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我,有那么激动吗?”
岳定唐上下打量,露出古怪神情。
小黄鱼放在大衣里不显,但隔着薄薄睡衣,腰下黄金随着身体挪动的感觉,就像鹅卵石硌着皮肉。
凌枢扯出一抹虚弱的笑容。
“咱可是死里逃生的患难之交,能不激动吗,你后来怎么跑出来的?”
岳定唐一边肩膀受了伤,很难单手推轮椅,索性拿了拐子撑起来,一瘸一拐走到凌枢床边坐下。
“屋里有暖气,你还冷成这样?盖着被子还得把大衣搂着?”
凌枢把大衣搂得更紧一些。“这也是我患难与共的兄弟,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岳定唐的表情就跟几分钟前的凌遥一模一样。
他叹了口气,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拿出巴掌大的半片纸。
“你先看看这个。”
纸片是一份文件的其中一页。
但那也仅仅是它原来的样子。
凌枢只能看见纸片里大约四五行英文词句,还都是不完整的。
边缘乌黑焦黄,字迹中央还有小处烧焦的黑洞。
以岳定唐的作风,如果可以带出一整份文件,他必然不会只带了这么一片纸。
当时情况,只有比想象的更加危急。
对方将纸片递过来时,凌枢才发现他病号服下面的半截手臂也有被火灼烧过的伤痕。
“从上面仅存的字句来看,应该是跟那些军火的来源有关。”凌枢仔细辨认上面的单词,“英国联合运输公司……”
“中间还有名称,但看不清了,这个公司在1920年运输了一批火柴和药品到中国,应对即将可能发生的危险局面。”
“后面全被烧了,唔,还有一个词语,我看看,streetfighti……最后两个字母也许是ng?巷战?为什么会提到巷战?”
“只能看出这么多东西,如果能拿到一整份文件,我们才能知道更多。”
“当时火势蔓延很快,我没来得及把文件抢救回来,差点连人也折在里面。”
岳定唐回忆起之前的情景,千钧一发之际,他没有跟在凌枢他们后面跑,而是扭头去了他们进来的入口,前脚刚走,后脚爆炸产生的气流就引发了地下室坍塌,岳定唐好不容易跑到二层,李老板紧追不舍,也跟在后面上来。
岳定唐本还想把洪晓光也一并带走,但李老板却不肯放过对方,似怕他暴露太多信息,直接一枪把洪晓光解决,两人为此在地下二层周旋缠斗,浪费了不少时间,等到二次爆炸发生时,他甚至差点就葬身火海了。
凌枢摸着下巴。
“没关系,观一隅而见全貌,我们可以大概推测一下。”
“袁家地下那批军火,应该就是跟文件里说的这批货物一起运过来的,甚至所谓的火柴和药品,可能也只是一个名目而已。”
“我记得,1919年,战争刚刚结束没多久,欧美就联同日本,对华实行武器禁运。但实际上,这个措施并没能得到落实。”
岳定唐:“不错,很多武器照样可以拆分运送过来,各地军阀也继续跟欧美购买军火,只不过明面上肯定还要遮掩一下,所以才用了药品的名义。”
凌枢:“这些东西抵达之后,一直没有出过上海,可见订购这批货物的人,本来就是想用于此地,只是后来没有派上用场。那么问题来了,二十年代前后,上海发生过什么‘可能到来的危险局面’?”
十余年前的事情,当局者迷,他们很难一下子去回忆起来。
印象中,上海自开埠,日益繁荣,大事倒也不少。
那会儿还是军阀混战正酣的时候,而上海——
好像是皖系军阀的地盘。
段祺瑞,徐树铮,段芝贵……
凌枢脑海里掠过一个个人名。
这耳熟能详的人名,当时都是皖系军阀的头面人物,当然现在十余年过去,有些业已作古,本地许多少年郎也未必知道这段过往,但他们又跟这些军火有何关系。
凌枢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间接的利益。
“袁公馆最初的主人是英国人。”
岳定唐忽然开口道。
“当时皖系军阀投靠了日本,这也许是英国人担心日本利益急剧扩张,最后爆发冲突,蔓延到公共租界这里,所以才准备了这一批东西,以备不时之需。但是后来,局势变化,皖系也陆续失势,这批武器就没用上。”
如此看来,之前买下这宅子的英国人,身份必定也不简单,包括当初他为什么突然扔下房子和下面的东西,任其出售,此人如今是生是死,等等,只是年代久远,许多细节已无法追查。
至于袁秉道,他很可能不知道黄金下面的秘密,否则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从四川运来的黄金藏在军火库上面,那么当初又是谁给袁秉道推荐了这所房子,推荐人知不知道这所房子下面隐藏的秘密,就不得而知了。
而三才听命的人,很可能从英国人留下的信息,或者其他渠道,得知了这个秘密,所以才派出李老板,处心积虑想得到房子。
“李老板呢?”凌枢问。
岳定唐摇头:“火势灭了之后,巡捕房的人在负责清理善后,目前只找到两具尸体,初步认定是洪晓光和老管家,不排除后续还有发现。”
老管家被三才打晕在二层入口处,后来场面混乱,众人自顾不暇,自然也没法把年迈无法动弹的管家营救出去。
凌枢:“新月咖啡馆?”
岳定唐:“也去查过了,史密斯亲自带人过去的,伙计一个没跑,全被抓回去了,但从初步审问结果来看,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李老板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好人和恩人。”
这是合乎想象的结果。
知道的人越多,事情败露就越快,以李老板的心机,当然不会在这些小细节上暴露。
如果不是洪晓光主动招供,他们可能至今还无法将李老板联系起来,即便有所怀疑,也很难确凿。
凌枢问起沈人杰。
岳定唐:“他被烧伤了,还摔断一条腿,但没大碍,总比没命好。”
若是没有意外,这件案子很快就会以结案的方式告一段落。
杀害杜蕴宁的凶手浮出水面,天网恢恢,真凶葬身火海,有头有尾,十分符合群众喜闻乐见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结局。
袁公馆化为废墟,真凶同时被烧死,也免去了后续追踪缉拿的麻烦,正是史密斯想要的结果,进可对上面交代,退可尽情在报纸上吹嘘,不管怎样都能吹成天大的功劳。
对凌枢而言,他的嫌疑彻底被洗清,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更何况……
“你不舒服?”
岳定唐看着他在被子下面轻微扭动。
幅度不大,但离得近,就显眼。
“还行,背有点痒。”
“搂着脏衣服,能不痒?”岳定唐蹙眉,伸手把那件大衣拿走。“哪里痒?我叫护士来帮你挠挠?”
凌枢:“不用,我一个大男人的,男女授受不亲,等会儿我自己来就行了。”
岳定唐:……
他可还清楚记得凌枢在翡冷翠舞场里拥美谈笑的一幕,再看桌子上送来的卡片上的口红印,很难把眼前说“男女授受不亲”的这人联系起来。
“你转过身去,我帮你挠挠。”
“那哪好意思?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看你受伤也不轻,赶紧回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了!”
话还没说完,岳定唐已经掀开他的被子。
病号服被凌枢自己往上蹭,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肚皮,中间贴了纱布,那是之前被捅伤的地方。
周边常年不见阳光的部位,比女人还要细皮嫩肉。
“你做什么!”
凌枢嘶的一声,待要反抗,却因动了受伤的手,疼得一颤牙,身体已经被翻过去。
四根小黄鱼赫然入目。
金灿灿在灯下闪烁光芒,诉说无言诱惑。
凌枢未来得及伸手,对方已经把他还没捂热的财产顺走了。
“快还给我!”
“你哪来的小黄鱼?”
岳定唐把手举高,凌枢够不着,又不可能翻身起来抢。
“我姐给我的!你想咋地?堂堂岳家老四,光天化日还当起劫匪了,要不要脸!”
岳定唐似笑非笑:“大姐给你的黄金,上面还刻着崇祯字样?”
凌枢脸不红心不跳:“怎么?我们凌家也算富贵过,还不准有点家当了?”
岳定唐:“自然可以。既然如此,我回头先问问大姐,如果真是她给的,我再还你。若不是,我帮权当帮你保管,以免你又随意挥霍在那些舞女身上。”
凌枢气笑了:“姓岳的,你也太厚颜无耻了吧!”
岳定唐将小黄鱼收入口袋,表情意味深长。
“你很快就会感谢我的。”
养病的日子枯燥而且无聊,凌枢没几天就嚷着想出院,又被凌遥无情镇压。
反倒是岳定唐被获准出院回家疗养,不必像他一样继续被困在这里。
岳春晓倒是每隔三两天就来看他一回,就算自己来不了,也会遣佣人过来送点汤汤水水,等十天半个月后,凌枢终于可以出院时,非但没有瘦下来,反倒胖了一圈。
一回到警局,程思见了他,就啧啧出声。
他一掌拍过来,却不防凌枢露出吃痛的表情,忙把手收回来。
“你没事吧?伤还没好啊?”
“扯到伤口了!”凌枢白他一眼,“袁公馆被烧成什么样你也见着了,换了你能那么快痊愈啊?!我就是被关在医院久了,实在待不住,央着医生给我出院的!”
程思笑嘻嘻:“那敢情好,双喜临门,今天你得请饭,受了伤不能喝酒,我也不勉强你,但你可以点给我们喝啊!”
凌枢一脸你脑子坏了的表情:“哪来的双喜?”
伤口现在还没痊愈不说,他一想到自己那四根小黄鱼,就想把岳定唐的脑袋拧下来做成酥炸黄鱼。
程思:“你要高升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岳定唐:今天又是甜甜的一章。
凌枢:?你瞎了,哪甜?
岳定唐:四根小黄鱼。
凌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