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疯狂
所有的挣扎都凝固在她这句话里,埋在花坟里的哈迪斯只是怔怔地仰着头,从未有过的脆弱情绪那么清楚地在他脸上出现,连冷寂的黑眸也软成带着碎光的黑莓果酱……
泊瑟芬打住了自己发散开的食物比喻,那碎光跟柔软是因为戳到花叶,眼睛里泛起本能的水汽才出现的错觉。
可是就这样看着她的哈迪斯,实在可怜悲伤到让她要往上爬的意志,都开始粉碎成渣渣。
自从哈迪斯发现装可怜,能让她靠门扒墙捂着脸,无法用正常心态面对他后。
这堂堂一个老牌专门搞殡葬业的冷酷冥神,愣能让自己随时变得比刻尔伯洛斯还要狗,动不动就用这种让她揪心的神态来蛊惑她。
如果他张牙舞爪,泊瑟芬还能狠下心。结果他这个样子,简直将她这个吃完就跑的渣人,架上道德烧烤架上来回翻滚地炙烤。
身后的盖亚用硬实的手掌,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似乎在催促又在安抚。但她忘记自己是块石头,拍得泊瑟芬背都红了一大片。
心痛加背痛,让泊瑟芬眼睛也跟着红起来。她用力掐着哈迪斯的肩膀,也不知道是要推开他还是抓着不放,最后只能傻乎乎地叮嘱他,“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
说到这里,她又觉得一直受到他照顾的人,好像不太适合说这种话。
最后她停顿住,压抑着快要爆发的伤心,死咬着牙好一会才义无反顾地亲了他几下,以后就没机会了,能亲一次是一次。
这都是珍贵的回忆,要陪伴她余生的。
亲完也不敢看他,生怕看到他的脸就反悔了,问题是她也没有反悔的余地。
泊瑟芬用力按住他的肩膀,如睡完就不认账的渣女般,义无反顾地说:“你走吧,离开厄吕西翁。”
这是拒绝他停留在这里的命令,哈迪斯说这片土地上,她的话就是圣旨,想让谁滚谁都得滚。
她没有想到自己赶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哈迪斯,这是什么地狱式悲剧。
命令的行驶带着无法反驳的力量,哈迪斯从豌豆树上被推了下去,他脸上柔软的脆弱还没有收拾干净,连带眼神带着罕见的错愕感。
自从遇到泊瑟芬,他学会了很多表达情绪的表情,这些表情无一例外都用在了泊瑟芬身上。
这片生长在黑暗污泥上,如明珠般明亮的田园,在命令下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叶子冒出长针,草条变成铁刃,花朵能啃食血肉。
连最孱弱的种子也从土地里飞散出来,钻入了入侵者的身体里,不断钻进去汲取生命。
只要顺从泊瑟芬的意愿,离开这里,就能逃脱这种可怕的刑罚。
将哈迪斯推下去的泊瑟芬,站在最顶端的豌豆巨叶上,看着他变小的身影被植物海洋淹没,又快速拖到土地边缘,一寸寸地推出去。
而她被盖亚慢慢抱入怀里,也开始撤离这个地方。
只要没入到上层的石头里,泊瑟芬就会重新回到大地的怀抱中,盖亚也能用最快的速度,让她脱离冥府的掌控。
泊瑟芬死死盯着那团拉着哈迪斯离开的植物「恶犬」,身体也忍不住前倾。如果不是盖亚环抱着她,她几乎要跟着哈迪斯一头栽到下面去。
被撕咬,被拖拽,被她狠狠推下去。
泊瑟芬只想他快点离开这里,少受点折磨。甚至都恨不得跳下去,亲自将他拖出这片可恶的土地。
“我们要离开这里,泊瑟芬。”盖亚毫不在意冥王的下场,她的眼神温柔如母亲地凝视着自己怀里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捧着她。
就如同以往千年万年那般,将她放到自己胸膛最柔软的地方,为她提供安稳甜美的睡梦。
看到那团绿色得可憎的植物,终于大半都出了厄吕西翁,泊瑟芬不知道是松一口气还是声音哽咽,出口的话语都颤抖起来。
“走、走吧。”
这样没有任何解释就离开了,也许哈迪斯会恨她恨得牙痒痒的。
就如先前她还是一团球的时候,从他怀里蹦走选择了别的神的怀抱(为什么对那个别的神毫无印象),他也是恨她恨了不知道多少年。
恨意会让拔箭变得更顺利,泊瑟芬没有想到折腾那么久让他讨厌自己,最后竟然是用这种背叛的方式,往哈迪斯心口扎一刀。
泊瑟芬双手压着眼,再次重复着自语地说服自己:“走吧,快走吧。”
“你要去哪里?”
这句话像是从最深的泥潭里,一点点撕扯出来的,牙齿碰舌的每个字句都用力到能闻到血腥味。
十指紧压着眼的泊瑟芬浑身一僵,轻移开指缝。
就看到黑色的死亡的雾气,粘稠地与清新的绿色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毒液般的泥沼,侵蚀着厄吕西翁的边缘之地,又开始漫入繁花光明之地。
而从泥沼中一寸一寸爬出来的哈迪斯,每一块肌肉都因为紧绷过度而颤动着。
他在拖出去的最后一刻,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抛弃的悲惨事实,绝望让他爆发出无比恶意的疯狂力量。
铺天盖地的黑暗,开始抵抗着整个厄吕西翁的重压。
哈迪斯再次站起来,踏着植物与黑雾绞杀堆积成的尸骸阶梯,用一种不容后退的凶残模样,迅猛地接近着要逃离的泊瑟芬。
盖亚焦急起来,不等泊瑟芬说话,立刻伸出一只手,触碰最底层的石头,石头开裂出一道黑暗的通道。
她抱住泊瑟芬刚走进去,死亡的长剑带着腐蚀毒液,骤然扎穿了盖亚的手臂。
大地没有痛觉,手臂碎裂开,也毫不动容地快速变出新的手,往上的速度只是停滞一瞬,又恢复行动力。
哈迪斯不顾命令,不顾自己的血肉被怎么撕扯开,他用不可思议的速度追逐上来,植物也没有客气地攀附到他身上啃咬着。
很快的,他的身体覆盖上了密密麻麻的根系绿叶,他的眼尾开着鸢尾花,愤怒而起伏的胸膛上长出锋利的麦芒,无数藤蔓捆着他的大腿与脚腕,苍白的脸在浓色的花里,显出狂躁的艳丽感。
这一刻他看起来不像神,也没有人的外形,他与叶子花朵形成了不分彼此的整体,每棵从他血里绽放的生命,都鼓涨出难以想象的暴戾攻击欲。
肉-体的损伤远不及被抛弃的痛苦,哈迪斯甚至都不是在抓捕要离开的爱人,而是穷途末路的恶徒不顾一切的临死反扑。
他冷酷的表情开始狰狞起来,眼神如尖头蛇般毒辣死死锁定那个决定要抛弃他的少女。
这样的哈迪斯让人看一眼都能做十年噩梦,泊瑟芬以为自己看过他最失控的时候,也有了心理准备。结果她错了,在他的世界里就没有「最」,只有「更」。
顾不上留恋的心思,泊瑟芬也努力去攀爬那个黑暗的通道。
盖亚刚才在她耳边轻声倾诉,她们通过这个黑暗的长道,她就会被直接送到能拔箭的地方。拔箭后她也能选择直接回家,避开身体被誓约凌虐的痛苦。
所以只要她爬出冥府,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泊瑟芬本来还想走一步三回头,将哈迪斯的模样留在眼里多几秒,现在看都不敢看。
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救命!被抓到的话肯定会被吃掉的。
在她进入那条黑暗的石路时,石头发出碰撞的声响,是通道的门在她脚下开始合起来,打算将她彻底跟冥府隔离开。
四周的震动,耳边的声响,交织成即将分别的鸣响。
刚才所有的事情都来的太突然,看着厄里西翁土地的阳光消逝在脚下,她才清楚地意识到,真要离开了。
悲痛来得突然而汹涌,泊瑟芬试图呼吸,却发现连喘气这个简单的的动作,都跟过钢针板一样,刺痛得让人窒息。
泊瑟芬不敢回想哈迪斯被植物虐待的样子,她唯一能做的是连忙解开驱赶他的命令。
甚至都没法到了大地之上,确定他追不上才说,植物根在皮肤下蠕动肯定很痛。
她含糊的话语混着不受控往下掉的眼泪,急切得咬到嘴唇,“让整片土地都接受他,任何植物都不要再攻击他,光明请眷顾他,保护他吧。”
只要熬过这段时间,等她拔出箭,就能让他彻底摆脱被爱情束缚的困境,再也不会违背自己的真实意愿,倾家荡产不顾一起来追她。
坚持到最后,一切都是值得的。
泊瑟芬努力说服自己,再次坚定地往上攀爬。可是脚刚一用力,就被狠狠攥住。她所有动作都僵住。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能离开这里,泊瑟芬?”恶魔的低语,在昏暗的石道里响起。
哈迪斯终于抓住她的脚,血肉模糊的手臂,撕开指甲缝的小花,黏糊糊地沾上她白皙的脚踝。
他只有上半身出现在半合起来的石道入口,攻击他的植物因为命令失效而枯萎卷曲,又被黑雾侵蚀成灰烬,落到他的脸孔上,带来凋谢的阴影。
也不知道是他的血太热还是他的手指太用力,泊瑟芬觉得脚跟在燃烧一样疼痛。
离别前的悲伤跟眼泪,被这么这么恐怖的哈迪斯直接吓飞走,她抱着盖亚簌簌发抖,现在跟哈迪斯说什么为他好才走的话,肯定听不进去。
哈迪斯疯了。
盖亚发觉到入侵者,沉着地对着大地低语,来自混沌远古的惩罚之力,顺着那份初始的誓约脉管流动而来,万物神灵的喜歌,温柔的金黄色信仰化为碾压死亡的利器。
光照亮了大地之母满是裂纹的石脸,温和的微笑化为冷厉的谴责。一只手捞着要被拖回去的泊瑟芬,一只手带着毁灭与混乱的噩梦,狠狠往冥王的头颅上拍下去。
她要让哈迪斯彻底落入塔尔塔罗斯的深渊里,沉睡上个几年,再也无法成为阻拦泊瑟芬回家的障碍。
她从不喜爱,眷顾被黑暗污染的哈迪斯。
因为他的存在只会伤害她怀里的生机之神。
每次他前来大地,她都恨不得裂开个大洞,让他直坠冥府,不要再出来。
也从不将好事让他听到,只会让大地生灵日夜咒骂冥府的恶语,落到他耳朵里,逼迫他只能与腐烂的黑暗国度共存。
暴怒的慈母,没有任何悲悯之心,只想着将不讨喜的孩子彻底掐成碎片。
泊瑟芬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陷入到「被一人扯一半」的窘境里,而且两方还打起来。
可能是互斗到了关键时刻,他们都忘记她还是个人,力气大到可怕,她已经听到脚跟腰部的骨头在嘎吱作响。
也许下一刻,她就会被扯成两半,公平分配。
光是想象那个血肉横飞的惨景,眼泪都给吓到缩回眼里。她决定自救,立刻费力弯身,去掰哈迪斯的手。
因为离他太近了,盖亚的手差点擦到她的脖子,只能连忙将攻击收回来。
哈迪斯察觉到她的动作,眼里仅剩下的一点眼白全部被黑暗吞噬。
他心里还残留着希望,感受到她情绪的爱恋与不舍,以为她只是受到大地的怂恿,才一时抛弃他。
可是当她毫无力量的手,紧扯着他的手指,想要用这种可笑的方式,让他松开的时候。
哈迪斯才看到了那些明媚的爱情背后,她坚定要离开的心。
为什么能在这么喜爱他的时候,丢掉他?
哈迪斯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他不断往上,顺着她的小腿,又攀爬到她大腿上,只想将她留在冥府。
大地底层的石头在与他的力量对抗,石片刮蹭他的皮肤,他脸上都是花朵的灰与黏糊的血,洁白漂亮的皮肤也像是腐蚀上了斑驳的锈迹。
这一切在泊瑟芬低头的时候,才在微弱的光线中看清楚。他的惨烈的悲伤与崩溃的狼藉,就在这场凶狠到不留后路的争抢中一览无遗。
所有自欺欺人的自我说服,都抵不过哈迪斯此刻的模样。
泊瑟芬忘记了一切,双手用力擦着他脸上狼狈的污物,脑子嗡嗡作响,仿佛每个细胞都在呐喊,每条神经都在尖叫,不要再伤害他。
哈迪斯也怔怔地停住了所有动作,他如同找到家的孤儿,几乎是本能地将脸靠在她的手心里,努力想要寻回她的亲昵。
不断挤压的石头安静了,盖亚也没有攻击他,所有的一切都在顺从泊瑟芬强烈的心愿,不再厌憎哈迪斯。
泊瑟芬耳边传来盖亚轻柔的叹息,还有她温和的摸头。似乎是觉得她今日是无法离开冥府,她又要回到死亡的怀抱。
终于哈迪斯将她抱到自己怀里,失而复得的心悸,让他的双臂如牢笼般紧固。
他混乱的喘息,灼烫的皮肤与过度紧张在抽搐的肌肉,都在空间狭小的黑暗石道里,与她的身体绞缠在一起。
他咬着牙,抓着她的发尾的花,像是威胁又像是恳求,“别离开我,泊瑟芬。”
泊瑟芬再次体会到他的巨力,本来就脆弱的老腰跟后背,发出抗议的哀鸣,一口血都要被他抱出来。
她迟早得死在他的拥抱里。可是……
泊瑟芬贪恋地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他令人窒息的怀里。
因为爱慕,哪怕是令人致死的温度也有着让她安心气息,连黑雾化为实质的锁链开始缠绕上她的身体,她也没有任何动容的神色。
她内心的感情甜美到能融化开所有狠戾的警惕,安抚发疯只想死死攥着她不放的恶神。
“哈迪斯,你看看我。”泊瑟芬轻声说。
哈迪斯本能屈服在她的温柔下,他微微松开她一点,低头就望入她的眼睛里。金色的眼瞳,是神权的力量在燃烧的象征。
等哈迪斯意识到不对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
“好梦。”
简短到不会出错的原始神语,借自最初那位神明的声音,下达了不许拒绝的命令。
哈迪斯有想过要挣扎,可是一切都是徒劳的,他对她太没有防备,最美好的梦境潮涌般将他淹埋起来。
他恍惚地看了她一会,才抵不过神语的压制,闭上眼无力地垂下头。黑色的铁索也跟着他入了梦,从她身体上散开。
而他因为脱力,身体开始往后仰开,洁白的脖颈弧度柔软如献祭的羊羔。
泊瑟芬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到手背青筋突出。她眼里的金色又被黑暗逐渐吞噬,露出了想不顾一切的渴求,她第一次这么赤-裸地直视自己的痛苦欲望。
如果可以,她也想告诉他——你也是属于我的,哈迪斯。
不愿意将你推走,也不想这么轻易离开,更不能忍受拔出箭后,那份虚假的爱慕彻底消失了,又转头去爱慕另一个人。
这里的神,爱意泛滥到她想找几个专一的案例都难如登天。
爱情从来跟大度扯不上关系,独占欲不止只有他拥有,她也一样。
强行用人类的身体借用神力的后遗症,在她眼里的金色消失后瞬间爆发,极致的疼痛让她出现生理性的眩晕。
她双手也脱了力,沉睡的哈迪斯没有支撑点,直接下坠。
泊瑟芬立刻伸手要去抓他,在指尖触碰到他的身体时,又想到什么犹豫起来,最终还是收回动作,任由他落回冥府。
等到哈迪斯被植物接住,安稳地躺在繁花里的时候,泊瑟芬才松一口气。
她维持那个低头看他的动作许久,终于疲惫地蜷缩成一团,靠在盖亚坚硬的怀里说:“我们走吧。”
盖亚将她团起来,看到她身体内部在破裂,本来不会这么快,一次神语的代价却让崩坏的过程快速缩短。
连生机的力量,都修补不起来这次身体的残伤。
早该沉睡下去的大地醒过来,与冥府的力量硬碰硬了一次,发生的震动让半垂着眼,坐在王座上小憩的宙斯骤然睁开眼。
他无聊漫长的神生最喜好的事之一,就是看乐子跟制造有趣的事件。
哪怕大地只是清醒一道神识,就能让到处找刺激的神王,眼神发亮地站起来,看看有什么戏剧化的大事能让他兴奋。
他的眼神穿过厚实的大地,看到了熟悉的灵魂与如母亲般温柔的盖亚。
她虚幻的身影在宙斯眼里孱弱单薄,弯着身体,习惯性地将种子神护在自己怀里。
盖亚从诞生之初,看到第一个孩子就是泊瑟芬,抱到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她。
宙斯的眼神燃起了光,仔细观察泊瑟芬。她如果成功离开冥府,哈迪斯要再次追逐上来可不容易。要是还没有怀孕,他得再次将泊瑟芬推回冥府里。
他打量了泊瑟芬的身体许久,没有孩子啊。
宙斯失望地拿起权杖,打算一霹雳送下去,不让她回归大地。结果权杖刚拿到手,他意识到什么地低下头,脸都要跟云朵凑到一块。
虽然没有看到,可是……
宙斯重新坐回神座上,她的灵魂除了缠绕着冥府的神力,自身的生机之力,还有另外一股淡到随时会消散的陌生气息。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来自新的神只的崭新力量。
宙斯露出满意的笑容,“看来这是一个非常喜欢隐藏的孩子。”
想到哈迪斯的隐形之力,如果是他的孩子,有这种力量确实是很正常的。
就是不知道为何刚出生的孩子立刻要将自己藏匿起来,连父母都无法捕捉到他/她的踪迹。
是预知到自己会出现危险吗?会藏在哪里?
这个谜题对宙斯而言,是主食前先上的蜜水奶制品贡物,特别的讨他喜欢。
宙斯又恢复刚才那副威严又淡漠的姿态,他擡起雷霆权柄,指向了直布罗陀海峡的方向,下达了恭迎生机回归大地的命令。
“明亮的仄费罗斯,牵起你由雾霭编织的缰绳,驾上你那能驱使风帆的车轮,吹散大地的干旱,将潮湿的水汽铺满土地带来舒适的花床,迎接即将到来的普亚诺普西昂月。”
西风脚步慢,宙斯又用手敲了一下埃癸斯,天空立刻滚雷巨响,乌云凝聚而起,狂风酝酿。
“诺托斯,你脚步急促,快赶到你温吞的兄弟面前,提前将暴雨不断往东倾倒,让死去的泉眼,干涸的溪河,见底的湖泊重新蓄满水。”
生机的种子落了地,人类重新耕种需要大量的清水,也需要凉爽的天气。
泊瑟芬带着哈迪斯的孩子回来,达成目标的宙斯就要开始维护起整个大地的生灵存活问题。
他毕竟也不是什么破坏神,能让那些饱受折磨的信徒们,过上些好日子也能让他心头喜悦。
响雷惊醒了靠在大陶瓮里沉睡,等待恢复元气的德墨忒尔。
她了无生趣地睁开眼,发觉是宙斯在行云布雨,冷笑着说:“没有植物的大地,就凭你那点雨水能干什么?”
没有泊瑟芬,宙斯的雨对人类来说也只是灾难而已。
德墨忒尔刚要继续闭眼沉睡,却意识到掌心深处的痒意,她迟缓了半拍地摊开手指,露出那颗珍贵的豌豆种子。
发芽了。
宛如溺水之人,垂死前吸到的那口空气。
满身散发着腐败味道的女神破开了陶瓮,爬出泥土来到大地上,风吹开她枯萎的头发。
她跪坐在干旱的裂地上,专注地地看着发芽的绿苗,“你回来了,泊瑟芬。”
德墨忒尔将豌豆的本源种子留在泊瑟芬的灵魂深处,又在种子里种下自己的力量。
就是防止哪一天泊瑟芬走丢了,能顺着豌豆种子留下的丰收神力,去寻找她。
坠入冥府的泊瑟芬,所有的气息与踪迹,都被哈迪斯那个恶毒狡诈的死亡神给彻底抹除了,豌豆的种子也无法找到她。
而现在她手里的种子发芽,证明泊瑟芬回归大地,摆脱了死亡的遮掩。
“你在哪里?”德墨忒尔看着发芽的种子,发现它迟迟长不出蜿蜒的道路,指引她去寻找泊瑟芬。
“活该遭受仇恨之火焚烧的哈迪斯,就该烂在我的咒骂里。”德墨忒尔又急又恨,只能小心地捧着种苗,踉跄起身。
被毁了神庙,又流逝大量储藏起来的丰收神力。
满身被来自冥府诅咒纠缠的德墨忒尔,无法催生豌豆苗,得出泊瑟芬正确的位置。
只能顺着豌豆苗指的大概的方向,跌跌撞撞往东方跑去。
宙斯随意看了一眼德墨忒尔,并不在意她地转移开眼神,盖亚抱着泊瑟芬应该会走到大地的胸脯上,然后继续沉睡下去。
可是他发现盖亚走的路并不对,他看到盖亚残留的那抹神识,坚定无比地一直往上走,那个方向是……命运女神的屋宇。
去哪里干什么?
难道盖亚也有什么解不开的谜题,需要拜托命运之神的指导。
这玩笑可不好笑,宙斯本能觉得不安,预感是每个神明具备的基本能力,他不知道盖亚带着泊瑟芬去那地方干什么。
但是他只要感觉到一丝不对,那么就打断。
宙斯快速拿起雷霆,乌云密布的天空隐见到武器的银光,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巨响,雷击凶狠地击碎了大地,冲着毁灭盖亚那抹清醒的神智而去。
泊瑟芬该留在泥土里,大地上,等着他将她的孩子找出来。而不该去往命运之地,这就是宙斯觉得最稳妥的路子。
多和蔼公平的面目,也掩盖不住宙斯暴虐专-制惯了的任性性子。妨碍他的任何障碍,全摧毁就行。
正在忍受身体内部绞痛的泊瑟芬,闭着眼轻声喘息着,盖亚用手轻抚着她满是冷汗的脸,却听到她正在迷糊地喃语着哈迪斯的名字。
她不太能理解这种感情,却能感同身受这个她自诞生以来,就守护着的孩子的悲伤。
盖亚刚要加快脚步,想快点让她实现愿望的时候,就意识到什么地擡起头,震耳欲聋的雷击炸出银白色的网,以摧枯拉朽之势,蒙头盖脸冲着她们而来。
这个攻击如果击中,泊瑟芬的身体将会毁灭。
盖亚没有感受到惊慌,她只是遗憾无法送泊瑟芬最后一程。如果她怀里的孩子只是灵魂,那么她现在仅存的清醒力量是能安全将她送回家。
可是她抱着是的一具脆弱短命的人类身体,这个身体是泊瑟芬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的联系。
一旦失去,她将永远无法拔出爱神之箭。
盖亚抵着泊瑟芬的额头,用最简短的语言,将后面的事情交代一下后直接将她抛出去。
接着回身就张开怀抱,将所有雷击抱入自己的怀里,用自己最后一丝意识抵御住了宙斯的攻击。
被扔出去的泊瑟芬穿过裂开的缝隙,落到了松软的泥地上,她接近昏厥的状态愣是被巨大的冲击力给震醒过来。
耳边传来各种嘈杂的声音,半睁开眼却看不清楚任何具体的物品,只有走马观花般扭曲的颜色在飞速旋转。
她是掉入滚筒洗衣机里吗?
泊瑟芬痛苦地呼吸,肺部劳累过度得直接扯罢工横幅,没法让她顺畅地得到一口气氧气。她听到在各种兵荒马乱的噪音中,盖亚的声音轻缓如一首摇篮曲。
“泊瑟芬……”
她睫毛轻抖,失去焦点的视线终于看清楚了一道虚幻的影子,漂浮在她的面前。
“我给予你拔出厄洛斯之箭的方法,你将自己走向命运的屋宇,那里有无数命运的丝线,你去讨一把黑色的镰刀,敲动命运三姐妹的门扉,说明自己的来意。”
泊瑟芬的呼吸舒畅了点,却发现自己浑身暴露在狂风中,风中是刚落下的暴雨,如无数尖刺扎入她发冷的皮肤里。
这让她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听盖亚的话。
盖亚的影子伸手抚摸她苍白的脸,还有她满头的石榴花,这是冥府追随上来,不肯放开她的执念。
“最后的日子你将会遭受到失去健康的伤害,这是你违背回家誓约,不肯离去的惩罚。”
泊瑟芬感受到了,暴雨下的皮肤开始如火烧般,让她狠狠攥住拳头死命隐忍。
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纯粹的肉-体疼痛,只有一开始穿越的时候有过,后面她就被哈迪斯的力量包围着。
后面除了迷宫的失控,他从来没有让她再受到什么实质的伤害。
哪怕在迷宫里的疯狂,他也会用舌尖一点点舔舐过那些细碎的伤口……停住。
泊瑟芬恨不得将脸埋入土里,直接将自己埋起来,她真是疯了,都这个时候还在想什么。
“如果你承受不住就放弃身体,直接回家。还有……”
盖亚的声音,弱了下去,如飞散的蒲公英,一吹就散。
“注意来自地下的怨恨与诅咒……”
泊瑟芬一听,不太理解地想了下,眼神逐渐清醒起来,“哈迪斯不会诅咒我。”
盖亚沉默了会,才为她的天真叹息了下,最终她留下最后一句话,“他会追逐上来,用尽力量将你重新拖入深渊,这就是最大的诅咒。”
影子彻底消散开,连最后一丝温度都没有了。
泊瑟芬放慢呼吸,积蓄重新站起来的力量,结果又被一阵压死人的大雨给砸到晕头转向。
这天气也太恶劣了,好不容易爬到一块岩石边靠着,她才轻唤了声大地的名字,四周只有让人心慌的暴烈的雨声,冰冷的空气让一切都模糊起来。
这是要失去清醒的征兆,泊瑟芬再次敲了敲了地面,一片沉寂。
大地早已经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不会哭也不会笑,更不会清醒。
她终于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神的资料泥板。
这代表刚才跟她说话的盖亚,又沉睡下去吗?
泊瑟芬无力呢喃了句谢谢,才艰难从手腕上的迷你金袋子里,抽出一件毛织物外衣,将自己连头带脚包裹起来。
早知道有今天,就先收集些柔软的枯长叶,编织简陋蓑衣了。
泊瑟芬抱着流淌着水的厚实布衣,意识不清地闭上眼。
细密的雨丝却砸得她没法真的睡过去。
她无奈地伸手抹了把脸,“唉,真是碰到个坏天气。”
所以这个世界对她哪里都是灾难,只有哈迪斯才是她的吉祥神吧。只要离开他,所有厄运能立刻都浇到她头上。
泊瑟芬扯着湿漉漉的头布,看到凌乱的发丝上开着的红色石榴花,忍不住温柔地轻吻了下花朵。
然后她慢慢将头埋入横在膝盖上的双臂里,迷糊地叹息。
“我好难受,哈迪斯。”
躺在繁花里的神明,隐约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泊瑟芬在呼唤他。
哈迪斯立刻睁开眼,美好的梦境立刻破碎开。他快速扫了一眼四周,凌乱的花丛,踩烂的果子跟长到最高处的豌豆,都在用一种嘲笑的姿态告诉他。
泊瑟芬走了。
哈迪斯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出了独属于泊瑟芬的这片光明之地。
当他离开厄吕西翁的瞬间,他的身体开始扭曲黏腻起来,无声的脚步在没有刻意控制的情况下,流出黑色的毒汁。
安静沉睡的亡灵,都被这股暴戾的力量扒拉出来鞭尸,所有在死亡呵护下肆意成长的植物们,成片枯萎在肆意的折磨下。
除了用他的爱意凝结出来的厄吕西翁,所有生命刹那灰飞烟灭。
泊瑟芬的力量能自由在冥府存在的前提,是哈迪斯小心捧着,自愿躺平任由她蹂-躏,不敢放纵自己力气的缘故。
生机、欢乐、祥和在这片土地上,从来都是不堪一击的。
悲惨、哭嚎、无望的疯狂才是点缀他神权的宝石。
哈迪斯光着脚踏着开始变形,融化的土地,走入了王宫大门。三头犬不敢吭声,收着丑陋的尾巴躲在门后,三个狗头挤成一团安静如鸡。
黑雾变成收割一切的刀片,所到之处,会动的任何生物,包括壁画上的侍从都被撕成碎片。
几位判官年轻的面容,又被侵蚀出麻木的皱纹,他们站在门口,恭候着走过去的哈迪斯。
“让所有死亡精灵回归,所有负责引路的冥神停下,冥府的桨不再拨动,冥府从今日开始不再接受任何亡灵进入。”哈迪斯脚步没有停,直接下命令。
等话刚落,背影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米诺斯点了点头,接着带着两位判官进入议事厅,拿出空白的泥板,将新的命令写上去。
泊瑟芬刚走,他们就得到消息。
“从现在开始,死去的灵魂将日夜在大地之上哀歌。”
米诺斯将印章盖在泥板上,命令立刻生效。
埃阿科斯摸摸自己变得丑陋无比的面容,比一开始还苍老很多。
他不在意地说:“那就让他们哭得响点,也让奥林波斯神们体会一下冥府的日子。”
拉达曼迪斯老得头发都在簌簌掉落,他沧桑地蹲坐下去,“还不够,得让他们将泊瑟芬送回来才行。”
至于大地多乱,他们连冥府乱起来都能乐呵,大地上的生灵关他们什么事。
冥府的众神从来都是吝啬而恶毒的。一旦有珍宝进入到这个黑暗国度,就没有离开的选项。而哈迪斯就是这群吝啬神的头子。
死神也听到了哈迪斯的命令,他一脸阴沉地跳入塔尔塔罗斯,走到日夜被捶打的监牢大门前,拿下了放在门上的头盔,让死亡的风送到哈迪斯身边。
然后他坐在门边,如凝固的石头不再动弹,等候着下一个命令到来。
哈迪斯拿到了隐形头盔,抱在怀里。刚要踏入祭祀屋内,一道长影从融化的泥土里伸出来,影子黑得可怕,崎岖如裂缝的形状。
“这是注定好的命运,你早已感受到那股巨大的力量,在逼迫你放手。”影子的声音异常奇怪,呼呼如风声,似从最深之处吹上来。
哈迪斯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穿过了影子。
仿佛他所有的情绪与感知都彻底消失,又变成了行尸走肉,即将陨落,化为自然一部分的濒死神灵。
“你追逐上去,也会遭受万物的唾弃与排斥。”影子冷冰冰说,完全听不出是来劝导人的。
哈迪斯终于回头看了它一眼,“你回去沉睡吧,塔尔塔罗斯,还有盖亚也一样,你们早该死得不能开口。”
所以为什么早该死透的自然原始神明们,一个一个都要爬出棺木,来扯他的后腿。
塔尔塔罗斯要醒来是费劲的事,他也是冷心冷肺的,动一个睫毛醒来一点意识,是因为让泊瑟芬回家的誓约,也影响到他。
有谁阻拦她回家,他们都要出来拦一下。
塔尔塔罗斯看到哈迪斯不理会他,直接进了屋子,就没有任何动作地沉入黑暗里继续沉睡,懒得理会任何生命的喧闹。
他拦了,不听话能怎么办。
哈迪斯来到了泊瑟芬的神像面前,他半跪下去伸手抚摸她的脸。光滑的每一寸木质的皮肤,都是他用最轻柔的手法,耐心地磨出来的。
每根黑色的发丝,都是他不动用神力,一根一根用工具雕琢而成。
神像的脸出现了一双眼睛,鼻子与嘴唇依旧是模糊的,这让哈迪斯都无法真的通过神像,去看自己爱的人。
“哪怕不想留在冥府,也可以带走我。”哈迪斯声音低沉,在逐渐黯淡下去的火光里,竟然有种缱绻的柔情。
他确实早就发现,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在他们四周运转。
特别是他越接近大地,越能感受到那股让人窒息的压迫。
大地并不是宙斯的一言堂,他能下达封锁整片大地的命令,是因为这股突然出现的原始之力在帮助他。
好像谁违背泊瑟芬的离开的意愿,谁就会遭受霉运。
“所以在你眼里,我是最束缚你的罪魁祸首吗?”哈迪斯发现自己擡手摸一下大地的岩石,都重得像是撑着天空,他遭受到的力量反噬大到可怕。
他的手慢慢攥住雕像的黑发,用力到发丝碎裂,隐忍着的痛楚将他的内脏卷缩成一团,阴鸷与疯狂,击碎了他麻木沉寂的眉眼线条,每次喘息都是灾难性的痉挛。
“我要追随你的脚步,毁灭你路过的每片土地,杀死每个供奉你的信徒,踩碎每块为你提供力量的麦田。”
他抱住雕像的双腿,习惯性将自己的脸靠在她的腿上,健壮的身躯弯曲紧绷到接近断裂,他睁着空洞的黑眸,黑色的雾气从他眼里流下来,宛如黑色的泪水。
“你说你会一直看着我,你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我就帮你实现。”
哈迪斯的身体渐渐凝固起来,无边无际的黑色影子从他的骨骸,肌肉,皮肤与毛发里渗出来,那是他的神魂。
如果身体无法接触大地,那么他就让自己的灵魂追逐上去。
黑暗吞噬了所有火焰,灯火璀璨的王宫顿时变成无光的死城。
坐在深渊监牢铜门前的塔那都斯,听到了哈迪斯的最后一道命令。
要是他这次没有将泊瑟芬成功接回来,就打开监牢的门,撕开大地的防护,让黑暗吞噬种子生存的所有地方。
泊瑟芬不愿意留在冥府,那就让冥府无处不在,让她没有任何选择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