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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歌 正文 第42章

所属书籍: 明月歌

    【42】

    【42】/首发

    裴瑕与沈玉娇原以为会去王氏院里,万万没想到,王氏却将他们带去祠堂。

    一迈入眼前这座砖雕精美、飞檐翘角的古朴祠堂,裴瑕与沈玉娇两人的神情也变得庄重。

    这祠堂虽不如闻喜乡下那间高大气派,但夏日里洪水来势汹汹,也无暇顾及太多,只能着急忙慌将祠堂里的祖宗牌位、画像、族谱等物运来洛阳,临时安置。

    待乡下祠堂修缮完毕,河东裴氏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是要风风光光请回老宅。

    走进堂内,神龛上是一排排整齐摆放的祖先牌位与先人画像,裴瑕与沈玉娇连呼吸都放得沉缓。

    相较于他们的肃敬,王氏淡然自若地走到神龛旁,站定后,朝身旁的高嬷嬷递了个眼神。

    高嬷嬷会意,立刻带着一干奴仆退下。

    一时间,庄严肃静的祠堂里,只剩他们三人,以及这一屋裴氏祖先的魂灵。

    裴瑕最先开口,打破这份静谧,“母亲,为何带我们来此处?”

    王氏看他一眼,走到神龛旁取了六根香,走到蜡烛旁点燃,面无表情道:“你在外征战半年,如今能平安归家,自要敬谢裴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庇佑。”

    待香燃着,王氏缓步行至二人面前,先分了三根香,看向裴瑕。

    “敬香之前,我先问你一事,你须得当着祖宗之面,如实回答。”

    裴瑕眼波微动,而后擡袖:“母亲请问。”

    王氏看着面前已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年轻儿郎,半晌,沉肃开口:“你许了贤妃母子什么好处?”

    话音落下,祠堂静了一静。

    裴瑕与沈玉娇心下皆闪过诧异,不过很快也都平静下来,毕竟以王氏的见地与城府,得知那沸沸扬扬的传闻后,应当不难猜出背后缘由。

    裴瑕依旧躬着身,静了两息,才道:“儿子答应二殿下,将尽毕生之力助他得偿所愿。”

    诸位皇子所愿,不外乎那至尊之位。

    与她猜的并无二异。

    王氏薄薄的眼皮擡也未擡,只扯着唇角,不冷不淡道:“裴氏立族百年,为官者上千,历任宗子皆以家族大局为重,远离党争,秉持中正,唯有你裴守真一人,这般自负狂妄,朝中局势尚未分明,便敢择主跟从。你可知若你一步踏错,便会使全族老小跟着一起跌入深渊?”

    裴瑕垂下黑眸:“儿子知晓其中利害,也知这天下局势变幻,然事已至此,告罪亦晚,只能请母亲与列祖列宗监督我日后谨言慎行,小心经营,不辱我裴氏先祖荣光。”

    王氏闻言,一时语塞。

    这儿子生着一根巧辩好舌头,她便是辩也辩不过。

    就如他所说,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益。

    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将手中三根香递给他。

    裴瑕接过:“谢母亲。”

    王氏又行至沈玉娇面前,手中剩下三根,没立刻递给她,只道:“敬香之前,我也有一事问你。”

    沈玉娇头颅低着,却能感受到王氏如炬目光直直落在她的眉心,仿佛要将她的脸烫出个洞。

    袖中手指轻轻拢紧,她道:“母亲请问。”

    王氏道:“擡头,看着我答。”

    这若放在从前,沈玉娇肯定要说出一堆道理推辞一番,可现下,她也知道与王氏虚与委蛇的意义不大,便不再忸怩,擡起眼,与王氏对视。

    “沈氏,我只问你,你腹中怀的可是守真的血脉?”

    “……”

    回程路上,沈玉娇便猜测王氏应当会疑她腹中子,却没想到才见面,她便迫不及待问出来。

    还是当着裴氏列位先祖的面前。

    “母亲。”裴瑕皱眉,“玉娘腹中……”

    “让她自己答。”

    王氏不客气打断,那双凌厉得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一错不错凝着沈玉娇的脸:“沈氏,我要听你亲口答,是或不是?”

    沈玉娇无声攥紧手指,心头涌动着一阵羞恼,很想反叛驳斥一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反正这裴氏宗妇并非她想做,这裴府她本也不想回。

    但对上王氏那比平素更为沉肃的目光,再看这满屋画像牌位,她也知此处并非争一时口舌之地,且她也不必拿自己的清誉和孩子的血脉当斗气的说辞,到时平添误会,反倒是给自己惹麻烦,于是深吸一口气,颔首:“是。”

    她平静回望王氏:“算起日子,还得多谢母亲请来的那位女医。”

    王氏听出她话中讽意,倒也不恼,只道:“你既这样说,那我便信你。”

    “能得母亲这般信任,实叫儿惶恐了。”

    “你不必夹枪带棍。”

    王氏淡淡乜她一眼:“一码归一码,我虽不喜你,却信你沈家教养,且沈文正公最疼爱的嫡孙女,应当不是那等不知廉耻、无媒茍合之人。”

    沈玉娇眉心一跳。

    沈文正公,便是她的祖父沈丞相。

    文正,这个无数文臣梦寐以求的谥号,皇帝亲赐给沈家,足见沈家往日的荣宠,以及祖父这一生的功绩。

    王氏信她沈氏家教,无疑是件好事。然她后头那句“不知廉耻、无媒茍合”,却叫沈玉娇有些心虚。

    她虽未与谢无陵同床共枕,可相处的那段时日,他牵过她的手,她看过他着的赤上身,分别前,她还亲了他一下……

    这桩桩件件若是叫人知道,她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浸猪笼。

    “母亲,你这话过了。”

    裴瑕冷淡的嗓音响起,端正脸庞也难得浮现几分愠色。

    王氏却是毫不在意般,侧眸看他:“哪里过了?是那句我不喜她,还是那句我信她?”

    裴瑕皱眉:“玉娘是我的妻,母亲为何恶待她?”

    “恶待……”王氏嗤了一声:“如今还未授官,便先学会给你母亲扣帽子了?”

    “从她进门,我何曾恶待她了?顶多是不喜她,冷待之。总归此番你们俩回来,是做了准备要与我撕破脸的,那我今日也把话挑明了。沈氏,我且问你,打从你入府,我可曾克扣你的吃穿用度、缺过你院中一文月钱,又可曾在外人面前对你有过一句恶言?”

    沈玉娇微怔,默了一阵,摇头:“未曾。”

    正如王氏所言,她并未曾恶待,只是冷待。

    还未嫁来裴府时,她就听母亲李氏说过自己这个婆婆,眼界高、心气更高。

    等她嫁进来,王氏对她也的看不上,也是明明白白摆在面上。

    但看不上归看不上,真要说为难她,除了进门时的那个火盆,沈玉娇也想不到还有什么事,称得上“为难”。

    晨昏定省,这是自古的规矩,每家媳妇都要做。

    给婆母伺候汤药,捶背捏肩,也是媳妇的孝道。

    至于那个火盆,最后查出来是仆妇粗心拿错了,但到底是真粗心、还是仆妇自作主张媚主、亦或是有人指使,谁也不得而知。

    但就算真有人指使,沈玉娇也觉得不会是王氏——这把戏太拙劣,且真烧着她的裙摆,丢的也是长房的脸面。

    王氏倨傲孤高,不屑做,也不会蠢到去做。

    沈玉娇清楚知道,她这位婆母,就是单纯不喜她,连面上功夫也懒得与她做。

    可自己作为媳妇,又是个依附着裴府生活的罪臣之女,不得不做出副温驯模样,热脸去贴冷屁/股。

    若她有的选,自也不想与一位明知不喜自己的人打交道。是以之前有些时候,她还挺羡慕王氏——起码放眼整个闻喜,无人能叫王氏低眉折腰,她能随心所欲,朝任何人摆脸色。

    “裴守真,你听到了,你的心肝儿亲口说的,我未曾恶待她。”

    王氏横眉睃向裴瑕:“至于善待,你还是免开尊口。当初你赶去长安,我便明明白白与你说过,你若硬要将她接回,腿长你身上,我拦不住。但等她进门,你也别指着我能给她好脸。这话,你可记着?”

    裴瑕未曾想母亲今日竟如此直言不讳。

    但这话,王氏的确说过。

    只他当时一心想着赶往长安履约,接回沈玉娇后,又想着玉娘这般温柔和善,日久天长,应当会叫母亲动容……

    “行了,香都快燃尽了。”

    王氏将另外三根香递给沈玉娇,淡淡道:“先与祖宗把香敬了,再与我议其他。”

    裴瑕与沈玉娇闻言,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丝复杂。

    却也没再多说,握着香,走到蒲团前跪下。

    “祖宗德泽深厚,家族昌盛有期。不肖子孙裴瑕,今携妻沈氏,叩拜列祖列宗,敬谢诸位先祖在天之灵庇佑,使我与我妻虽分离多日,但殊途同归,一家三口得以平安归来。”

    沈玉娇跟在裴瑕身后,也垂首叩拜,“沈氏拜谢诸位先祖,佑我腹中子嗣一路康健。”

    裴氏祖宗是否会护她,她说不准,但腹中这孩子一路颠沛能平安至今,也算得上裴家祖宗显灵。

    上完三炷香,裴瑕扶着沈玉娇起身。

    再看王氏,她负手立在神龛旁,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模糊着她的面孔,愈发沉凝难辨。

    对视两息,裴瑕正色,薄唇微启:“香已敬完,母亲心中疑问,我与玉娘也已解答。现下,是否该由您为我和玉娘解惑?”

    王氏早已猜到这一刻,波澜不惊扫过面前这对小夫妻,而后略略拔高声线:“把人带进来。”

    很快,高嬷嬷就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待看清那两人模样,沈玉娇眸中迸出诧色——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正是之前放她一马的侍卫孙明。而他身旁,那紧紧揪着他衣摆的女子,则是二房裴彤身边的贴身婢子,好像是叫……秋熳?

    孙明与秋熳二人见到祠堂里的主子们,也都难掩惊讶。

    惊讶过后,忙惶恐跪下:“属下/奴婢拜见夫人,拜见郎君、少夫人。”

    裴瑕视线于屋内几人面前掠过,待看到沈玉娇惊愕神情,他握住她的指尖。

    沈玉娇偏过脸,长睫轻颤:“他便是那日派来杀我的侍卫。”

    她声音很轻,但习武之人耳力好,跪在地上的孙明听到这话,忙不叠磕头:“少夫人明鉴,属下并无害人之心,实是恶人相逼,不得已…不得已才……当日放过少夫人,便是想着少夫人您是好人,好人有好报,不该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没了,冤有头债有主,少夫人发发慈悲,饶属下一条贱命吧!”

    他磕得用力,砰砰砰直响,不一会儿就见了血。

    沈玉娇吓了一跳,忙道:“你别磕了,我并无怪你之意。你那日能放过我,我感激还来不及。”

    “二哥,你听到了么?别磕了别磕了,少夫人说不怪你了。”秋熳心疼自己男人,忙拉住孙明,又含泪望向沈玉娇:“少夫人,还请您明察,奴婢与二哥皆是下人,您便是借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冒犯您,实在是……”

    她及时止住话,仰脸看向高嬷嬷。

    高嬷嬷则是朝王氏那边瞄了眼,见王氏站在神龛旁不言不语,只盯着亡夫裴茂的牌位出神,高嬷嬷心下也了然,看向地上那对鸳鸯:“说吧,把事情原委,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知郎君与少夫人。”

    得了这话,秋熳和孙明也不再隐瞒,将裴彤的吩咐一五一十交代了。

    沈玉娇惊愕,身子也不由轻晃。裴瑕眸光一闪,忙扶住她的腰:“当心。”

    沈玉娇怔怔地,怎么也没想到幕后黑手竟是二房的裴彤——

    她知这小姑子一向踩高捧低,从未将她这个嫂子放在眼里,却没想到那不过十六的闺阁娘子,竟有这般歹毒心肠!

    想到裴彤平日在王氏面前语笑嫣然、天真活泼,私下却这般狠辣,沈玉娇只觉脊背一阵恶寒。

    当真是画皮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少夫人,奴婢知道不该害人,可三娘子的脾气,您应当也有所耳闻。”秋熳抹着泪,哀戚抽噎:“她威胁奴婢若不答应,她就带奴婢嫁去长安。可奴婢已与二哥许了婚约,宁死也不愿委身旁人……”

    陪嫁丫头,一旦被主家郎君收用,撑死就是个妾。

    秋熳虽是婢子,却也有她一份骨气,宁做小户妻,也不做那高门妾。

    “夫人、郎君、少夫人,求你们饶了秋熳,一切责罚都由属下来受。”孙明俯爬在地,哽声请求:“秋熳怀上了,受不得罚的,求主家开恩!”

    眼见俩人跪在地上瑟瑟求饶,沈玉娇心头轻叹,侧眸看向裴瑕:“郎君。”

    裴瑕触及她眼中求情之意,沉吟道:“情有可原,却也是叛主作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孙明二十棍,革去侍卫一职。婢子秋熳扣一年月钱,两人同去庄子上做杂役。”

    语毕,他看向沈玉娇:“若觉轻了……”

    “足够了。”沈玉娇瞥了眼地上俩人,此番她落难在外,深知底下人多有不得已之处。

    且这俩人并无作恶之心,只是为人胁迫的工具。真正该受惩戒的,另有其人。

    听到主家的处置,孙明夫妇如闻大赦,连忙磕头谢恩。

    高嬷嬷见郎君已发话,夫人并无其他吩咐,便带着孙明和秋熳退下,免得他们咋咋呼呼惊扰祖先。

    祠堂很快又归于静谧。

    王氏也似魂灵归窍般,慢悠悠拢着锦袖,睇向裴瑕和沈玉娇:“如今,你们可清楚了?”

    沈玉娇抿唇,眉间仍蹙着。

    裴瑕也知她心头症结——

    她不好开口,他为人夫,自要替她开口。

    “儿子斗胆问母亲,您是近两日才知其中阴谋,还是事发那时便已知晓?”

    裴瑕望着王氏,清阔眉宇一片肃正。

    王氏眼波轻动了动,少倾,她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弧度:“你说呢?”

    裴瑕心下陡然一沉。

    再看眼前这孤高雍容的贵妇人,语气里是遏不住的失望痛意:“母亲,你乃一家主母,如何能为虎作伥,纵容裴彤恶行!”

    王氏望着他,良久,才道:“裴守真,你这是要当着旁人的面,责问你的母亲么?”

    裴瑕下颌紧绷:“是母亲有错在先。”

    “好、好……”王氏冷笑两声,脚步也往后退两下,单手死死撑住桌沿:“行,既你已经决定为这沈氏忤逆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道:“是,我是为虎作伥,是助纣为虐。我明知裴彤那胆大妄为的贱人谋害长房嫡媳,我却无动于衷,甚至有意包庇。我认,我都认……我王仙芝既然敢做,便敢当。且你若是问我,可有悔改之心?我也只道,我不悔。便是再来一次,我亦是不管不问、亦是睁一只眼闭只眼,粉饰太平。”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守真,我儿,我磊落光明的儿,我比不得你品行高洁、也比不得你重信守诺,这世间有几人能比得了你呢?你自己要当圣人罢了,别拿我也当圣人。我不过是个后宅妇人,自十六岁嫁于你父,迈进这裴家门已有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我不敢说为裴氏劳苦功高,却也是殚精竭虑、满腔心血皆付与你们裴家、付与你们河东裴氏!”

    “其实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哪怕壮年守寡,孤儿寡母撑起这方门户,我也从未有过什么怨念……好吧,还是怨的,我怨你父太过刚直,景王造反时,他非要以身守城,被流矢射中,伤及肺腑,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终是无力回天。他倒是得了忠烈美名,却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不顾。”

    说到此处,王氏目光落在手边那块漆黑牌位之上,似恼恨咬牙,眼底神情却又极尽复杂:“裴蘅之啊,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裴瑕是第一次听到王氏说这样的话。

    他印象中的母亲,从来都是冷静聪慧、果断坚韧,对父亲一往情深,对他一片慈爱——

    他至今还记得,父亲去世那年的秋天,大舅父与舅母千里迢迢,前来奔丧。

    那时他才五岁,族里的姑祖母悄悄与他说:“守真,你去听听你舅父与你舅母说了些什么?若是他们要叫你阿娘改嫁,你听祖母的,一定抱着你阿娘的腿哭,哭得越大声越好,不然你阿娘走了,从此便再无管你了。”

    隔着窗户缝,那时还不是君子只是个“小儿”的裴瑕偷听到大舅母与母亲道:“那季都尉可有诚意了,你还是姑娘时,他便爱慕你呢。这么多年,都未曾娶正妻,只房中有两个妾。这不是听说你守寡了,立刻派人上我们家打听,有意聘你为正妻呢!……仙芝,你还这么年轻,听嫂子一句劝吧……”

    那年的王氏才二十三,正是艳丽灼然的盛年。

    她一袭白裙,银钗白花,眉眼一片决然孤傲:“一日为裴氏妇,终身为裴家人。况且我改嫁了,我的守真该当如何?他小小年纪没了父亲,现下母亲又弃他而去,他该要恨死我了。”

    后来舅父与舅母又轮流劝了许久,仍旧不能改变母亲的心意。

    回琅琊之前,舅父弯下腰,摸着他的头道:“守真啊,你有位好母亲。你定要发奋读书,待长大成人了,好好孝敬你的母亲,知道了么?”

    他当时擡袖,恭恭敬敬回了个礼,稚嫩脸庞一片不符年龄的郑重:“孩儿谨记舅父教诲,日后定然好好孝敬母亲,给她颐养天年。”

    儿时的承诺,在耳畔回响。

    再看眼前,他的母亲肩背笔直,下颌高擡,满脸冰霜:“你父亲未与我商量,自作主张就定了沈家的女儿。行,我忍了。你呢,不顾我的反对,执意要迎沈家女进门,行,我也忍了。我一没为难过她、二没害过她,是她自己德不配位,惹了殃灾,与我何干?难道我儿迎了个我不中意的儿媳进门,我非但不能不满,还得对她掏心掏肺,将她当做亲生女儿般,捧在手里含着嘴里,怕她饥怕她寒,怕她这儿不妥那儿不适?呵,这世上有这样的婆媳?”

    “就当这世上真有这亲如母女的婆媳吧,反正我修为没那么高,达不到那境界,我就一庸俗妇人,只能望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心里也只能为裴氏、为你的前程盘算。你若觉得我叫你失望、觉得我这人狭隘狠毒,那我也无话可说,只委屈你这正人君子托生到我的肚子里,污了你的清誉美名了。”

    王氏冷笑说罢,伸手理了理袍袖,身形愈发笔挺,望向裴瑕:“这些话,我既敢当着你裴家列祖列宗的面说,便是我问心无愧。我或许是有那么点对不住沈氏,但却没有半分对不住你裴家、对不住你裴守真!”

    “真的没有对不住么?”

    忽的一声轻柔平静的嗓音响起,打断了母子俩的对峙。

    王氏蹙眉,不悦的目光看向那导致他们母子离心的“祸害”。

    裴瑕眉心也轻折,嗓音沉缓:“玉娘,此事我会处置。”

    换做从前,沈玉娇大抵垂眸沉默了。

    可现下,她不想再沉默,也无法再沉默——

    因裴瑕为人子,王氏再如何错,他终归是欠她的,总不能学那哪吒割肉还父割肉还母。

    深缓了两口气,沈玉娇上前,走到裴瑕身边,望向王氏:“母亲的确没有义务喜欢我,也可在我落难时选择不施以援手,是我没那个本领,入不了您的眼,我认。”

    “既您今日将话说明了,那儿媳也与您说句实话。在落难之前,哪怕明知母亲不喜我,冷待我,我对您也无半分怨念。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我罪臣之女的身份入了裴氏的门,实属高攀。既是高攀,便要有高攀的觉悟,是以我做小伏低,温驯侍奉,并无愤懑。”

    “我落难之初,既怀疑母亲,却也不敢肯定,因我想母亲乃王氏嫡女,出自名门,又怎会使这种阴毒手段。方才得知您并非主谋,我是真心松了口气……您可知我为何松气?我是为郎君松口气,亦是为我腹中孩子松口气。若真是您做主戕害我,郎君夹在之中如何办?腹中子降世之后,知晓它险些丧于它祖母之手,它又该如何?”

    “母亲方才说,你没有对不住郎君、没有对不住裴氏,可害了郎君的妻、害了郎君的子、更毁了郎君心中那位一向敬之爱之的母亲,这难道不算对不住郎君?作为裴氏主母,有兴盛家宅、绵延子嗣之责,倘若我与腹中子一尸两命,那您这位主母,又算不算失责?”

    沈玉娇一口气将憋在心中的话说完,祠堂里一片诡异的静谧。

    她尽量忽视身侧男人落来的幽深视线,上前一步,仍是望着王氏,擡袖道:“还请母亲为儿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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