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93】/首发
沈玉娇的肩背僵住。
不等她反应过来那句话的意思,男人修长的手掌抚着她的背:“方才你说的那些,我便当没听见,但日后别再说那种傻话了。”
傻话?连他也觉得她在犯糊涂?
沈玉娇擡起眼,朱唇翕动:“你为何……为何要这样?”
裴瑕抚背的手停下,回望她:“怎样?”
沈玉娇蹙眉,觉得眼前的人变得陌生。
或许她此刻最好保持沉默,但她实在不想再与他含糊其辞,于是掐紧掌心,把话挑明:“既知枕边人已生出异心,为何不趁早断了清楚?守真阿兄,你不像我,你是男子,选择比我多得多。”
大到考科举,进朝堂,继家业,小到交朋结友,娶妻纳妾……
世道赋予男子更多的权利与选择,哪怕是门当户对的嫁娶,若夫妻不和,也多是男子休妻,女主被弃。若是那日传出女子休夫,那简直是骇人听闻,天理难容的奇闻了。
“其实在我沈氏落难时,你我之间的婚约已算不得什么好姻缘了。就如你母亲与河东亲眷所惋惜的那样,以你的家世与才学,有大把的名门淑女可为良配,你若选了她们,你母亲满意,你亲族满意,河东父老乡亲们也会赞一句门当户对、天作之合。而你将我这个罪臣之女娶回去,占了你裴氏宗妇的位置不说,还碍了你母亲的眼,招了你族人的非议……及至如今,我连一位合格的妻子都算不上。”
回想夫妻两载时光,这桩婚事于裴瑕而言,简直太不值当。
撇去谢无陵不谈,单以两家世交的情谊来看,沈玉娇真心盼着裴瑕日后能更好:“你还这样年轻,又有大好的锦绣前程,与我和离后,大可找个一心一意待你的小娘子,与她相知相爱,共度白首,那是何等的圆满,难道不比与我同床异梦,白白耽误大好人生要强?你这样聪明,肯定也知晓该断不断,反受其害的道理。人往高处走,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且有可以做选择的机会,你为何不行使你的权利呢?”
换做是她,若有的选,在灞桥那日,她顶多使些银子,保证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妻一家平安到达岭南,就已是仁至义尽了。
届时便是不履行婚约,也无人能责怪他,毕竟谁会放着高门妻子不要,犯傻去娶个罪臣之女?
趋利避害,人之天性嘛。
可偏偏,他就那么傻。
沈玉娇想起那年秋日在灞桥,知晓裴瑕要带她回去成婚时,她惊讶错愕、难以置信、感激不已,但同时,又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想,好傻呀。
原来祖父给她定下的未婚夫君,竟是这样一个人,也太正直,太守诺,太傻了吧。
是读书读呆了么?但这份呆,还挺可爱。
她至今记得那日被他扶上马,圈在怀里时的心跳。
十六年来,第一次那样剧烈怦然的心动。
若春风融雪,百花齐放。又似盛夏蝉鸣,聒噪不休。
而此刻,她明澈乌眸蒙着一层朦胧雾气,朝他挤出一抹笑:“守真阿兄,别再犯傻了,两年前已经做过一次错误选择,别再选错第二回。若能好聚好散,自有无数的好姻缘任你挑选,成全你的圆满。”
“若我说,我不觉得那日将你带回闻喜是个错误呢?”
斜透过花窗的阳光里,裴瑕冷白如玉的脸庞一片沉静:“玉娘言之凿凿说那谢无陵非你不可,劝我另觅佳妇,求个所谓的圆满。可你又如何肯定,我裴瑕不是非你不可?”
沈玉娇愣住,一瞬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从前的裴守真,守诺迎娶沈氏女,是为道义、为责任。如今的裴守真,要与沈玉娇相守百年,无关道义、无关责任,只为情意。”
裴瑕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愈发幽深,嗓音也哑下来:“玉娘,我对你动情了。”
在他未曾发觉时,她就悄然进了他的心。
而等他意识到时,妻子的心里已有了别的男人。
说不懊悔是假的,唯一庆幸的是,她还在他身旁。
沈玉娇不知他此刻想法,她的脑袋仍处于一片空白,如坠迷幻云雾,恍惚不定。
裴瑕说,他对她动了情
他…心悦她?
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不是夫君对妻子的敬爱,而是男人对女人的情动。
这…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喜欢她?
刹那间,眼前闪过许多的场景,她想到新婚燕尔时,她对他的依赖与亲近。
回回见到他,恨不得乳燕投林般,提着裙摆跑向他。可他不喜欢。
他看着她雀跃的迎上来,眼角眉梢藏不住甜蜜地唤他“郎君你回来了”,他皱起了眉,与她道:“虽说是在后宅,但你为裴氏宗妇,该当庄重沉稳些。”
他的语气并不重,称不上训斥,更像是劝诫。
可那皱眉的模样,如同一盆水,浇凉了她的心。
从此她学会克制,再看到他回来,她会裙摆不摇,钗环不动地慢行至他面前,垂着眼,微微笑:“请郎君安。”
她一点点按照他的想法,变成他满意的妻子模样。
而今他说对她动了情?
那他喜欢的是本来那个沈玉娇,还是按着他的心意,变成“裴沈氏”的沈玉娇呢?
沈玉娇迷惘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心下只觉一片荒谬。
她满心是他时,他冷若冰川。
如今她对另一个男人动了心,他对她有了情?
“今早驿站来信,说是再有月余,岳父岳母与兄嫂他们便能抵达长安。”
裴瑕擡手,慢条斯理将她耳侧的碎发撩到耳后,嗓音温和:“待他们回来,长安应当也下雪了。去岁未能踏雪寻梅,今年你身子轻便了,可别想躲懒。届时还能约上兄嫂,一道去吃西市那家羊肉锅子,将小侄女和小侄子也带上,定然很热闹……”
见她仍是一副神思恍惚、静默不语的模样,他两根长指捏起她的下巴:“玉娘说呢?”
沈玉娇顺着力道擡脸,直直撞进他的深眸。
他眼角弯起,看着在笑,可那笑意未达眼底,莫名叫人后背一阵阴恻恻的发寒。
淡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沈玉娇声线有些发紧:“你明知我已允诺了谢无陵,且我与你的缘分已尽……”
话未说完,便被截断,“守信重诺也要分人,对那等觊觎他人之妻、纠缠不休的无赖,讲礼说理只会叫他得寸进尺,贪得无厌。待此间事了,我自会携礼答谢他,你不必为此操心。至于你说缘分尽了……”
“何时尽了?”
男人牢牢攫着她的下颌,看着她,眉眼温润:“你我姻缘,自幼定下,直至今日,修成正果,夫妻和睦,稚子乖巧,再不久又能与长辈们一家团聚,明明是正缘美满,怎能叫缘分尽了?何况世上之事,离合聚散,都不必拿缘分当托词,我只信人定胜天,更信日久天长,迟早能叫你回心转意。”
他这话不讲道理,沈玉娇凝起眉:“强扭的瓜不甜,你又何必强求?”
裴瑕盯着她眸中的怫然之色,胸膛沉闷,面上却无半分波澜:“你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何来强求一说?反倒是那个谢无陵,他才是枉顾廉耻,强插一脚的小人。只是你的心已经偏了,只瞧见他对你的恩,看到他的好,全然忘了,我才是你的郎君。”
“你口口声声说着,我对你、对沈家恩重如山,然今日,你为着报恩要舍身他人?既如此,那我也不妨做一次挟恩以报的小人。”
他扯了扯唇角,目光冷然而凌厉:“沈玉娇,你听好,我不要你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我只要你今生做我的妻,恩爱不疑,白首不离。”
“至于和离一事,绝无可能。”
“除非我死,不然生同衾,死同穴,便是做鬼,我也在奈何桥上等着你。”
一字一句,清冷决绝。
明明午时的阳光最是暖和,沈玉娇却觉得浑身发寒。
眼前这个人,还是她认识的裴守真么?
亦或是她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她的枕边人。
裴瑕清楚看到她眼中纷乱变幻的情绪,默了一息,他擡手,遮住她的眼睛。
“玉娘,别这样看我。”
他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
却也知道,回不去了。
但在这件事上,他注定无法再做君子-
夜色降临时,外头刮起了风。
婢子们在屏风后面面相觑,纠结了许久,最后还是推出冬絮去问:“娘子,时辰不早了,可要用些晚膳?”
帷幔垂下的床榻间静了片刻,才传来女子轻轻淡淡的嗓音:“不了,今晚我不吃。”
冬絮担忧:“可您今日中午就没吃几口,若是饿坏了怎么办。哪怕您随便喝点汤,垫上两口也好呀。”
“我没胃口……”
“可是……”
“行了,都下去吧,我头疼,想睡会儿。”
“……”
婢子们一噎,听出自家娘子语气中的疏冷,也不敢再多劝,默默退下。
直到退到门外,婢子们愁容满脸,哀声嘀咕:“这好端端的,又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用午膳时就不对了,郎君给娘子夹那些菜,娘子恹恹的,压根没怎么吃。”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唉,明日再看吧。”
冬絮摇摇头,叹了声“多事之秋”,又望着暗下来的天,纳闷咕哝:“都这么晚了,各处坊门也都关了,郎君这是去哪了,怎的还未归?”
难道今夜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