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醒来,闻言左右没有出现妖娆美人,也没有狐朋狗友在耳边喧嚣,更不是赌场一掷千金。
他就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连衣服都整整齐齐,好像马上就能出门。
闻言嗅了嗅衣领和袖口,还有残留的酒味和香水,淡淡的,估计是沈魄掐着时间赶回来的,虽然习性不改,但总算把话听进去,闻言松了口气。
他起身在房间找到那本日记,翻开来。
果然,在自己的字迹后面,沈魄也满满写了两页。
一开始是连番质问,问闻言是哪来的妖魔鬼怪,想要侵占他的身体,自己一定会去找道士来收妖云云,语无伦次,笔画激动,还都是繁体字,那些字几乎交叉在一起,勾肩搭背,不说龙飞凤舞,也可以说是鬼画符文,看得闻言眼睛抽痛。
幸好,沈魄约莫也觉得自己精神状态堪忧,在最初的激动发泄之后,字迹随着心情逐渐冷静下来。
但,没有完全冷静。
沈魄在发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或者去到阴间之后,而是到了一百多年后,并没有表现出很兴奋的情绪,反倒问闻言,中国是不是已经被洋人们瓜分了,中国人是不是被当成低等奴隶驱赶到小山村生活,否则为什么过了一百多年,闻言那里更简陋了。他说自己大半夜想跑出去,结果发现自己出了村子不知道往哪里走才能回到上海,最后只能大叫几声放弃。
他还居高临下用施舍般的口吻告诉闻言:既然闻言有这个机会,以沈家少爷的身份生活几天,那就好好体验什么叫锦衣玉食,只是别跟乡巴佬进城一样被迷得晕头转向做出丢脸败兴的事情,坏了沈少爷的名声。
闻言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好笑的是沈魄居然把支教乡村当成百年后中国的普遍面貌,以为闻言没见过世面。
要知道那小村子虽然落后一点,那些超市快递就绝对不是民国能拥有的,乡村里的人们只要愿意,也可以走出去看见广阔世界——虽然闻言平时总是吐槽这里枯燥缺乏娱乐,可真正被来自一个民国的人鄙视时,他还是忍不住反驳,并且当即就洋洋洒洒写下一堆反驳的话,列举百年后中国的变化,告诉他中国国土广袤,注定不可每个人都在同一时间得到同样的资源,所以才有像他这样的支教老师,被派到广大偏远地区,却帮助那里的孩子认识世界。现在的农村有电,有网络,交通虽然不便,但早已不是沈魄认知里那种农村。
虽然闻言白天上课已经很累,没有多余兴趣对人说教,但是沈魄很明显瞧不起他所在的时代,是可忍孰不可忍,闻言立刻冒出那种“我怎么吐槽本地都可以,你一个外来的乱说就不行”的护犊子心理,将沈魄批得体无完肤。
话又说回来,沈魄在民国也属于人上人,放在后世就是所谓的大资产家出身,他自然会觉得那个小乡村落后,在当下哪怕是大上海,也有许多人连一日三餐都没吃饱,而那样的阶级,与沈魄俨然在两个世界。
写完一大堆反驳沈魄的话,闻言不免又觉得自己有点幼稚。
他跟一个民国古人计较什么,沈魄在民国都没见过农村,又怎么会知道一百多年后的农村是不是变好了,自己不过是偶然体验到了民国豪门贵公子的夜生活,何必费心去说服一个民国人,就算占了上风又怎样?就当是一场沉浸式的奇妙梦境好了。
他接着看下去。
沈魄在吐槽完闻言的生活环境之后,估计是想起闻言之前的问题,寥寥几句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情况,又开始花式炫耀:你别看我们家有钱就想赖下了,我妈始终是我妈,成不了你的,不过呢你既然三生有幸用着我的身体,就顺便帮我把作业做了吧,你可以让佣人给你做点夜宵,腌笃鲜吃过没?你肯定是没吃过的,不妨尝尝,还有蟹黄包,鲜肉月饼,我们家何妈也都会做。还有,你在那破地方肯定也没见过舞厅跳过舞,我允许你去找玛丽玩,你让司机小吴带你去,可以顺便喊上周成他们,周成家电话是……算了,我看你那边连个电话都没有,你肯定也不会用电话吧。天呐,怎么一百多年后的中国还那么落后!
这熊孩子……
闻言嘴角抽搐,他竟然被一个民国人鄙视不会打电话。
等他知道有手机这种神器的存在,而且知道他所鄙视的小乡村村民们也几乎人手一个神器时,估计会世界观崩塌吧?
但是闻言也发现了沈魄的讲述里,对方似乎早就知道他爸在外头养了外室,而且见怪不怪,对于他大哥多年未归和二哥意外身故,沈魄没有多说,只是告诉他,此事别在他爸妈面前提起。
【你是国文老师,那你国文一定很好吧?我们来做个交易,我转中文系,你来帮我完成作业,只要我能顺利毕业,我会给你一笔钱,放在汇丰银行的保险柜里,帮你交满一百年的保管费,这样你就算在一百年后也能拿到了,怎么样?】
最后,闻言看见这么一段话。
沈魄这个不求上进的差生,居然想用钱来买毕业证,果然是资本家的思路!
闻言下意识心动了那么一瞬,随即就打消念头。
首先现在用的银元到一百年后能兑换多少钱还不好说,就算沈魄全部兑换成美元存进去,也给他缴满足够年份的保管费,但中间历史将会发生许多波折,他记得汇丰银行也曾从上海迁走过,到时候他又上哪找一百多年前的凭证或保险柜钥匙?
只能说沈魄这个提议理论上可行,但一听就是出自没有任何实际操作意义的富家公子哥。
还有,沈魄现在就读的神学院,他天天没去上课,估计也是不愁拿到毕业证的,为什么会突然想去读中文了?总不会是突然发现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吧?
闻言没有理会他这个提议,合上日记本,摸摸肚子,感觉有点饿了,就离开房间,打算尝尝沈魄口中的何妈的手艺。
无须等他开口寻找,一个中年妇人就已经迎上来。
“三少爷,我做了些夜宵,您要不要用点?”
闻言马上知道她是谁了:“好啊,谢谢何妈。”
他跟着何妈进餐厅,还帮忙端盘子,何妈简直受宠若惊。
“三少爷坐着就行,我让小齐帮忙。”
闻言:“没事,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何妈在沈家很多年,地位也跟一般佣人不一样,可以闲聊几句。
“三少爷今天怎么没出门?”
闻言坐在桌边等何妈将小笼包拿过来。
“老实在家待几天,免得挨说。”
何妈笑:“也是,老爷上回还说您老往外跑,在家待待也好。”
闻言随口问:“何妈,你一个月多少工钱?”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少爷显然从来没关心过这种问题,何妈也不奇怪他不知道。
“一个月两元。”
这里的两元,指的是银元。
何妈在沈家干活,是包吃包住的。
乍听上去,银元值钱,又不用操心衣食住行,两元好像能完全攒下来。
但闻言以前上学时,曾为了写一篇论文查过资料,知道民国两元就是养活一个人每月基本的口粮,但何妈家里有三个儿女,何妈丈夫抽大烟早早死了,把家里那点积蓄也败光了,何妈自己可以吃住在沈家,把两元都省出来,要拉扯三个孩子就有点拮据了,更别提让他们读书上学,所以三个孩子里最大的那个,今年十岁左右,就开始在外头打零工补贴家用了。
这就是民国姹紫嫣红下的另一面,真实而残酷。
何妈这还算幸运的了,能够遇到沈家这样财大气粗的主顾,工作稳定,不用三天两头就断了经济来源,她甚至在家里众多佣人里,也算有头有脸的,沈魄母亲有时候还会额外赏她一些肉菜或小费,沈家佣人的名头说出去也好听,但何妈依旧是个连家人都不大养得起的食物链底层。
如果闻言现在不是跟沈魄交换灵魂,而是跟何妈的儿子交换,估计就连做梦都要扛沙袋了。
这样想想,收拾沈魄这败家子的烂摊子,好像也没那么不堪。
闻言抽了抽嘴角,咬一口流油的小笼包,虽然这味道比他后世吃过的也没如何惊艳,他还是捧场夸赞:“何妈做的小笼包真好吃!”
何妈眉开眼笑:“好吃就多吃些!”
她跟沈魄拉了些家常,也觉得这三少爷跟以前有点不大一样,估计是长大了,变得好相处一些,就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太太正在房间里哭呢,您要不要进去劝劝?”
闻言停住伸筷子的动作。
“怎么了?”
何妈:“好像是因为昨天姑小姐说的那些话。”
闻言懂了,是说沈魄老爹养姨太太和私生子的话刺伤沈太太了。
他有点犯难,自己也不是人家正经儿子,去说什么都不合适吧,再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没等闻言纠结,沈太太就让人来喊了。
“三少爷,太太让您去她房间一趟。”
沈魄老爹常年不在家,沈魄自己也是吊儿郎当三天两头往外跑,沈魄姑姑经常出去参加沙龙或舞会,这家里的主人严格来说就是沈太太一个。
“知道了。”闻言只好擦了擦嘴巴,匆匆去面见沈魄老妈。
那个上次见面还珠光宝气的美妇人现在只穿着睡袍,坐在梳妆台前,看见闻言敲门进来,没有再肉麻地喊他乖乖,而是冲闻言招手。
“你过来。”
闻言只好走过去。
沈母:“你今天找你父亲说要转去中文系,是怎么回事?”
闻言:“哈?”
他以为沈魄只是在日记里说说,结果人转头就付诸实践了?!
沈母:“哈什么哈,你说话呀!”
闻言:“……可能是我想好好学习了?”
沈母白他一眼:“你这话糊弄你父亲还行,骗我可不管用,该不会是看上中文系哪个女孩子了吧?”
闻言觉得知子莫若母,沈母这个猜测应该很接近于沈魄的真实想法,否则他也想不通这个不学无术的学渣怎么会突然想到转系的事情。
沈母:“乖乖,你以前胡作非为,我没管你,是因为我知道家里就你一个,以后你父亲的家业迟早都要留给你,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在外面养的狐狸精给他生了个孽种,他必然是要给那孽种也分一份的,要是等那孽种大了,还很争气,你父亲恐怕会给他更多,所以你这次想转系,我没拦你,只盼你能长点心,别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你大哥在你这么大的时候……”
她忽然停住,本来就红的眼圈再也忍不住,直接掩面哭起来。
“要是你大哥二哥还在,我也不用操心你了!”
闻言觉得这番话真该让沈魄自己来听听,可惜现在坐在这里受教育的是他。
他只好拍拍沈母肩膀,笨拙安慰:“你别哭了,你还有我呢,大哥应该也会回来的吧?”
沈母:“你大哥要是肯回来,我也不会说这些了,你父亲听见他的名字就会生气,你可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起。”
虽然沈魄让闻言别问,但沈母既然都说起来了,闻言肯定要顺便八卦一下。
“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沈母欲言又止,还是给他讲了沈家大哥的事情。
沈魄有两个哥哥。
长子很有出息,本来也肩负家族希望,但他早年出洋留学,居然认识了一帮不着调的人,就跟家里断绝了关系,按照他的话说,他从事的事业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危及性命或家族,他不希望家族因此受累,沈父当然勃然大怒,说自己从此以后就当没有这个儿子。
次子呢,因为受到兄长的影响,对兄长的事业很是崇拜,又不敢跟家里决裂,就暗地里偷偷支持兄长,还自告奋勇帮他跑腿做事,结果某天夜里,沈魄二哥就不明不白被人捅死在大街上,对外的死因是得罪了青帮那些流氓混混,实际上的原因却有诸多猜测。沈家虽然在上海滩也有根基,但因为事情涉及面太广太深,不是沈父或沈家伯父能干涉的,最终只是要了那个捅刀子的流氓混混小命,不敢继续追究下去。
也因此,沈父把次子的死也归咎在长子身上,这两人的名字在沈家彻底成了禁忌。
至于沈魄,他是老来子,当年这些事情发生时,他年纪还很小,成长轨迹也就变成当下常见的纨绔子弟。
闻言听得目瞪口呆。
虽然沈母语焉不详,但他隐隐也能猜到沈家大哥从事的是什么职业。
他只是没想到,沈魄看起来很废柴,居然还有这种哥哥。
“我会孝顺你的。”
闻言不知道沈魄会不会孝顺母亲,但他此时此刻也只能想到这么一句安慰的词。
沈母:“唉,你但凡能努力学习一年,我也高兴了。既然你要去中文系上学,可以提前去找你表舅公,问他要点书来看,免得去上课了什么也不懂被同学笑。”
闻言:“我去书店买就好了。”
沈母:“你表舅公可是个大学问家,他那东方图书馆里什么书都有,你正好借着这机会去请教他,不会吃亏的。”
闻言:“请教什么——”
他忽然顿住,眨眼。
“妈,你刚说东方图书馆,是哪个东方图书馆?”
沈母:“还有哪个东方图书馆,你表舅公那个啊,全上海有谁不知道,你这傻孩子,平时让你多看点书你就偏不,成日出去厮混,放着你表舅公张元济这样一个大家不会用,旁人想找都找不着……”
闻言:???!!!
张元济,东方图书馆。
如果说他在看见沈魄日记上的日期还只能产生一个模糊概念时,在听见东方图书馆和张元济的名字,才终于轰然巨响在心里炸开天雷!
现在是1932年1月8日凌晨,也就是农历里的腊月初一。
再过三周,会发生什么事情?
1932年的1月28日,那是许多中国人永远无法忘记的日子。
而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他这位表舅公的东方图书馆,连同里面无数历朝历代的珍本孤本,也会付之一炬,化为焦土,从此绝迹人间。
这是文明长河中的烙痕,是史书中墨迹难消的惨痛。
他,竟然是来到了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