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抛弃
记忆穿过身体,如一把打开所有情感的钥匙。
梁又绿感受到熟悉的疼痛,跟随着苏醒的记忆蔓延开,从脚踝到后背,又沿着骨头钻入心脏。
身体无法承受记忆的重量,心脏疯狂跳动起来,每次呼吸都伴随着钢针的扎刺,皮肤被无数记忆碎片割伤,她在慢慢崩溃。
停止记忆,转身离开。
梁又绿的求生本能在她驱使她逃避。可是她的脚却跟扎了根一样,死死黏在原地。
她手里那片纸,那段属于哈迪斯的记忆,在开始消散。她低头看着逐渐变得模糊的爱人,化为墨渍,落入空白的背景里。
她听到海潮的涌动,黑暗的夜里马车铜铃响起来,冥府的一切经历在剧痛中破壳苏醒。
神明、冥神、判官们、死神、壁画上的人们、精灵、亡灵……
还有,还有。
“哈迪斯与……泊瑟芬。”
梁又绿猛然攥紧手里的命运之线,一步一步往前走,一条长廊在脚下开始铺设而起来,她想走快点,走向自己先前日思夜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地方。
她恢复的记忆就像是长廊的建造材料,只有模糊线条的长廊变得清晰起来,长柱子与壁画也在清晰的记忆下恢复。
壁画上番红花丛后,酒童与吹笛者,探头看着她,兴高采烈地笑着说:“泊瑟芬,你回来了。”
更多的人,在壁画上端出了水果与粮食,布料与首饰盒、他们笑嘻嘻地说:
“好久不见,泊瑟芬,我们又能点燃松油,燃起篝火,洒水清扫屋宇各处。”
梁又绿看着他们,张口几次,最终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因为这只是那个构建记忆的神,绘制在纸张上的线条。
神生怕她进入这里后会感到孤独,而特意空了一页纸来绘制这个走廊,堆满了热闹的欢声笑语,好让她这个读者阅读起来不那么乏味。
欢声笑语后,是篝火亮起的会议厅。
米诺斯依旧站在两位判官在中间,四周的石桌随意摆放,四处散乱的死亡泥板堆到天花板,工作量比她先前在的时候更多了。
一脸苍老的米诺斯用笔在羊皮纸上勾画着,“这些物品都要封存起来,放置在神庙里,接受大地之上的信徒的信仰滋养。”
埃阿科斯侧眼一瞧,“连枕头跟鞋子都要放到箱子里吗?”
拉达曼达斯叹气:“毕竟是泊瑟芬过手制作的东西,充满了生机的祝福,她不在这里,我们的力量会污染这份祝福的。”
梁又绿走过去,看纸张上列满了物品名字。
床、首饰盒、衣服、椅子、纸笔、香水瓶……
都是女性的物品,也是泊瑟芬使用过的物品。
“哈迪斯呢?”埃阿科斯一脸忧郁地问。
米诺斯转过头,看向梁又绿,“他让我们负责封存物品的任务,可是有些东西确实没法让他松开手。你曾经给他做的衣服,你亲手画的作品,你睡过的床与被子都变成了最珍贵的财宝,他也许放不了手。”
拉达曼达斯也回过身来,对她露出一个生涩的笑容,“所以这个艰巨的任务只能让你来完成,泊瑟芬,你让他松开那双如牢笼的手,放开属于的你东西。
毕竟生与死的力量不相容,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神权污染你的物品,是另一件痛苦绝望的事情。”
梁又绿本来想问,为什么要封存泊瑟芬的东西?
然后她立刻想起来刚才看到事情,他将生机的神权从心里掏出来,然后……然后什么呢?
梁又绿以为自己会疑惑,可是答案很轻易就出现了。
因为他要将全部属于她的东西都送往大地接受供奉。
哪怕只是一个小枕头,一个小梳子,只要是沾惹上她的气息都含有生机的力量。
而力量,就是哺育神明的最好营养。
梁又绿扯了扯嘴角,无奈又苦涩,“还真是将我当女儿养啊,你们这里的神还能更乱来吗?”
曾经在那片骨灰平原上,哈迪斯告诉泊瑟芬,如果不能当妻子,当女儿也可以。她以为是一个诡异的玩笑,没想到却是个悲伤的事实。
他在重新养育她,用他们这个世界普遍,却极端的方式去攫取巨大的力量,制造新神的身体。
梁又绿走向那个熟悉地方,哈迪斯的房间,他们共处了无数个夜晚的屋宇。
空荡荡的走廊,灰暗的壁画,没有任何亡灵的声音,也不见任何线条人侍从。
这里的一切都失去了活力,像是个黑暗的废墟,不知道沉寂了多少年样子。
大门半开着,她站在门口,手撑着门,手指略微绷紧,犹豫了一下才探头望进去。
房间里的摆设空了一大半,她比较常用的东西都没有了。
只有一张床,床上还叠着方正的被子,床边坐着一个人,他低着头,一块编织得不算精细的羊毛线布料,安静躺在他的大腿上。
昏黄摇晃的光线下,他的身体不再挺拔有力。反而像是某种失去水分的植物,没有一丝精神气。
梁又绿走进门,看到他的手慢慢地抚摸着,那些一看就是用很生疏的手法,绣出来的镶边饰纹。
这是一件做得很一般的外衣,他却像是在抚摸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花瓣,轻缓而珍视。
突然他停止动作,手指下干净的布料开始出现黑色的污渍。
这一刻,连篝火的声音都静默了。
这个从来都是冷静高傲的神明,脸上出现了明显的悲伤情绪。
悲伤是一种很能传染人的病毒,梁又绿安静地凝视他,很想伸手去抚摸他,或者递给他一捧花。
可是这一切的记忆对她来说是新的。对眼前的哈迪斯来说,却已经过去了。
哈迪斯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这件外衣慢慢叠起来,放到盒子里。
“塔那都斯,将所有东西都送往大地之上供奉。”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背对着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听不出起伏。
死神慢吞吞地出现,一脸死白的颓废,“哦……”
哈迪斯忍耐了一会,声音才听出一丝紧绷感,“跑快点,送往大地交界处的德墨忒尔手里时,手脚也要快速麻利。”
死神捧起盒子,动作迟缓。
哈迪斯说:“我可能会追杀你,让你将东西还回来,你要有准备。”
他难得这么好心提醒,也似乎在提醒自己,要松手别再碰触她的东西。
塔那都斯无语了下,突然侧身歪头看向梁又绿,“你知道吗,哈迪斯真的追杀了我一天一夜,我腿都跑断了,才成功将你的东西送出冥府。”
腿都跑断了,死神特别强调这句话。
梁又绿被他逗了一下,笑是笑不起来,悲伤的气氛却消散了不少。
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被送出去了,除了她经手过的死亡名单,泥板上的花还在盛开,名单上个个都能寿终正寝。
冥府的篝火在慢慢熄灭。
先是厨房,储藏室,然后就是各种偏僻的房间,接着是不常走的走廊,最后是待客大厅。
大厅上只剩下高处那把属于王者的椅子,那把小点的女性椅子不见了。
梁又绿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站在大厅许久,也没有重新坐上去,而是转身走出去。
她跟着他走到了那间绘制迷宫的房间,圣火无比黯淡,随时都要熄灭,却还撑着一口气,似乎在等待着谁来添油。
哈迪斯走到圣火前,他的脸如这火一般,没有一丝热意。
小火苗看到他来,费力摇晃了下。哈迪斯伸出手,火苗跳跃到手心里,他垂眸看着它,不知道犹豫了多久,才一点点,如扼杀自己的灵魂般,掐灭了这簇金色的火苗。
孱弱的火星散开,最终沉寂在空气里。
“我以后,就是没有主神的流浪者。”他低头,不敢松手,生怕看到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梁又绿有些无措,她再次伸出双手,想要拥抱他。
哈迪斯却突然擡头,深深望入她的双眸里,他眼里出现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我被抛弃了,泊瑟芬。”
梁又绿所有动作都僵硬住。
随着圣火熄灭,所有松油火都跟着熄灭,黑暗无声无息笼罩了整个冥府宫殿。
只有一个地方还有光亮,就是处理事务的会议厅。
三位判官跟住在这里一样,各种冥神也每日都来这里,帮忙处理堆积如山的死亡名单。
大地现在还一片荒芜,众神混乱的一战,比任何洪水都可怕。
瘟疫与死亡虽然被有序收回来,奥林波斯那边的神灵却出了问题,负责天气繁衍的自然神灵宙斯,正在沉睡。
长期的干旱变成大地的主要问题,生机的种子要发芽需要雨水。
干旱带来饥饿,饥饿带来战乱,而战乱出现的贫瘠衰弱,不利于培养信徒。
哈迪斯斜靠着死亡名单泥板,却没有处理死亡的亡灵,而是在给自己的兄弟姐妹写信。
信件要求,让奥林波斯山必须推出一位能暂时替代宙斯的神,掌管繁衍雨水的权柄。
不然,他就要上山,将瘟疫带往神灵的住处。
失去了生机的冥王,身上只有纯粹的死气。他比以前更具备攻击力,也比以前更失去控制,不再死死握着公平不放,而成为了一位冷酷的,只为了能制造更多生机信徒的死亡神明。
谁让大地无法休养生息,恢复秩序,让人类活不下去,没空去往泊瑟芬的神庙祭拜。谁就会遭受整个冥府的怒火报复。
死亡不再是人类的专属,神明也开始上了冥王的死亡名单。
遭受大量信徒死亡,神庙毁坏而虚弱下去的奥林波斯神们,不想遭受冥府的反扑,只能将自己的一部分自然神权,转交给赫拉处理。
因为赫拉手上有一部分宙斯的力量,她来担任新的繁衍掌权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沉寂了许久的大地开始迎来了丰盛的雨水,藏匿再大地里的种子发芽,成长。
每次下雨的时候,冥神都会安静待在冥府,倾听着雨水敲击大地的响声,那是生命在叩门。
大地重新长出花草,果实与粮食。
饥荒在一年一年消失,人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生活的环境在变好,好像先前喜怒无常的神灵们都集体转性,变成得温顺可爱起来。
神庙也如雨后春笋出现。
泊瑟芬的神庙在德墨忒尔的宣传与守护下,变得重要而热闹。
可是能进入神庙的信徒,不再包括哈迪斯,还有……德墨忒尔。
他们谁也别嘲笑谁,见了面也都是两张死神脸无话可说。冥王是自动退让,不敢踏上神庙的台阶,生怕污染了泊瑟芬的神权。
德墨忒尔是被主神彻底否认,被抛弃的神灵,她是想踏也踏不上去。
只能让人类的祭司去处理神庙的事情,让人类的信徒去清扫台阶与神庙前的广场。
要重新凝聚起一股巨大的信仰之力,并不容易。梁又绿站在哈迪斯身边,看着一页一页的记忆翻过,都是各种各样繁忙的公务处理。
会议厅的灯火没有熄灭过,别的地方的灯火没有燃起过。
一年又一年,哈迪斯没有闭上眼休息过。他费尽心力,不顾一切地去守护人类的成长,收敛自己的权力,尽量延长新生人类的寿命。
这些人类,这些生命,在他眼里都是信仰之力。
是泊瑟芬能回来的保障。
大地开始恢复正常运转,人类社会来到比较平稳的发展时期。虽然还没有彻底恢复生息,却开始有了繁荣的前兆。
一些沉睡了百年的神在苏醒,一些只为了人类存在的新神在诞生。
梁又绿陪着他的记忆,慢慢走过了黑暗的岁月,迎来黎明的曙光。
记忆的翻阅声音再次响起来,她已经来到自己的神庙里,高耸的神像,安静圣洁地立于神庙高台上,手持花束与麦穗,穿着黄金衣袍,无心无情地垂着眸。
生机的力量,在这个神庙里凝聚着。
巨大的花束中间,一个白色的光团若隐若现出现,里面空无一物。
梁又绿不在乎这些,她四处张望,只想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看到,她立刻去看自己手里的线,顺着线她走出神庙。
一望无际的神庙信徒正在台阶下站着,他们有的闭眼喃喃自语保佑丰收的,也有张开双手祈求幸福的。
梁又绿穿过人群,走出广场边缘,终于看到一个穿着简单短衣的高大身影,站在泉眼边,他认真洗着手。
洗完后,他走向了神庙的台阶。
梁又绿立刻小跑跟着上去,她忘记了身体承受记忆的疼痛,眼神只能放在他身上。
最终,哈迪斯来到了台阶前,他蹲下去,伸手似乎想要碰一下台阶。
最终手指却停留在第一个台阶上方,不敢落下去。
“化身为无力的人,轻碰一下,应该不会弄脏神庙的砖块。”哈迪斯轻声自语,似乎在考虑自己现在的力量,会对神庙造成什么影响。
哪怕再三确定,不会对神庙造成什么伤害,哈迪斯最终还是没有将手碰上去。
他只是坐在第一层阶梯前面,仰头看着上方的神庙,明明只隔着一段石梯,却跟天堑一样,毫无翻越的可能。
梁又绿来到他身后,没有看神庙,只是看着他。
孤独的背影,如坚硬的岩石没有一丝动弹。
她终于伸手,弯身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纸张的触感,干燥微凉。
不是哈迪斯的温度,他面对她的时候,皮肤的温度永远像是炎热的夏天。
“对不起……”
她将头埋入他渐渐变得虚无的背部上。
“我抛弃了你。”
泊瑟芬抛弃了哈迪斯,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