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孙氏是坐着黄包车来的,但凌枢不可能跟她同乘一辆,只能跟在旁边加快脚步,听她飞快说明来龙去脉。
孙寡妇的孩子姓陆,叫陆祖德,今日像往常一样去上学,原该是傍晚回到家的,他上的是教会学校,就在租界,离家不远,按理说很快就能到家,就算贪玩,不至于晚饭时分还未露面,孙氏出门去找,学校里老师说他早就走了,孙氏又回家一趟,也没等到孩子回来,她这才着急了,确定孩子是在下学途中这段路失踪的。
凌枢道:“会不会去找小狗玩了,我听我姐夫说,他跟你家孩子认识,就是因为一条小黄狗。”
孙氏道:“他平时也贪玩,可从未这么晚还没回来过,今日出门前我还给他说,晚饭做了他最爱吃的虾,他肯定不可能忘记回家吃晚饭。”
凌枢回忆自己白天看见的孩童,约莫八九岁年纪,聪明机灵,反应敏捷,也不像是脑子迟钝的孩子,如果情况确如孙氏所说,那孩子十有八九是遇到什么意外了。
这年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别看这座城市光鲜亮丽,内里却暗潮汹涌,既有鹿先生和江河这样的乱世枭雄,也有沈十七和成先生这样浑水摸鱼的投机分子,拍花子更是随处可见,尤其那些细皮嫩肉的小男孩小女孩,是人贩子首选的下手对象。
陆祖德迟迟没有回家,也难怪孙氏会担心,这孩子要是出了岔子,对一个寡妇来说,无异于天塌下来。
孙氏的话格外多。
先是自责自己不该让孩子一个人下学,应该让女佣去接他,然后又开始询问凌枢。
“凌长官,我听周先生说,您破获过许多案子,这其中还有前阵子很轰动的袁公馆血案,是真的么?”
换作别处,雅琪这样的漂亮女人问起来,他倒是很有兴趣给对方来个细水流长的故事。
但凌枢这会儿没什么心思炫耀,只是信口道:“那都是报纸上瞎写的。”
“哪能呢!我那时候也看了报纸,说是您还因此受了表彰,被誉为东方第一神探。”
孙氏却没有停止夸奖他。
所谓东方第一神探的名头,凌枢也知道,那都是一些小报为了博取眼球故意夸大案情弄出的噱头。
“孙太太也有看报的习惯吗?”
孙氏:“我不认识几个字,还是听人念报的时候学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两句,凌枢敷衍居多,孙氏却像没看出来,一个劲儿地找话和凌枢交流。
也许是过于紧张担心,需要分散注意力,凌枢知道有些人越紧张反倒话越多。
但他和孙氏刚认识没多久,着实谈不上交情,这也太过交浅言深了。
租界的巡捕房凌枢说不上话,但岳定唐可以。
凌枢陪同孙氏抵达之后,就问人要了个电话,打到岳公馆,请岳定唐出面找史密斯,又通过史密斯那边的关系,终于让洋巡捕正视这件事,开始录口供,派人出去寻找小孩。
孙氏坚持不肯回去休息,非要在巡捕房里等消息,看在史密斯的面子上,人家没赶她走,就任由孙氏坐在巡捕房靠近门口的凳子上。
凌枢见她穿得单薄,换着胳膊瑟瑟发抖,就劝她回去休息。
孙氏忽然再度起身朝凌枢跪下。
“凌长官,真是多谢您,要不是您,今天我恐怕连巡捕房的门都进不了!”
凌枢对她这动不动就下跪哭诉的毛病头疼万分,见人家死活不起来,又不能不伸手去扶。
这时岳定唐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妇女,女人手里牵着个小孩。
凌枢认得他们。
女人是孙家的女佣,白天给他开门的时候见过。
小孩则是大家遍寻不获大半夜的正主陆祖德。
“太太!”
女佣一看见孙氏就叫起来。
“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小少爷找到了,咱们回去吧!”
陆祖德一脸惶然,怕是被大人们的反应吓坏了。
孙氏扭身看见儿子,二话不说扑过去,将人紧紧搂入怀里。
“德哥儿,你可算回来了!”
她又哭又笑。
“你到底上哪去了,知不知道为娘很担心你?!”
“我、我去追小狗玩了,就迷路了。”
陆祖德抬头环顾四周众人,吞吞吐吐,害怕低头,像是怕母亲责怪自己。
凌枢见状也松一口气。
“你在哪里找到他们的?”他问岳定唐。
岳定唐道:“我接到你的电话之后,就去孙家看看,正好在他家门口撞见女佣带着陆祖德回来,他听说孙太太到处找自己,还上巡捕房报案,就让我带他过来了。”
孙氏将陆祖德搂得紧紧,似乎在与儿子诉说自己的紧张之情,但她背对着人,凌枢听不大清楚,只看见陆祖德怯生生看了他们几眼,伸出手去拍拍母亲的背脊。
“妈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岳定唐道:“天色不早了,你们现在回去也不安全,不如先在巡捕房将就一晚,等明日再回去。”
孙氏有些意动,女佣却提醒她:“太太,明日乡下老家的老太爷老夫人说要过来探望小少爷的,您忘了?”
“是了,瞧我这记性!”孙氏面色微微一变,而后苦笑,又朝岳定唐和凌枢行了个福礼。“多谢两位长官,今晚多亏你们了,我实在是感激不尽,请恕我先行告辞了,来日定当奉上厚礼致谢!”
岳定唐道:“你们孤儿寡母居住,的确容易惹出麻烦,今晚我的司机会跟着你们,在孙宅外面守着,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们只管喊他一声就行,等明日你们家长辈来了,家里人多,我再让他回来。”
凌枢难得看见岳定唐如此热心,简直像看见太阳和月亮同时升起。
孙氏千恩万谢,带着陆祖德坐上黄包车离开,女佣则跟在旁边。
“这样看我做什么?”
岳定唐收回视线,发现凌枢的眼神。
凌枢:“我在看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岳定唐面无表情伸出手。
凌枢猝不及防脸颊被狠狠捏了一下,哎哎两声赶紧跳开,再看左右。
没人发现,不算丢人。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岳定唐:“我收回之前的话。”
凌枢:?
岳定唐:“孙氏有些古怪。”
“你终于发现了,不说我疑神疑鬼了?”
凌枢得意说完,后知后觉慢半拍,“不对吧,那你刚才为何还掐我?”
手痒。
岳定唐心道,出口却换成另一句话。
“刚才来的路上,陆祖德趁女佣没注意,跟我说,孙氏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孙氏对他不好,要害他。我想,你之前说孙氏有古怪,的确是有道理的。”
委婉承认自己之前对凌枢的评价有点武断。
谁知凌枢没有得意洋洋,反倒咦了一声。
“巧了,我这里也收到一个求救消息。”
岳定唐:“陆祖德?”
“不,是孙氏。”
他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
救我。
两人四目相对,都意识到事情的不简单。
原本以为就是一桩周姐夫在外头和小寡妇藕断丝连的家庭闹剧,后来成了帮忙找孩子的小案子,现在又变成母子相告的戏码。
凌枢:“刚才孙氏给我下跪的时候,趁机把这东西塞到我手里。陆祖德说孙氏不是亲娘,要害她。孙氏却让我救她。难不成孙氏早就料到陆祖德会给你说这些?”
岳定唐:“不太可能。”
凌枢:“假如孙氏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应该会竭力把事情压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不是主动找上门来,让我们帮忙寻人,这摆明是要将事情闹大才对。而且这妇人不简单,她一开始完全可以拒绝我的拜访,却又让我进门,让我发现家中摆设与她格格不入,起了疑心和兴趣。今晚来巡捕房的路上,她还提起袁公馆那件案子,现在看来,倒是有些刻意的味道了。”
岳定唐:“故意提醒你,隐晦求救?”
凌枢点点头。
“但陆祖德向你求救,我是想不到的。这两个人,谁说的是真的?我们又要相信谁?”
一般来说,小孩子柔弱无害,他们肯定会倾向相信小孩子。
如果没有孙氏故意引诱凌枢去挖掘的种种疑点,凌枢也会选择去相信陆祖德。
但现在他却不那么肯定了。
“如果陆祖德说的是真的,那么孙氏有可能就是专门做人口买卖的拍花子,我让司机在外面盯着,也是以防万一。以免孙氏狗急跳墙,对陆祖德作出什么,有他在,这一晚上不会有什么事情。”
凌枢耸肩:“我没意见,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孙氏才是需要被救的那个人呢?像她这样的妇女,也是容易被下手的目标之一。那么谁又会是迫害她的人?那个女佣?我看倒是挺像,那个女佣对孙氏的态度不太恭敬,不像是对待家里的女主人。”
岳定唐道:“明日我们以探望之名上门拜访,看能不能挖出什么线索。”
凌枢打了个呵欠,嘟嘟囔囔抱怨。
“也行,这一天折腾的,你没瞧见我姐那脸色,我姐夫刚哄回来一丁点儿,孙氏上门了,她那脸色立马又回到暴风雨来临前。我现在回去,还不晓得会不会被殃及池鱼。”
岳定唐看见他头发没梳好,两根呆毛迎风招展,没忍住伸手顺平一下。
“去我那里睡吧。”
“不行,我还得回去给他们说一声孩子无恙,不然我姐夫那老好人性子肯定会担心,这件事蹊跷,我正好让他别插手了。”
他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像只睡意浓重的慵懒猫咪,一步三摇往外走。
岳定唐摇摇头,就怕他不看路摔一跤,只得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