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可以选择忍。”
猥亵女学生的事情,说到底没有确切证据,他被开除之后也可以选择忍气吞声,锲而不舍继续举报,直到校长落马。也许举报一时半会无法见效,但既然网络舆论那么发达,他也同样可以用魔法打败魔法,发起舆论,反守为攻。
“但我怕。”
黄松渐渐平静下来。
他心里就像被堵上的河流,说出这件事之后,河岸决口,难以启齿的往事如洪水倾泻而出,悲痛感变浅了,却又更深地沉淀下去,凝结成团,挥之不去。
“我怕热度过去之后,就没有人再关注这件事,我是个普通人,能耐有限,能做得也有限,写那一封举报信,已经把我全部的勇气耗光了,我没有再背着骂名跟他们耗下去的勇气,我是个懦夫……”
“你不是懦夫!”
蒋思因忍不住打断。
“黄老师,对不起,之前是我先入为主,但你不是懦夫,以死抗争才需要莫大的勇气,没人有资格指责你!”
蒋思因算是个比较圆滑的年轻人,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也许是受到家庭环境和父母性格的熏陶,从小到大,他看问题的角度都比较实际,很少会热血上涌去冲动干什么事情,男孩子经历的打架斗殴更是从来没有过——他往往都是看别人打架,去给老师告状的那一个。进追龙山原始森林以来,到刚刚追上去揍黄松,蒋思因已经算是把平时少有的那点冲动都发挥出来了。
对新闻上那些见义勇为牺牲性命的人,蒋思因的看法往往是不置可否,他甚至觉得那些人的行为冲动不可取,认为自己是不可能去效仿的,但表面仍会随大流,对这种行为表示肯定赞赏。
直到听见黄松的故事。
黄松曾经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做出那个旁观者看上去有些愚蠢的决定前,也曾纠结辗转犹豫为难,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好果子吃,他甚至已经预见自己可能会被迫害的下场,但他最后仍然选择了那条不归路。
不是所有人都能作出那样的决定,这无可厚非,大家都是普通人,有软弱无能趋利避害的一面,但你选择退缩的同时,不能去指责黄松这样的人挺身而出,不能觉得他愚蠢。
因为没有他的“愚蠢”,就没有后来一百多条人命的幸免于难。
蒋思因换位思考,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去干那种实名举报的“蠢事”,他惭愧的是自己做不到,还曾经在内心嘲笑指责过黄松这样的人。
“对不起,黄老师。”
蒋思因深深鞠躬。
这个鞠躬,不单单是对黄松,也是对以前他看见类似的人却内心麻木的歉意和愧疚。
何等铁石心肠,才能看见黄松也无动于衷?
蒋思因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还是有些热血的。
小田虽然没有跟着鞠躬,但她早就听得泪流满面,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胸口剧烈起伏,情绪难以平复。
黄松看着他们,摇摇头。
“我以前脾气不好,学生们觉得我太严厉,平时一心扑在工作上,跟老婆孩子也很少交流,我要是还活着,你们也不喜欢有我这样的老师,我都明白。而且——”
“我也是有私心的。”
他微微扯动嘴角,露出扭曲的苦笑。
“我也并不是那么大公无私的,我知道,当时网络热度已经被挑起来了,如果我死了,舆论肯定会到达一个新的沸点,到时候实名举报的事情会被重新翻出来,肯定也会有人重新去调查里面的内情,我其实是在赌气,用我的死,跟他们赌气,报复校长,报复那些冤枉我的人。我也确实赢了,但我不像你们说的那么伟大,小人物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仇,我是走投无路,如果手上有权力,也许我就不会这么做了。”
“这不是私心,你只是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而你这个选择,救了许多人的性命。”
何疏对上黄松的眼睛,正色道。
“如果世间没有公道,那你就成为那个公道。”
黄松嘴唇嗫嚅,喃喃重复何疏的话。
“公道……”
何疏:“正因为你经历过那样的不公,所以你能保证自己秉持初心,去评断世间诸苦吗?”
黄松:“我不知道……我已经付出了死的代价,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但我希望,不要再有人经历我那样的绝望了,我希望这样的不公,到我这里就结束了。”
“不可能的。”何疏摇摇头,“黄松,你也很清楚,这世间人心复杂,私欲永远不会消失。总会有人为了欲望去做出各种事情,人生于世,不是在跟死亡抗衡,而是跟自己的欲望抗衡。有了欲望,就会有不公,不公的事情多了,那些良心未泯的人,就永远出不了头。欲望是不可能被消灭的,但良心却可以被保护。”
“良心可以被保护……”
黄松非哭非笑,又似哭似笑。
“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去保护别人,评断世间?”
何疏道:“我现在虽然暂时掌管神镜,但是我很快就要回阳间,神镜是没法被带回阳间的,你愿意作为神镜的持镜人吗?”
黄松怔怔:“我,持镜?我配吗?”
何疏没有作答,他手一挥收起神镜,那流光潋滟的镜面瞬间变小,落在黄松面前。
“你试试捡起它,持身不正,恶念在身之人,是很难把它捡起来的。”
黄松缓缓伸手,那片光像水一样,主动“滑到”他的手,比掌心还小的光华被捧在手里,黄松的手微微颤抖。
“我,我愿意,我想让每一个人的不平,都能用神镜照出来,如果阳间欠他们一个公道,那神镜就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随着话音落下,神镜又迅速缩小,变成一颗拇指大的明珠,缓缓浮空悬立,又化为一条带着挂坠的手串,套在黄松手腕上。
与此同时,黄松周身也开始蒙上一层白光。
白光越发亮眼,他的表情却渐渐放松,脸上的悲苦也在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彻底放下前尘愤懑的平和。
黄松朝何疏深深鞠了个躬,似在无声感谢他的开解与救赎。
而后,整个身体化为白光,连同手腕上的珠串,如流星一般划向远方,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他,去哪了?”小田讷讷问道。
“他以后就是神镜的持镜人,只要一天职责所在,就会守护在神镜旁边,神镜本来是放在第一殿门口的,但我觉得,它应该在奈河边更合适,所以做了点小小的改动,虽然可能也改变不了什么。”
何疏表情唏嘘,没有说得太深,蒋思因和小田也不甚了了,只有广寒听懂了。
“先回去吧,他们俩在这里不能待太久,会影响阳气和阳寿。”
在阴间折腾这么久,能回去本该是件高兴的事情,但想到凤凤,何疏的高兴就淡去不少。
他伸手摸上阎王令,入手一片冰凉,凤凤好像彻底沉寂下去,没有半点存在感。
要不是亲眼看见凤凤的魂魄进去,何疏现在还难以相信凤凤活着。
他轻轻叹了口气。
“好。”
小田觉得广寒说的是对的。
虽然这一路在阴间,她也没受什么严重的伤,但总感觉整个人越来越提不起劲,脑子转动也越来越费劲,被蒋思因一把拉起来之后就跟着往前走,迷迷瞪瞪的,有些分不清前路。
“你没事吧?”她听见蒋思因问自己。
不知道对方是特意压低了声音,还是本来离得就远,总感觉蒋思因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
小田想摇摇头,但她脑袋一动,整个视线就跟着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身体下意识往前栽去,小田根本就没听见蒋思因的喊声,也不知道自己直接晕过去了。
她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玄妙状态。
身体走马灯似地飞快穿过许多场景和事物,眼前一幕幕光影掠过,似熟悉又似陌生,她好像在亲身经历,又像是冷眼旁观,一边抽离意识,一边哭得撕心裂肺,明明心里是清醒的,知道这是做梦,但又忍不住心痛的感觉。
她哭了很久,耳边有人在说话也听不清,直到枪管顶上脑袋,耳边传来威胁话语。
小田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她只是摇头拒绝,无论对方疾言厉色还是拳打脚踢,她始终咬紧牙关不肯松口,虽然她也根本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自己又能交出什么。
那种心痛感实在太过强烈,强烈到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裂开,身体承受不了,忍不住张嘴大口呼吸,四肢也跟着猛烈挣扎。
然后,她就醒了!
骤然睁开眼睛,但意识还没有彻底回笼。
她木木看着眼前的蒋思因,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蒋思因却明显松口气。
“你可算是醒了。”
“我……”小田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来,先喝口水!”
对方把水杯递过来,小田的身体瞬间发出喝水的强烈渴望,迫不及待把嘴凑过去,大口大口吞咽。
“喝慢点,你发烧三天了,肯定缺水的,我们还发愁怎么送你去医院,还好今天你终于退烧了。”
蒋思因见她把水喝完,又给她倒了一杯。
小田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的环境。
光线有些暗,但肯定不是在阴间。
屋子破旧,里面的陈设也像农村偏远地区,小田自己就是追龙山本地人,她可以发誓附近绝对没有这样的地方,因为这里的落后程度起码是上世纪国内刚刚建设那时期的。
见她一脸茫然,蒋思因开始给她说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小田在阴间待久了,受阴寒之气侵蚀,身体根本受不了,晕过去之后就开始发烧。
蒋思因背上她,跟着何疏广寒回到阳间。
但他们发现回去的地方已经不是刚进来时的地底山神庙,而是不知名的村庄附近。
这座小村庄在森林边缘,村民贫穷,交通闭塞,连书籍文字都没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村民口音很像缅语。
也就是说,他们应该是到了追龙山原始森林的另一边,正处于国境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