初那等情势下,若反应慢些,又或古板一些的县令,也许不会放贺穆贺秀出去求援,如此一来,就算有个张韬,也不知竹山情势危急至此,晚来一刻,随时可能被攻破城门。
但现在贺家立下如此大功,皇帝既派了武威侯前来,也很可能念在长子一家的功劳上,让他们回京,谭今不吝于做个顺水人情,再推贺泰一把。
话说回来,这次守城,贺泰虽然表现平平,但他底下几个儿子,贺穆贺秀就不必说了,贺融贺湛同样出色,谭今也非虚言。
在外多年,贺泰也学谨慎了,闻言就谦道:“此是县尊领导有功,也是士兵百姓奋不顾身,英勇抗敌之功,非我一人一家能耐,说首功实在不敢当!”
张韬笑道:“贺郎君过谦了,大战方歇,诸位想必都累了,若是谭县令不介意,可以让我带来的人去轮值守城,让士兵们好好睡一觉吧!”
谭今忙道:“侯爷肯接掌此事,下官岂有不乐意之理,但凭侯爷吩咐!”
趁着张韬与谭今寒暄之际,贺穆贺秀上前来见过父亲,分隔不过几天,却差点生死相隔,两人都难掩激动:“父亲,您没事吧!”
贺泰也深吸了口气,按下心中激荡,拍拍他们的肩膀:“我没事,家里都好!你们干得不错!”
……
城内欢声雷动,士兵们三三两两,相扶着陆续下了城楼,唯独贺湛靠墙坐着,动也不动。
刀就在手边,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
并非没有人过来相扶,却被贺湛拒绝了。
他很累,累到了一根手指也不想动的地步。
城内的热闹仿佛与己无关。
他闭上眼,神情淡漠,只想就此大睡一场,不必去管身外闲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而且是朝这边来的。
贺湛皱了皱眉,心头浮起不耐。
不是都说了不必管他吗?
对方动静不小,仔细听,脚步似乎一轻一重。
贺湛心念微动,睁开眼。
“三哥?”
贺融嗯了一声,弯腰来扶他。
贺湛轻轻叹了口气,顺势起身,他全身乏力,右臂更是完全没了知觉,为免给贺融增加负担,只能将身体重量大部分放在背后城墙上。
“你怎么过来了?听说武威侯来了,三哥应该与父亲一道去迎接才是,这次若没有三哥出谋划策,恐怕我们也坚持不到现在。”
贺融:“你废话忒多。”
他一手竹杖拄地,另一手抬起贺湛一条胳膊,横过自己肩膀,将对方搀起来。
“自己用点劲。”
贺湛苦笑:“我没力气,你别管我了,免得被我带摔了。”
但贺融的力气比他意料中的还要大一些,不仅将他扶起,还一步步带着他往前走,两人相互依靠搀扶,居然也慢慢下了城楼。
“三哥虽然上不了战场杀不了敌,但带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哪怕贺湛理智上知道张韬是他们能否回京的重要人物,但自己在浴血奋战了整整两个日夜之后,父亲兄弟,没有一个过来问候自己是否安好,他的内心,依旧难免浮起一丝叹息。
天下人都往繁华去。
独有一人,愿在灯火阑珊处等你。
贺湛嘴角含笑:“是是,三哥英明。”
贺融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浴血奋战,不惜此身,即便是平民百姓,也该论功行赏,不必担心。”
贺湛:“这么说,我们可以回京了?”
贺融:“如无意外,应该是吧。”
贺湛:“三哥,你总这么老气横秋,连说句话都不肯给个准儿,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吗?”
贺融:“我说了管什么用,我又不是陛下,你还不如想想眼前的,阿嘉包了你最爱吃的荠菜饺子,回去就能吃上了。”
贺湛:“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好好睡一觉,你刚才要是没去找我,我就直接在城楼上合眼了。”
贺融:“那我也可以放你下来,让你躺大街上先睡一觉。”
贺湛:“别啊……”
晨光清冷,桂花未落,大战方歇的竹山县城,流溢出一股绵软的惫懒。
人们脸上难掩疲倦,更多的却是欣喜与希望。
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拌着嘴,彼此相扶,朝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