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常年不见天日,气息阴冷潮湿,虽然没有地面上那样寒风凛冽,但静止凝固的寒意,反倒更像是无声无息侵蚀的恐惧,令人浑身每一处毛孔都骤然警惕。
沈人杰不由握紧了枪。
但潮意依旧从手心不断渗透出来。
他开始暗暗后悔了。
在租界,有一条人人皆知的规矩,洋捕和华捕的薪资待遇是不一样的。双方的地位自然也截然不同,有时候华捕甚至比印度裔巡捕的待遇还要更低一些。
遇到棘手难办的事情,华捕先上,遇到轻松记功的差事,多半是洋捕在前面,就连逮捕犯人,对方在看见洋捕时,也可能不敢反抗。虽然近年来把持租界权力的工商部增加了华人董事席位,但那对基层的华捕并没有太大帮助。
就像沈人杰,他虽然在捕房混了几年,但还是一个普通巡捕,很难往上晋升,除非背后有人,或者抱上大腿。
岳定唐就是他眼里的那条大腿。
此人留洋归来,人脉广,能量大,就连史密斯这样平日眼高于顶的人,都对岳定唐客客气气。
沈人杰还听说,岳定唐家里背景来头更大,两个兄长跟各方关系都很好,政商两界黑白通吃,这样的大腿,过了这村就没那店,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难得有机会出来查案,哪怕心里害怕也要咬牙盯上,但现在,沈人杰是真有点发寒了。
手里那一盏煤油灯没能让他多一点勇气,反倒生出由外而内的胆寒。
他伸手在兜里摸摸索索,又掏出一只手电筒。
身后一声细响,在黑暗里分外清晰。
沈人杰吓一大跳,差点没蹦起来,半秒之后才意识到那是身后的人打开手电筒,不免暗骂自己一声。
有了几只手电筒,周身又明亮不少,总算卸下一些恐惧。
老管家手里没灯,只管往前走,步伐还不像沈人杰他们这样走走停停,打量周围环境,他自顾自就走在前面,越走越快,沈人杰一时不察,伸手抓了个空,居然就把对方弄丢了。
“管家!老白!”
沈人杰喊了几声,没得到老管家的回应。
“岳先生,怎么办?老管家会不会特意躲起来了?”
沈人杰再竭力镇定,免不了也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以管家的老迈,躲又能躲哪去,他更怕的是不知谁躲在黑暗中,把老管家给拉走了。
敌暗我明,沈人杰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
人鬼未必可怕,可怕的是不断猜测想象的未知。
岳定唐没有出声,这让沈人杰更有点慌了。
他生怕身后两人也突然不见,赶紧时不时回头去看。
“岳先生,要不我去找找他?”
“我找找入口,明明是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老管家的动静终于从另外一边传来。
中间隔着坛子,看不见人。
但沈人杰总算松一口气。
“别紧张。”
岳定唐的声音也适时响起,他正弯腰去看堆在地窖里的坛子。
这样的坛子有很多,堆积在地窖中各个角落和中央空地,一个叠着一个,小山也似。
手电筒照过的地方,他们可以看见坛子与坛子中间留出弯弯绕绕的小道,供人行走,这是为了方便拿取腌菜,否则若是堆在一起,就不方便分开区别日期和新鲜与否。
凌枢咦了一声。
沈人杰的心就跟着往上狠狠一提!
他现在已经有点草木皆兵的意思了。
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虚惊一场。
因为凌枢蹲在角落看他前面的坛子,并没有什么神神鬼鬼出现。
碍于岳定唐在,沈人杰没敢骂人,但也禁不住对着凌枢后背狠狠给了一个白眼。
白眼还没翻完,凌枢转过头来。
沈人杰又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意识到凌枢根本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因为这里太黑了。
“你们过来看。”凌枢招手。
沈人杰半信半疑走过去。
他还以为自己会看见十足惊悚的画面,譬如断手断脚,或者坛子里流出血来。
然而并没有。
凌枢让他们看的坛子,被压在最下面,跟别处没有什么不同。
“坛子周围的痕迹,还有坛子本身。”
没等沈人杰发问,凌枢就主动给出了答案。
“这个坛子太干净了,手一摸上去,几乎没有灰尘,跟旁边的明显不一样。”
凌枢用手电筒晃晃压在它上面的坛子:“这上面几个坛子还有手印,说明有人搬动过,先把上面的坛子搬开吧。”
岳定唐道:“老沈,你去帮忙吧。”
沈人杰:……
他认命走过去,把坛子一个个搬开。
凌枢得以拿出最下面那个。
他把上面的纸戳破。
“没有封泥。”
没有封泥,就意味着里面装的不是腌菜。
而且他们刚刚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面的腌菜味道并不重,甚至可以说淡得近乎没有,只有潮湿冰冷的尘土气息。
这就说明,起码最近几个月,甚至再往前,阿兰很可能已经没有做腌菜了。
至于她在这个地窖里做什么,是否早已发现秘库的入口,正是他们这次探寻的目的之一。
凌枢拿起坛子摇了摇。
丁零当啷。
许多零碎东西在里面晃动。
沈人杰心头一动,暗道莫非是金银财宝?
凌枢直接把坛子推倒敲碎,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手电筒一照,沈人杰愣住。
全是女人的化妆品。
口红,雪花膏,胭脂,眼影。
牌子有国产,也有舶来品,但全都是叫得上号的大牌子。
就连三个大男人,也能认得出里头的香奈儿和丹祺。
但问题来了。
这样的化妆品,每一件都价格不菲,阿兰买一两件也许还可以,这里起码有几十上百件,样样崭新,大部分没有拆封过,她就算花光半辈子积蓄,也买不起。
她哪来的钱?
又或者,是谁送给她的?
是洪晓光吗?
他以这种手段骗取阿兰的芳心,又脚踏两只船,去追求杜蕴宁?
洪晓光是不是早就得知秘库的存在,所以才处心积虑,接近这两个女人,杜蕴宁手上的钥匙,可能也早就被他拿走了?
除了化妆品,坛子里还有几封书信。
凌枢原本没认出这些是书信。
因为它们都被折叠起来卷成圆筒状,塞在小盒子里。
打开外包装印着雪花膏的盒子,这些信纸才掉落下来。
凌枢看没两行就知道了,这些都是情书。
基本都是摘抄外国诗人的情诗,莎士比亚就占了大部分。
确切地说,还是洪晓光写给阿兰的情诗。
因为上面的字迹,跟他们在洪晓光临时住所里发现的,一模一样。
“那个女佣真的不识字吗?”沈人杰忍不住发出疑问。
“应该是。”凌枢修长的手指在信封背面滑动,“但你看,她认得自己的名字,所以在背面临摹洪晓光的字迹,一遍又一遍地写那个兰字。”
沈人杰啧啧两声:“我光知道美色误人,原来不单是女人对男人,连男人也可以用美男计,把一个女人迷成这样的!”
信纸上那些情诗,段落与段落之间衔接得并不好,可以看出抄写情诗的人没什么功底,仅仅是生搬硬套,又或许对方根本就没在阿兰身上用心思,认为她不值得自己花费精力。
但不识字的阿兰仍旧将这些书信妥善珍藏,放在她认为根本没有人能发现的“秘密花园”里,从这些书信上反反复复的折痕来看,她必然在有空的时候,拿出来反复欣赏默读,稍解对秘密情人的思念。
“啊!”
另外一边,老管家惊叫骤起。
短促慌张,毫无准备。
在短短一声之后又戛然而止,结束得非常突然。
沈人杰犹豫半秒,岳定唐就已经抢在前面疾奔过去。
他只好赶紧跟上。
三人循声奔至老管家刚才出声的地方,却见老管家已经躺在地上,脑袋上像被什么东西重击过,血水顺着脑门流得七道八岔。
沈人杰忙将手电筒四下照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人!”
凌枢突然喊道,拔出枪转身追去。
就在刚才,沈人杰的手电筒随意晃动之际,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正好把他们身后一角的影子给照了出来。
但凌枢发现了。
他出声只是为了引起两名同伴的注意,毕竟仓促之间,唯一的选择就是追上去。
黑影反应极快,一边跑一遍把坛子推倒,哗啦啦摔了一地碎片。
后面追上去的凌枢闪避不开,脚直接踩上碎片,还往前滑了一下,要不是岳定唐从后面拽住他,估计他直接脸朝地倒插碎片了。
“别让他跑了!”
凌枢疼得龇牙咧嘴,不是因为鞋底太薄被扎穿,而是他刚才膝盖着地,正好砸在碎片上面,现在应该已经流血了。
“岳先生,你们快来看!”
沈人杰在前方喊道。
两人赶过去时,就看见碎了一地的坛子旁边,砖石被撬起来,露出下面一个乌黑黑的入口。
沈人杰正站在那里,犹犹豫豫不敢下去。
岳定唐狐疑:“这是地下秘库?不是说需要钥匙吗?”
沈人杰忙道:“我方才听见下面有动静,应该是还有一道门!”
两人说话之际,凌枢已经弯腰钻身而入,岳定唐根本拉都来不及拉。
“凌枢!”
前者刚刚钻下去,就看见他刚才一直追逐的那道黑影闪身没入铁门后边。
凌枢毫不犹豫追上去!
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自己的脚步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不管凶手是洪晓光,抑或另有其人,今晚也许就能彻底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