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过劲来之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
“我得去找老袁。”
“我去吧。”
岳定唐把水壶往他手里一塞。
就凌枢这状态,走没几步路只怕会直接晕死过去。
“老袁的大概方位,你有数吗?”
凌枢想了想,“他说下山去帮我找大夫,后来甄丛云他们说遇到老袁自投罗网,只怕老袁在路上遭遇了什么不测,他寡不敌众,早点找到他,说不定还有希望。”
“不用了,要等你想起来找我,黄花菜早就凉了!”
声音比脚步声先到,不远不近的距离。
步伐一轻一重,慢吞吞的,过了好一会儿,老袁的身形才映入两人视线。
放在地上的马灯,拉长了他身后的影子。
“他奶奶的,大夫没找成,差点把自己给折进去了!”
他松了口气,一屁股往凌枢旁边坐下,双腿伸直摊开,也不动了。
“你怎样了?”
凌枢看见他能回来,还是挺惊喜的。
“侥幸,没中弹,我自己跳崖了,半途被一棵树拦住,胳膊和腿折了,我怕他们找到你这里来,赶紧又上山寻回来。”老袁吐了口血沫,有气无力,“那恶毒女人呢,死透了没有?”
凌枢:“尸体就在前面拐角,你站起来走几步路就能瞧见了。”
老袁的话跟他刚才一模一样:“我已经没力气起来了,让我歇会儿,最好睡上一觉。”
凌枢却觉得有点冷。
这里本来就阴寒潮湿,寻常人都无法久待,更何况他现在只剩下半条命。
他身上穿得再多,也挡不住层层寒意从石板泥土缝里渗进来,伤口依旧发疼难耐,半干涸的血跟衣物黏腻在一块,让人有种日久天长即将发霉腐朽的错觉。
“冷?”
岳定唐发现他在发抖。
“没事。”
凌枢低低应道,伸出那条完好的腿踹了老袁一下。
“上去之前,先给我看看那两口箱子里的东西。”
老袁:“看了又能怎样,你还能私吞不成?”
凌枢:“不能私吞我也要看,为了帮你护送这批东西,老子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你不让我看两眼,我死都不瞑目!少废话,快起来开门,我倒要看看,连象牙雕经和佛塔,老爷子都可以丢出去当诱饵,那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稀世宝贝!”
老袁:“说到佛塔,那座佛塔呢,那也是个不得了的宝贝,当时老爷子舍出来,都心疼得不行!”
凌枢没好气:“不晓得,被甄丛云抢走之后就下落不明了,弄不好几十年后能被人偶然发现吧!你少顾左右而言他,赶紧去开门,不然就还我那半碗面的面钱,利滚利现在起码也有十来块大洋了!”
老袁拿他没法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起身。
“你不是说你从前是贵公子吗,人家都说烂船还有三寸钉,你怎么跟个没见过世面的一样,掉钱坑里了,当年多吃你半碗面还能念叨到现在!”
岳定唐印象里,和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老袁,都是一个沉默寡言,在关家人前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的人,那天开库房,关家几兄弟吵成那样,也没见他出来主持大局,现在跟凌枢打嘴仗,倒像是换了个人。
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人前老袁只是他那个早死的兄弟的影子,人后这个老袁,才是真正在战场上跟凌枢生死与共的战友。
老袁走到门前,弯腰将圆形石头塞进凹槽。
一阵沉闷的石头滚动声响之后,老袁用手去推门。
他龇牙咧嘴,一边手臂使不上劲,不得不换成肩膀去顶,还是感觉费力。
“那谁,岳少爷,过来帮把手!”
凌枢是指望不上了,这大少爷就知道瘫坐在地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不错,老袁直接喊的岳定唐。
“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使力,轴承在左边,我们推右边!”
岳定唐嗯了一声,他也是一条胳膊中枪,只能用另一侧肩膀去顶门。
“俗话说得好,两人同心,其利断金,诸君加油啊!”
凌枢在旁边懒懒道,光出声音不出力,听得人牙痒痒。
“你给我闭嘴!”
老袁狠狠剜他一眼,这人怎么这么欠,从以前到现在就没变过。
偏是生得好看,遇见的大多数是怜香惜玉的肤浅之人,处处都能得到优待,连食堂打饭都比别人多半勺。
“来,一,二,三,推!”
门终于缓缓被推动了。
缝隙由小而大。
石室内,几口箱子堆在角落,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左边两箱子里头是干粮,还有水和酒,水放得久了,得拿到上面去煮开,干粮也都封在坛子里的,应该还能吃。”
箱子都没上锁,老袁将他们从棺材里带出来的几个小布包拿到箱子边上,小心翼翼放进去。
凌枢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旁边。
他提着马灯往里头照。
老袁忙道:“你小心些,里头有字画的,别碰着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见过的字画比你吃的盐还多,也没见碰坏什么。”凌枢懒得听他啰嗦,放下等,往里头拿出一幅卷轴。
“来来,老岳,帮我打开,咱看看老爷子到底留下什么宝贝。”
岳定唐对关老爷子布下这么一个局,将岳家也算进去,费尽心思保护的这两箱东西也很好奇,只不过没像凌枢那样露骨。
卷轴慢慢打开,这里的光线堪称昏暗无比,可仍旧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
草木葳蕤,远山近楼,临湖远眺,微桃浓绿,高台如仙。
周围没有一个可供鉴赏的明亮环境,可这更像梦中幻境在眼前呈现,带着烟雾迷醉的浓稠,也带着岁月凝固的美貌。
“这是?”
“《圆明园四十景》。”
“不对吧,我记得这幅画,在圆明园被烧那会儿,就已经被抢走了,如今在法兰西呢。”
“这不是真品,算是临摹品,但来历同样不凡。圆明园被烧毁之后,咸丰皇帝辗转难眠,既想弥补点什么,又想给后世留下点东西,就效法先祖,也让当世名家画出一幅颐和园八景,可颐和园毕竟不如圆明园,后者可是盛世举国之力建造经营起来的,咸丰皇帝思来想去,总觉得用颐和园作画,少了那么点意思,于是就召集当时几位宫廷画家,并善于书画的大臣,照着宫里留存下来的四十景草稿,临摹出这样一幅画作。”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老袁累得够呛,拍开一坛子酒仰头灌了好几口。
“这些都是关老爷子给我说的,他说,这副仿品虽然技艺和名气上远远不如真正的四十景图,但起码也能流传后世,让后人一窥当年的盛世园林。看见这幅仿品,也能想起真品还在洋鬼子手里,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比什么金银财宝珍贵多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我读书少,话没法搬全,大概意思你们懂了就行了。”
岳定唐小心将画重新卷上系好,又去看箱子里的其它东西。
有修《四库全书》时被勒令销毁又幸存下来的明代书籍孤本。
有唐代至今已经褪色了的彩绘骆驼。
有红翡雕成的一对柿子。
还有用黄色棉布包裹的两座佛塔,其精致华美,上面镶嵌的宝石之多,起码是岳定唐得到的那座佛塔的两倍以上,里面用的镶嵌累丝掐丝微雕等各种技艺,精湛程度也不是之前那种佛塔能比的。
之前凌枢看见那座佛塔,觉得自己眼睛都已经要被闪瞎了,现在再看这两座小一点的佛塔,反倒觉得之前的庸俗不堪,眼前这两座,才是真正将艺术与财富合二为一的瑰宝。
他不由轻轻倒抽一口凉气。
耳边传来细微动静,凌枢扭头看去。
老袁不知何时退开几步,正一脸警惕看着他俩,似乎在防备他们随时见财起意,反目成仇。
凌枢啼笑皆非:“咱俩都是死人壕沟里搀扶出来的兄弟,只差没有从一个娘胎里投生了,你至于这样吗,整得我跟个小人似的!就算我想劫财,现在我们两个,你就一个,你也打不过老子啊,赶紧给我滚蛋!”
听见凌枢这样说,老袁反倒松口气,讪讪一笑:“多少父子兄弟因为钱财翻脸,关家那几兄弟你也看见了,我不能不防,咱俩那么多年没见,我这不是怕你被大上海的灯红酒绿腐蚀了?”
“那你早在刚才下来的时候,就被我给暗算了,我告诉你,就是你被关家的猪给亲了,老子都没变过!”
凌枢骂完,画风一转,拿起那座小佛塔,摸了又摸,啧啧出声。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宝贝还真稀罕,看看有没有运输途中震掉下来的珍珠宝石什么的,它们自愿分离的,咱捡了回去,也算是给它们找个好归宿吧。”
老袁:……
他心惊胆战看着凌枢一件件拿起,又挨个放下,真怕他兴致一来拿到手摇一摇,把那些宝贝上的宝石晃下来一两颗。
岳定唐却有些疑惑:“老爷子哪来这么多宝贝?”
这里头有不少东西,一看就是宫里头流出来的,关家祖上再风光,这些年也都败得差不多了,民间收藏如大海捞针,老爷子一介布衣也很难成批筛选搜罗出这些千里挑一的宝贝。
老袁叹了口气:“这我倒是知道。十几年前,紫禁城出了一场大火,据说起因是前清那个退了位还住在宫里头的皇帝,疑心太监侍卫们偷盗宫中财物,想要清点东西,结果他话才刚放出去没两天,建福宫就起火了。”
岳定唐:“这场大火我也听说了,烧了整整一夜,连洋人的消防队都来帮忙,才把火势扑灭,但据说很多珍宝就这么被烧没了。”
老袁:“那都是对外的说辞。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分明就是下面那些阉人胆大包天,见主子要清算,直接一把火烧光了了事,皇帝也只能傻眼。要我说,这皇帝当到这份上,也是憋屈到没法说了,江山没了,人被软禁在紫禁城,就连里头那一亩三分地,也不是他说了算,我要是他,早就躺平两眼一合双腿一蹬拉倒!”
凌枢:“行了,少废话,赶紧说紧要的!”
老袁:“还有什么紧要的?无非就是收藏宝贝最多的那几处宫殿楼阁都给烧得精光,那些账本更是不用想要找到了。后来陆陆续续的,民间古玩店当铺里,就出现不少据说是宫里流出去的珍宝,从字画到器皿,一应俱全。这两箱子的东西,是关老爷子在十年间陆续搜罗的,有些是从京城逃亡的遗老遗少手里买的,有些是从当地古玩店买来的,还有些是落魄远亲想卖了传家宝换点钱,你也知道关家是什么来头,多的是这样的亲戚和门路。”
岳定唐:“这么多珍宝,就是不留给子女,放着以后等哪个子孙出息了,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老袁哂笑:“国破家亡,哪来的财富,就算坐拥金山银山,也得守得住才行!与其流落到关琴之那几个不成器的手里,被他们辗转变卖,或者送给日本人,还不如运回北京。老爷子听说故宫那边为了避开可能到来的战火,已经开始把所有东西都分批运送南方,就让我带着它们一起过去找大部队。他说这两口箱子的东西,要是能跟大部队会合,以后等国泰民安再拿出来,那才算是真正给后代子孙积德,留下福荫!”
要说岳定唐对关老爷子没有半点怨念不满,那是不可能的。
这老头儿千里迢迢把他从上海喊过来,为的就是利用岳家来让这个局变得更完美。
得到佛塔的岳定唐成了头号靶子,当所有人都将羡慕嫉妒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时,老袁正拉着两箱真正的宝贝在暗度陈仓。
老头不仅坑未曾谋面的表侄孙,还坑自己的亲生儿子,任凭几个儿子互相滋生矛盾,彼此看不顺眼,甚至引狼入室,来了俄国人,又来了日本人。
但岳定唐又拿这老头没办法。因为他已经死了,死人是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的,就算岳定唐现在在他坟前破口大骂,人家也不会死而复生。
而且说到底,老爷子竟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他的几个儿子未必理解他,就算知道真相,说不定还要怪老爷子便宜了外人。
最理解他的人,反倒是愿意冒险运送珍宝的老袁。
“先把箱子抬上去再说,再待下去,我怕那女人没把我打废,我得先冻死在这里!”
老袁没好气将箱子合上,不再让凌枢流连欣赏了。
两口箱子有些分量,三人又都是残兵败将,合力抬了半天,才终于把箱子抬到上面去。
庙门紧闭,再生上一堆火,把水煮上,放点青稞面和卤好封坛的牛肉,总算有了些温暖的烟火气。
凌枢躺在稻草堆上,脸被火焰照得通红,从地狱到人间走了一遭,渡尽劫波之后,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等岳定唐看到坛子里的食物煮得差不多,想把凌枢叫起来吃东西时,就看见他睡得正香,轻声喊也喊不醒了。
“算了,你别叫了,让他睡会吧,给他留点醒了再吃。这次要不是我把人拉进坑里,他也不会伤成这样,是我这当兄弟的对不起他。正好,我也有点事想问你。”
老袁用勺子把大块卤牛肉舀到碗里,递给岳定唐。
青稞面和着卤牛肉煮熟的味道也许称不上盛宴,但在当下,却是难得的美味了。
老袁没有兜圈子,他盯住岳定唐,开门见山就问:“我们要是把这批东西运出去,你会不会阻拦?”
岳定唐也痛快给了答案:“不会。”
老袁咄咄逼人:“那你跟日本人到底有没有牵连?”
岳定唐:“岳家也许有人有,但我没有。”
这个回答就比较耐人寻味了,老袁愣了一下,撇撇嘴。
“我最讨厌跟你们这种爱兜圈子的文人打交道了,什么话都云里雾里,不肯说明白。那我问你,那天你明明怀疑凌枢,为什么还要任凭伊万诺夫他们杀人盗宝?”
岳定唐:“我当时只知道他对我有所隐瞒,也猜到你们可能认识,但我不知道你们的具体计划,只想着将计就计,看他到底要做什么,那天晚上我被他下药迷晕之后,是被大老爷他们喊醒的,后面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
老袁沉默片刻:“我让他把佛塔偷走,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没想到伊万诺夫会冒出来,差点就功亏一篑,可能还会害你性命不保,这事我给你赔不是,当时他为了保护你,特地制造一些动静引来众人,伊万诺夫他们才会匆匆逃离。”
岳定唐挑眉:“他给我下迷药,差点就把我害死,你这意思,还让我别怪他?”
“嗐!”
老袁从兜里摸出一盒烟,直接用火堆点燃,开始吞云吐雾,过了片刻才想起边上的人,礼貌性给岳定唐递过去,心说对方这豪门子弟估计也看不上这种烟,谁知岳定唐毫不客气,一下拿走三根,抽一根,收两根,把他肉疼得直抽气。
“那天他去医院看你,出来的时候你那病房正好爆炸,他本来二话不说就要回去找你,是我把人给打晕了,后来在山上,他说帮我办完事之后,还要回城去找你。”
岳定唐点火的手一顿。
老袁没留意,继续诚诚恳恳说道:“岳少爷,我知道像您这样的人,从来不缺朋友,尤其是捧着您,讨好您的朋友。但凌枢这人,您甭看他平日里爱偷懒,浑身上下跟没骨头似的,但那都是战场落下的病根,有些人表面上不着调,满嘴天花乱坠没句实话,又爱财又惜命,实际上比谁都要重情长情,姓凌的就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