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101】/首发
十二月底,风饕雪虐,茫茫白雪将灞桥立着的那块石碑都掩得几乎看不见。
然这样严寒冷冽,一行三辆马车里,前两辆都掀开了车帘,开了窗。
冷风与雪花哗啦啦灌进来,沈徽却是满脸欢喜:“好啊,瑞雪兆丰年,一家齐团圆,这雪下得好!”
李氏从前最讨厌下雪天,如今见着这白茫茫的雪,也含泪笑道:“往年见惯了雪,不觉有什么。今日再瞧,当真是琼枝碎玉,好看得紧。”
后一辆马车因着有孩子,只开了半扇窗。
沈光庭望着窗外雪景,心头也有万千感触,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上月刚满六岁的小女儿阿瑜钻到他怀中,探出个毛茸茸脑袋往外看:“好大的雪呀!”
两岁多的小儿子阿瑾也学着姐姐,扒拉着父亲的手臂:“我也要看!爹爹,阿瑾要看!”
“你这皮猴子。”沈光庭一把将儿子提溜起来:“看吧。”
阿瑾睁着黑溜溜大眼睛:“天上下鹅毛了,好多鹅毛哇!”
“笨弟弟。”阿瑜纠正:“这是雪。”
阿瑾有认知时,已是在常年酷暑闷热的岭南,岭南终年不下雪,这物对他来说,简直新奇无比。
“雪好像鹅毛呀。”阿瑾伸手想去摸。
徐氏提醒道:“别摸,仔细着凉。”
又低头,看向坐在怀里不言不语的小平安:“平安要看吗?”
一岁半的小平安摇摇头:“姨姨,风冷冷,不看。”
徐氏温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好,那我们平安继续睡吧。”
这孩子是他们回程,途径金陵时接上的。
裴家负责接应的管事说,这孩子的父母于玉娘有恩,玉娘一路将他带到了金陵。后来随裴守真回长安时,念孩子年岁尚小,禁不起长途颠簸,遂留在金陵,打算等大一些再接过来。
恰好此次他们也回长安,便一路带上,也能看顾一番。
徐氏是做了母亲的人,知晓平安身世孤苦,愈发怜悯,这一路都将平安带到她车上,孩子们互相做个伴,也更热闹。
此刻望着窗外那洁白飞雪,徐氏心头也激荡着一股酸涩又欢喜的滋味。
她从未想过,还会有举家回到长安的一日。
当日流放,她真觉着自己不是死在路上,便是死在岭南……
沈光庭一回首,便见妻子泪盈于睫的模样,“都回来了,哭什么。”
阿瑜也惊道,“阿娘,你怎么哭了啊!”
“阿娘这是高兴。”徐氏露出个笑来:“能回家了,心里欢喜呢。”
话音方落,车外传来车夫欢喜的声音:“舅老爷,舅夫人,是我们郎君的马车!”
前头马车里,沈徽和李氏也看到不远处,那对站在雪地里宛若玉雕的一对璧人。
“是守真与玉娘!”
“我的儿啊。”李氏人还未至,泪已如雨下。
待双方见了面,沈玉娇再也抑制不住心头思念,挣开裴瑕搀扶的手,快步迎上前:“父亲,母亲!”
一别近三载,看着已作妇人打扮的女儿,沈徽夫妇心下也诸般滋味。
李氏与沈玉娇母女俩抱在一起垂泪,沈徽神情慈爱地看了看女儿,又看向一旁撑伞而立的端方郎君。
裴瑕将伞递给随从,敛衽拂袖,朝两位长辈揖礼,“岳父岳母在上,受小婿裴瑕一拜。”
对这位芝兰玉树般的女婿,沈徽是掩不住的满意与爱重:“守真快快请起。”
李氏也擡袖拭泪,有些难为情地朝女婿点了下头:“守真不必多礼,你对我们全家恩重如山,合该我们拜你才是。”
裴瑕擡眸:“岳母这话折煞小婿了,你们是玉娘的至亲,便也是我的至亲,一家人互相帮扶,天经地义,还请二老日后莫再说这种见外的话。”
李氏见他态度恭敬谦逊,毫无半点仗着恩情的轻狂失礼,心下更是满意。
她握着沈玉娇的手,噙泪眼里满是笑:“我们玉娘真是上辈子修了福,这辈子才觅得你这么一位好郎婿。”
沈玉娇面色有一瞬发窘。
她垂着眼,未接这话。
李氏只当她羞赧,并未在意。
沈光庭也下了车,过来与妹妹、妹夫见了面,又笑看沈玉娇:“你阿嫂本来也想下车,但车上有三个孩子,她得看顾一二。”
沈玉娇颔首称是:“外头天寒地冻的,别叫他们下来。反正待会儿回到府中,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沈光庭闻言,不禁多看妹妹两眼:“我们玉娘真是长大了。”
沈玉娇擡起下巴:“我本来也不小了。”
哪怕分别这么久,自小长大的兄妹俩,说上两句话,便又回到从前轻松调笑的状态。
沈光庭看着她娇美眉眼间的狡黠,语气也多了份宠溺:“是,你不小了,阿兄却是见老了。”
岭南服役磋磨人,不过三载,沈家人都老了十几岁般。
沈玉娇鼻尖一阵发酸,裴瑕适时道:“外头冷,先上车,回府再聊吧。”
沈家人皆是称是。
沈玉娇看向裴瑕:“我能与父亲母亲同坐一辆车么?”
裴瑕知道她有一肚子话想与沈徽夫妇说,应道:“自然可以。”
沈徽虽也想与女儿说说话,但想到将女婿单独撂下,未免有些失礼,便道:“我与守真同乘吧,正好也可问问朝中近来的情况。”
于是回程的一路上,沈徽与裴瑕一辆车,沈玉娇与李氏一辆马车,沈光庭夫妇照旧带着三个孩子一辆车。
雪天行路难,从午时走到傍晚,一行人才回到裴府。
府中早几日便洒扫得焕然一新,又因年节将至,挂上红灯笼,摆上新的盆栽,一派新年新气象。
虽然裴瑕给沈家人安排的府邸已经收拾妥当,但夫妻俩还是商量着,让他们先在裴府住上几日,待过完除夕再迁新居。
这日夜里,一向略显清冷的裴府格外热闹。
沈玉娇还想像往常一样缠着李氏一同睡,李氏捏着她的脸,笑嗔道:“都做了娘亲的人,怎还跟个孩子似的。便是有再多话,明日再说也一样的。”
余光瞥见与沈徽父子喝酒的裴瑕,李氏又摇摇头:“你父亲和你阿兄也没个分寸,来的路上我都和他们说了,夜里少喝些,他们嘴上应得好,耳朵压根就没听进去。”
沈玉娇无所谓笑笑:“难得这般高兴,就让他们喝,反正放了春假,明日也不用早朝。”
李氏道:“这不是怕守真喝醉了,你夜里照顾他劳累么。”
沈玉娇没反应过来:“啊?”
李氏竖起手指轻敲她脑门:“啊什么啊,夜里记得给他服了解酒汤再睡,知道么。”
沈玉娇干笑着,应道:“知道了。”
心里却叫苦不叠,怎么把这茬忘了。
岳父岳母第一次上门,哪怕是再没感情的夫妻,为着体面,郎君也会留宿妻子的院里。
何况裴瑕与她同出同进,举手投足尽是温柔体贴。
倒是她,才半日就被母亲和阿嫂提醒了好几回:“守真待你这样体贴,你怎的这般冷淡?莫要寒了郎婿的心呀。”
沈玉娇无言以对。
心底那片原本蔓延亮起的野火也好似一点点熄灭,被挤到狭隘的角落里,最后只剩小小的一簇,弱弱摇曳,奄奄一息。
夜里宴散,她与醉意朦胧的裴瑕一道回了后院。
沐浴过后,她先躺上床。
银朱色的幔帐放下,沈玉娇侧着身,双眼怔怔地盯着幔帐上绣着的兰草纹样,心想,果然还是她输了么。
那她与裴瑕这段时间的僵持,意义何在呢?
她就像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蚂蚁,挥舞着细小的拳头,试图搬动一座大山,大山没搬走,哐哐哐又有无数道山压下来。
她毫无抵抗之力,似乎只能认命。
或许,这本就是她的命?
思绪纷乱间,幔帐被掀开一角,有朦胧的亮光透进来。
裴瑕看着妻子纤薄的背,那微不可察的颤动,足见她还醒着。
他在床边坐下,沉吟道:“若你的心还未静下来,我可以去外间睡。”
睡在榻里的人一动不动,也未出声。
裴瑕眸色微黯。
少倾,他薄唇轻扯:“那你安置吧。
刚要起身,身后传来一道压抑着的颤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愚蠢?”
裴瑕动作一顿,回首看她:“为何会这样说?”
“难道不是么?”
沈玉娇低低道,并未回过身:“你、舅母、乔嬷嬷,你们都觉得我在犯糊涂,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放着出众的郎君与孩子不要,却被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痞蒙了心,不顾体面与廉耻,非得与他在一起。明知前路坎坷多歧路,还非得去趟这滩浑水……”
裴瑕眉心微动,又听她瓮声继续道,“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就得按照你们给我选的路走。从小到大,这个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喜欢的书不能看,喜欢的事不让做,嫁娶之事更是做不得选择。我对你动心时,你不准我亲近,我克制着不许对你动情,你又说你对我动了心,凭什么呢。难道我真的生来,就得听你们的,就得随着你的心意,就非得给你做妻么?倘若这是老天爷给我定下的命,难道我之前没有好好给裴氏当儿媳,没有好好给你当妻子吗?是我不够顺从,不够容忍么?既然安排好了那样一生,就让我在后宅老老实实、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好了。”
“可为何要让我走出那宅门,要让我知道外头的天地有多广阔,要让我认识到原来男女情爱还有那样赤诚坦然的一面,为何要推翻我从前所认知的一切,又在我自己能做选择时,让我回到这宅门里,又一次毫无选择,只能凭你心意而活……”
裴瑕伸手将她的肩掰过来时,她已泪流满面,那双乌眸笼着湿漉漉的雾气:“守真阿兄,你告诉我,这凭什么?这根本就不公平,我才不要这样的爱……”
她的泪滚落,好似在裴瑕心间烫出一块疤。
尤其听到她曾经对他心动,却被他推开……
裴瑕胸膛微窒,擡手将她娇小的身躯拥入怀中:“从前是我不对,太过迟钝,伤了你的心。又识人不明,不能及时护住你,害你遇险……你怨我、恨我,皆是我该得的。”
沈玉娇从他怀中仰起脸,静静望着他。
“愚蠢的从不是你,而是我。”
裴瑕冷白的面容因酒意残留着几分绯红,那双深暗的眸看着她:“若我早些发现对你的情意,绝不会叫你受那些委屈……而今你心里有了旁人,也是我咎由自取。我知现下说这些有些晚了,但还是想请你,哪怕看在过往的情分、看在孩子、亲眷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牵着沈玉娇的手,复上他深邃的脸庞,狭眸在昏暗烛火下迷离而卑微:“这一次,我绝不再伤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