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等车厢不比一二等车厢,这里永远是嘈杂的,混乱的,连司乘人员的脸色都常年阴云密布,雾沉沉暴雨将来,与他们来时一等车厢的舒适享受天壤之别。
一等车厢也并非永远安静,总有些人自诩不凡破坏规矩,岳定唐就曾见过一名暴发户,刚落座就大声嚷嚷,嫌弃座位不够软,车厢里太闷,吃饭的时候还要了许多道菜,吃不完也要摆在桌上,就为了炫耀自己有钱。
不过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比起三等车厢,那边起码还是可以安安静静看会儿书的。
不能看书,就只能睡觉或发呆。
火车颠簸摇晃,不舒服却容易让人瞌睡。
凌枢有伤在身,昨天也没睡好,坐定一会儿就迷糊起来,脑袋一点一点,鼻梁上的老花镜差点滑下去。
岳定唐伸手帮他往上推好。
对面的老袁和老金低声交谈,火车铁轨当啷作响,噪音甚大,他们又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
他睡不着,转头朝向外面无灯无火的远山轮廓。
即使时间紧凑,下山前,岳定唐还是抽了半小时去祭拜老爷子。
因为他知道,在今日之后,起码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可能不会再有机会来到这里。
这场旅程之始,本就是为了老爷子的后事而来,结果阴差阳错,波折重重,居然直到离途将至,他才能正正经经出现在关老爷子墓前。
在岳定唐出生之时,岳家和关家早已断了往来,所有音信不过是母亲生前的只言片语,零落破碎,他对关家没有任何感情,关家对他想必亦是如此。
但老爷子生前布下的一个局,却把这一切都连起来了。
“我母亲生前,从不后悔自己离家远走,但终其一生,不能回来,不能认祖归宗,她还是有些遗憾的,所以我过来,就是为了弥补她的遗憾。阴阳相隔,一笔勾销,所有恩怨,就当过去了。”
他当时如是说道,敬了老爷子三杯薄酒,又磕了三个头。
岳定唐对老爷子的观感很复杂。
如果老人家还活着,现在也许他会跟老狐狸坐下来,闲话家常,博弈交锋。
他不喜欢被当作棋子,却不能不佩服这老头,神来一笔,把多年未曾谋面的岳家人拉来,安在这个棋局里,成为关键一子。
要是老爷子还活着,想必能为关家做更多,也许还能让关家东山再起。
可惜他死了。
关老爷子一去,照老袁的说法,关家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就是关三爷。
他不爱搭理其他兄弟,整日闷在屋子里做木工,不是因为笨嘴拙舌,而是懒得看见关家那一幕幕荒诞混乱的戏码上演,懒得与其他人打交道。
时局如此,他无法放下关家,又无法救关家于苦难,只好装疯卖傻。
清醒的人,总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
这次珍宝能顺利从关家运出,其中也少不了关三帮忙,但他不愿意跟着老袁一道离开奉天。
关三对老袁说,这里是他下半辈子的根,人离了根,去哪里都没法活得长久,其他兄弟都不靠谱,不如让他守着这宅子,有他在一日,关家就还在。
老袁劝不动,只好由得他去了。
在岳定唐看来,每人都有自己的路,哪怕明知是独木小桥,而非阳关大道,也总会有人一意孤行,正如他母亲当年,正如关三。
有些人中途后悔,还会回头,或者改道,有些人却宁可一路走到头,无论对错。
就像,从前的他。
肩膀忽然一沉。
岳定唐侧首,凌枢直接歪到他身上来了。
他没有推开对方,反是调整坐姿,让对方靠得更舒服些。
凌枢的左手轻轻握着右手手腕。
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岳定唐注意过,对方好几次都有这个动作,特别是在睡觉的时候。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当年右手中了枪伤的缘故,每逢下雨天手腕总会酸痛无力,凌枢就这样习惯性捏着右手,好像在给自己按摩。
伴随夜色渐深,火车一路在郊野疾驰,周围逐渐清静下来。
再吵闹的人也需要片刻歇息,耳根子得以安宁少许。
火车一声长鸣,穿越时空,与八年前的光阴重叠。
岳定唐想起来了。
那是轮船的汽笛,提醒乘客们,船即将起行,请所有还未上船的乘客抓紧上船。
他就是那个还没上船的漏网之鱼。
他在等人。
周围熙熙攘攘,有挥泪送别亲人的,有恋人即将分隔两地不肯惜别的,如他这样的家世,来送行的人就更多了,有看在岳家面上的政府官员,有爱护他的学校老师,还有不少男女同学。
少年岳定唐举目四望,却没有在前来送他的人里,找到自己想要等的那个人。
“定唐,你在找谁,杜蕴宁吗?”交情不错的老同学道,“她说要来给你送行的,不知道怎么现在还没来,说不定是凌枢不让她来呢,我看你也别等了,快上船吧,别误了时间,去了法国记得给我们写信啊,别忘了老同学!”
岳定唐含糊应了一声,面上微微笑着,眼睛还在搜寻。
轮船汽笛再度鸣响。
管家周叔催促他快点上甲板。
杜蕴宁终于出现。
她拎着裙子一路小跑来到面前,额头还有薄汗,海风吹散鬓角散发,平添几分温柔。
同学们自然而然为她让出一条通道,还有细心的男同学帮忙拦住冲撞的路人。
“对不起,我来晚了,定唐,听说你这一去就是好几年,我让家里仆人做了些点心,你拿着路上吃吧!”
她将手里的小篮子递过来。
上面还覆着帕子,边角绣有杜蕴宁的闺名。
岳定唐道谢接过,心里也奇怪自己没有想象之中的惊喜。
“你怎么来得这么急?”
杜蕴宁含糊其辞:“嗯,有点事耽误了。”
岳定唐察言观色:“跟他吵架了?”
杜蕴宁勉强一笑,没有回答,但表情足以说明答案。
“少爷,该启程了!”
周叔再三提醒,甚至有些急了。
时间已经容不得他再多说一句的闲话。
岳定唐只得提着行李箱和篮子,转身走上舷梯。
等他再回身,人已经在甲板了,与诸多站在岸上的故人,中间隔开一道浅浅的海湾。
故人未散,周叔还在港口,用关切的眼神传递叮咛。
老同学们也在朝他招手,杜蕴宁是黑白照片里的一抹亮色。
但她的音容笑貌,在几年之后却逐渐模糊。
岳定唐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到底在等什么,却一直难以忘怀那份遗憾。
也许他只是选择性,刻意地忘记了。
第一次见到凌枢,是在下课后的教室外面。
教国文的老师在跟一名面生的少年说话。
岳定唐第一感觉是,那人生得真好看。
出身环境让他见过许多漂亮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岳定唐自己也生得不赖,但那人依旧能让他觉得好看,那就说明对方的漂亮,已经超越岳定唐见过的绝大部分人了。
后来那个少年被领到自己前面那张桌子,成为他的同班同学。
岳定唐也才知道,他姓凌名枢,一个比较少见的姓,和一个挺特别的名字。
上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能上中学的家庭条件当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凌家岳定唐自然是听过的,只是两家一个主商,一个主政,涉及领域又没有什么交集,仅止于长辈们认识罢了,小辈之间是谈不上什么往来的。
凌枢挺爱说话,举凡天文地理历史,乃至世界各国大事,他都能侃上两句,而且不是瞎侃,说出来的话颇有见地深度,在当时的岳定唐看来,起码是个大学生的水准了。
他自己不爱说话,也懒得听旁人啰嗦,却很愿意听凌枢多说两句。
但两人之间的渊源,不是始于谈天论地,而是一场打架。
有一回岳定唐路过学校外面,看见凌枢在殴打同学,皱起眉头过去阻止,谁知凌枢打红了眼,连他这个劝架的都不放过,挥起拳头就揍过来,岳定唐被打出血性,两人很快扭打起来,被老师发现,呵斥拉开,叫回办公室,每人关禁闭写检讨叫家长。
岳定唐一个优等生,从小到大只有文质彬彬高高在上的份儿,何时因为跟同学打架斗殴被老师处分,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哪怕后来他知道凌枢只是帮同学出头打抱不平,也难以消除这份怨气。
记仇这种性格,必定是与生俱来的。
在那之后,他没少给凌枢使绊子。
比如辩论比赛,两人明明可以一队,他非要去另外一队,跟凌枢同台打擂,结果因为凌枢那一队有个女生拖后腿,在辩论时紧张过度,急得面红耳赤,最后落败了。
那个女生叫杜蕴宁。
当时男女同校并非蔚然成风,他们这所学校算是上海先锋之一,但也仅是同校不同班,男女分班办学,杜蕴宁就是那些花骨朵里最明艳的一朵。
学校树下有长椅,岳定唐经常在气温适宜,阳光温暖时在那里看书。
某次看到兴起,树上却掉下个苹果核,砸在他的后脑勺,又落在手里的书本上。
岳定唐心想自己可不想当牛顿,牛顿也不是被苹果核砸的。
抬头一看,姓凌的正在那里。
他霎时黑了脸。
“我不是故意的,手滑。”
姓凌的懒洋洋冲他一笑,趴在树上打瞌睡,像只树懒。
树有点高度,岳定唐寻思自己的爬树技巧和把人拽下来揍一顿的可能性,几秒之后就准备起身走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凌枢却又叫住他:“你在看什么书?”
他样样出色,唯独外文成绩一般,不管是主修的英文,还是辅修的法语课。
岳定唐怎么会放过奚落他的机会,闻言冷冷挑眉:“你看不懂?”
凌枢打了个呵欠:“离太远了,看不清,你不说就算了,跪安吧。”
岳定唐:“英文原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你看不懂,不说也罢。”
凌枢哈的一声:“我当你一本正经在那看了半天,是看什么,没想到你表面正经,内心也如此儿女情长,这故事还不如中国民间的梁祝来得凄婉跌宕。”
岳定唐面无表情地想,我喜欢看,关你什么事?
但到了嘴边,他的话却还要更尖利刻薄一些:“你能把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倒背如流,再来跟我讨论原文书,现在的你,没这个资格。”
凌枢:“那倒也是,思想境界过低的人,总喜欢以自己肤浅的本事为炫耀,却从来不会就事论事。你不就是现实里找不到喜欢的姑娘,只能从书里寻找寄托了吗?啧啧,可怜,太可怜了!”
岳定唐青筋暴起,指着自己前方的地面。
“你给我下来。”
凌枢挤眉弄眼:“你求我。”
十几岁的岳定唐也有冲动的一面,他当即挽起袖子去爬树。
一腔怒火让他爬树技能大幅增加,眼看就要够着凌枢,他直接伸手去拽人,想把人给拽下树,没曾想自己脚下一滑,险些从上面摔下去。
关键时刻,那个跟他斗嘴斗得不亦乐乎的死对头,居然伸手拉了他一把!
结果——
虽然有所缓冲,最终两人还是一起摔下去。
姓凌的被他压在身下,胳膊直接折了。
之后凌枢请假几天,重新回到学校时,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照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
岳定唐没有去探望他。
但不知怎的,他心里多了一道坎,每次被对方气得毛发皆竖,却再也说不出最狠的话。
凌枢跟杜蕴宁走得很近。
学校自然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
但恋爱和暧昧之间的界限本来就很模糊。
两人光天化日并肩而走,周围还有一大帮同学,本来就让人无可指摘。
凌家和杜家门当户对,据说双方家长也乐见其成,考虑让杜蕴宁毕业之后就结婚。
岳定唐也觉得杜蕴宁很美。
但他的目光却时常更多落在杜蕴宁身边那个人身上。
那时候,岳定唐觉得这是一种求之不得的不圆满。
对杜蕴宁。
那年夏天,阳光很好,学校放假,岳定唐从图书馆借了书,打算在学校消磨一下午看完,转了一圈,却都找不到一张没人的长椅。
最后那张长椅甚至被人霸占用来睡觉。
太奢侈了。
那人翻了个身。
是凌枢。
也只有他才干得出这种事。
岳定唐驻足,不远不近。
对方身上盖的衣服滑到地上。
岳定唐手指一动。
他在犹豫,纠结。
要不要过去帮对方把衣服捡起来盖上。
一秒,两秒。
一分钟,两分钟。
他腿都站麻了,甚至恨不得像个小姑娘一样摘朵花在那一瓣瓣占卜。
然后有人过去了。
是杜蕴宁。
她弯腰捡起衣服,轻轻给凌枢盖上。
凌枢眼睛半睁半闭,冲着她笑。
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岳定唐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傻逼。
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许多时候,人总以为命运是无意为之的偶然。
但若干年后,他们才会发现,其实都是冥冥之中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